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府已鎖了大門。

暖黃的燭光在庭院里映出火焰的模樣，晚風輕拂火