消息傳到長安,長安下了一道圣旨,令薛崇簡起為袁州別駕,不日啟程。袁州南、西、北三面群山環抱,峰回嶂疊,森林茂密,綿延數十公里。袁河自西向東于區境中部流過,形成一塊狹長的河谷平原,地廣人稀,風光秀麗。
云若看著地形圖,對薛崇簡道:“這里倒不失為一方休養生息的勝地?!?
薛崇簡道:“荒山野嶺遍地蠻夷,沒有禮樂教化沒有詩書文章,更不是人煙阜勝之地,有什么可喜?”
云若笑道:“可見你這些年在這荒郊野外的確受了不少委屈,連心情也極度抑郁,長此以往傷身害體。你眼中所見即是心中所想,大丈夫能屈能伸,諸葛亮躬耕南陽也能匡扶江山,韓信能受胯下之辱也能率領千軍萬馬,想昔日薛公子何等颯爽神武,為何如今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薛崇簡看她一眼,冷冷地道:“你只是一直在洛陽和長安花柳繁華處,看不到這偏遠荒寂的孤單憂愁,衣食倒也罷了,百姓難管刁民流竄四處犯案,身邊無一知己無一助力,再加上家中俗務老弱病傷,我即使是神仙也早被拖垮,每日每夜不得喘息片刻。想不到人世過活如此艱難,我雖有錦繡之心,無奈不被當今皇帝重用。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云若道:“你說的這些是客觀事實,你的遭遇前朝士大夫們也都曾經有過,當今皇帝有他的顧慮,你的處境一時難以更改,的確令人傷心??墒牵篱g諸事并不由著個人性情,僅僅鉆進這濃云薄霧里面哀哀戚戚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刁民難管但不是不能管,家庭俗務很煩但不是毫無端緒,消沉的心靈是吸引疾病災難的魔鏡,放寬心繼續前行才是最好的路徑?!毖Τ绾唶肃榈溃骸拔易隽瞬簧馘e事……”
云若笑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正是諸多不完美才聚合成了跌宕起伏多姿多彩的人生。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在這人世間以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坦坦蕩蕩銳意進取,總有一方屬于自我的風景。這風光無限風月無邊,與帝王似乎沒有多大關聯。也許你把自己和昔日的伙伴相比,自慚形穢苦無出路,可是你在權力爭斗中已經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不是你負了當今皇帝,是他負了你。
他在朝堂之上信誓旦旦說賜你李姓,榮耀一身,可是他害怕你會復仇,他內心里一直忌憚你的出身,要怪……誰讓你是太平公主之子。可是,你如果不是太平公主之子,以你的個性又怎能輕易接觸到權力中心。不是每個人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能得償所愿,也可能拼盡全力卻事與愿違,不過,這才是人生的價值。一個人你可以從肉體上消滅他,但就是打不垮他?!?
薛崇簡嘆息一聲道:“為何你不在我身邊一直陪伴我,如果這些年有你,我又怎會自甘墮落。”
云若淺淺一笑,道:“這些年你又何嘗不是不在我身邊,只不過我自小苦難受的比你多些,平日比你多思考些罷了。綜合起來,你強我太多,只是你自己意識不到。”
薛崇簡上前一步,拉過云若的手,想為她理一下鬢邊亂發,手剛舉起來,就聽一聲怒喝:“放開!”
云若回身看見了薛和沾憤怒的圓臉,于是松開薛崇簡的手,莞爾笑道:“小家伙,好可愛!”
薛和沾罵道:“壞女人!臭婆娘!滾!”
薛崇簡眼神凌厲,喝道:“不許這樣對云姨說話!你出去!”
薛和沾跺腳,指著云若道:“我娘說都是你這個賤女人挑撥離間惹事生非,讓我娘和我爹日子不好過。如果不是你,我娘也不會死!你這個壞婆娘!”
云若聽了,笑道:“這么說,你家所有壞事都是我做的,所有好事都是你娘做的嘍?”
薛和沾咬牙切齒道:“我不管,反正我只認我娘是好人,你就是壞人,不然,為何我娘剛死,你就和我爹拉拉扯扯?!?
薛崇簡怒不可遏,朝薛和沾屁股上拍了兩巴掌,把他推出門外。拉開門,一看門外還站著兩個女娃。地上扔了一地的是云若的衣裝和鞋襪,兩個女娃踩在衣服上鼓著小嘴巴。薛和沾氣哼哼地拽著兩個女娃,道:“走,大妹,二妹!”薛崇簡連忙撿拾地上的衣服,對云若說著抱歉。
云若心里不是滋味,她把弄臟的衣服放進木盆,道:“我還是走吧!休假時間快到了?!毖Τ绾喌溃骸澳悴皇钦f還有十幾天的么?這么快就要走。小孩子童言無忌,你不要介意?!?
云若苦笑道:“我怎么會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只不過你和以前的薛崇簡不一樣了,我在你家是多余的外人。你現在的心思幾乎全在你的三個孩子身上,而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你家孩子不認同我,你又是個極心軟的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總要有所取舍?!?
薛崇簡幫她往盆里盛水,道:“可是我和孩子需要你!”
云若邊洗衣服邊道:“你需要,你的孩子不需要。”
薛崇簡默默站立一會兒,道:“陪我一天,就一天?!?
岸邊的星星點點的小花紫云英、薰衣草,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小溪清清汩汩流淌,云若扶著薛崇簡慢慢坐下。
云若笑道:“這倒讓我想起了我們在洛陽的那段時光,那時候是你照顧我,現在在這小溪邊卻是我照顧你。我們算不算患難知己?”
薛崇簡摸著她的頭,咳了一聲,道:“你總是問一些很無聊的問題。”
云若無限神往道:“愿我們長相廝守,隨時光變遷慢慢地一起變老,直到老了,我們仍然坐在小溪邊,彼此依靠著慢慢回憶慢慢聊。”
薛崇簡隨手采了幾朵小花,合著青草,編了一個花環,為她戴在頭上??此簧戆准?,婀娜身姿,如花笑顏,薛崇簡的心一熱,鼻子居然滲出血來。
云若驚呼了一聲,用手絹為他止了血,說:“我們回去吧!外面有風寒?!?
薛崇簡一把握住她的柔荑,熱切地道:“云兒,不是風寒,我是想……我想……”他語無倫次地表達不出內心的想法,鼻尖上直冒汗。
云若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就含糊地說了句,“我知道了,我們回吧!”
兩人騎著馬,經過一片小樹林,看到一只梅花鹿領著一只小鹿從身旁經過。薛崇簡道:“云兒,快來看——”
云若笑道:“你想打獵?”
“不是!”薛崇簡道,“你看它們母子悠優,多么愜意?!?
云若道:“你家孩子不是和他們娘親很和諧,他們那么維護他們的娘?!?
薛崇簡不耐煩道:“你怎么又提到她,她是我一生的噩夢?!?
云若道:“她是你三個孩子的娘,是你的合法夫人?!?
薛崇簡無奈地道:“身不由己,人在江湖。不提她了,終于送瘟神上天了。”
云若嘆道:“可她留下了三個孩子,不簡單,這個女人。”
薛崇簡咳嗽了一聲,道:“云若,我們從頭來過,可好?”
云若反問道:“你覺得可以嗎?你覺得可能嗎?”
“你……留下吧!我們一起去袁州……生兒育女,生生世世再不分離。”薛崇簡說完,自己感覺就很可笑,遂沉默不語。
云若聽著馬蹄噠噠的聲音,看著近處的青山綠水,心不在焉無精打采。
回到家三個孩子已經團團圍坐在桌子邊,薛崇簡對他們極度呵護寵愛,一會兒給這個夾菜,一會兒給那個端飯,一會兒又把打成一團的他們拉開。
云若起初還在桌子上吃飯,吃著吃著見沒有人搭理自己,就端了碗躲到門邊,百無聊賴地看糊了白紙的木窗。
吃過飯,安頓好三個孩子,夜已深沉。這么長時間不在一起,感覺有些陌生,彼此笑笑,合衣睡下。
云若三更天起身,看窗外的月光如霜,照在枝葉紛披的植物上,照在梳妝臺的銅鏡上,照在他的臉上。他還是當初那個俊美的少年啊,只不過多了些滄桑。
云若托著腮想如果一切都平平安安,也許早就和他兒女成行。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坎坷挫折,為什么會這樣斷人心腸?
云若想不通,弄不懂,為什么越執著越痛苦,得到了想得到的不應該幸福嗎?就如武洛安偷天換日機關算盡,名分孩童婚姻相公榮華富貴珍寶重器,應有盡有。也許她自認為是幸福無比的,至少比疏闊簡單胸無城府的自己要強,至少人家是功利性的實用主義者,至少人家能把控住一切實實在在的物件,至少人家不拿浪漫情懷詩書文章當回事,因為人家認為這些風花雪月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酒喝。
“想什么呢?”
在月光的清輝下,他還是他,皎皎如月澤世明珠。
云若忽然明白武洛安為何窮盡一生苦苦追隨,含歌攬涕恒抱愁,人生幾時得為樂。寧作野中之雙鳧,不愿云間之別鶴。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人生倐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
說再多綿綿情話,不如在一起的瞬間。她不再避諱胸前的刺字,就像不避諱他的孩子。他們雖然不再是他們,但他們依然是他們。
云若望著他的容顏,似乎感到了一世的清涼。清風起于西方極樂,把人帶入佛學禪意的境界。奇幻畫廊是唯美純愛的詩意花園,在里面有鮮花芬芳,在里面有靈蛇狂舞,在里面有超越凡塵的春夢,在里面有韶樂余音繞梁,在里面有一生一代一雙人的期許。
天剛蒙蒙亮,兩人并排躺著的時候,看到了三雙小眼睛,滴溜溜地目不轉睛。云若連忙裹緊自身,薛崇簡喝令孩子出去。
三個小孩就是不走,薛和沾還沖他們扮鬼臉,“羞,羞,羞?!贝竺玫溃骸暗?,你很喜歡這個姨娘,你不喜歡娘親,對嗎?”薛崇簡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是讓他們出去。
大妹的眼里滾出了淚花,“我娘經常給我說這個壞女人,我什么都知道。你對娘親一點都不好,我恨你!”說著,拉著薛和沾和小妹出去了。
云若把飯做好,等孩子過來吃飯的時候,看到薛崇簡急匆匆地走來說小孩不見了。云若緊張得腿發抖,她明白一定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刺激到了他們,讓他們不告而別。薛崇簡聯絡衙門小吏和當地山民,大家分頭尋找,找到了就在衙門口會合。
深山野林鳥獸遍布,荊棘叢生毒蛇橫行。薛崇簡最焦急,孩子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要死的心都有了?!把驼础薄按竺谩薄靶∶谩北娙说慕泻奥暣似鸨朔?,在群山密林中回蕩。
云若和薛崇簡本來在一起,因為著急,走著走著走散了。云若不熟悉地形,很快在山野間迷了路。
從早上日上三竿到中午驕陽似火一直到太陽將要西沉,還是沒有找到出路。云若看見地上的小草是直立的,上面還掛著蜘蛛網,料定自己走上了無人路徑。
她俯身觀察著苔蘚,苔蘚長勢較好是北面,樹樁紋路密的一面朝北方。定一下神,開始摸索著前進,“哧溜溜”一條銀環蛇從腳邊爬過,云若迅速跳開。剛逃到一處小草倒伏的地方,覺得背上爬上了什么東西,云若撿起一根樹枝,輕輕拂去,一只蝎子快速爬進草叢。
云若記得在麗正書院看的書上說,將大蒜抹在身上,可以將蟲子和蛇驅走,如果遇到豹子,不要馬上跑開,要朝它走過去,一邊叫喊,一邊拍手。
眼下最謹慎的辦法還是沿著舊路走,沿著小草向前倒伏的方向,一路疾走。一只梅花鹿從面前跳躍而過,緊接著又是一只。
云若想起了她和薛崇簡外出的樹林里也有梅花鹿,說明此處距離那片小樹林不遠。她用鼻子使勁嗅,嗅到了一股潮濕氣味,是刮風帶過來的泥土腥味及水草的味道,然后繼續沿氣味的方向走,她堅信這樣肯定能找到山溪或瀑布。
果然,走了大約半里路,聽到了蛙聲和水鳥的叫聲。云若還聽到了哭聲,斷斷續續。于是,加快腳步,跑出密林。
她到了他們一起來過的小溪邊,天上繁星點點,地上的小花一片一片星星點點。
清清的小溪汩汩流淌,溪邊坐著三個小孩,黑乎乎的抱成一團。
云若跑過去,溫柔地抱起小妹,拉起大妹,對薛和沾道:“小小男子漢,應該保護妹妹的,怎的不起來?”
薛和沾哭道:“我怕你打我!”
云若笑道:“我不打你?!?
薛和沾擦擦眼淚,道:“當真,你發誓!我不相信你,我娘說你最壞了。我娘就經常打我,打得我鼻青臉腫?!?
云若俯下身,道:“打罵人是不對的,你起來吧,我們一起回家?!?
薛和沾爬起來,道:“不許向我爹告狀!”
云若幫他輕輕拍掉身上的泥土,道:“你爹打你嗎?”
薛和沾道:“不打,有時候犯錯誤了打,打得不疼,他讓我們面壁思過的次數比較多。我爹是脾氣好,不像我娘,我娘一言不合就朝我們臉上扇巴掌,啪啪啪,很用力?!?
云若嘆息道:“你恨你娘嗎?”
薛和沾搖頭道:“不恨!她是我娘,打完了她會抱著我們哭,罵云若是個狐貍精,如果不是云若那個小娼婦,她會過得很幸福?!?
大妹怒道:“不許說了,姨娘會生氣?!?
云若苦笑,道:“我不生氣,你娘有你娘的道理?!?
薛和沾問道:“是不是因為你,我爹才不理我娘?!?
云若一時語塞,她不知道該怎樣對這幾個小孩講清事件的前因后果,他們還小,總有一天,等他們長大成人,看遍世間風云,他們會明白什么是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什么是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走著走著,眼前一束燈光照耀。云若忙大喊,“崇簡,我們在這里——”薛和沾跟著大叫,“爹——”
薛崇簡慌慌張張跑過來,看到幾個人安然無恙,長舒一口氣。云若笑著把小妹交給他,拉起大妹的手,帶著薛和沾慢慢走回家。
次日啟程離開,薛崇簡再三挽留,說一起到袁州共度一生。
云若在馬車上掀起簾子,道:“抱歉,我還沒有做好當三個孩子后娘的準備。再者,皇帝封禪后要到洛陽。我們麗正書院要迎駕,我負責的書籍編纂還未完工,時日無多,恕不奉陪!”
薛崇簡怏怏不樂,道:“來日方長,你多保重!”
云若放下簾子,又掀起來向他揮手,“回去照看孩子吧,他們該起來了。以后我會給你們寄送衣物,每個月按時。”
薛崇簡立在路口,衣袂在風中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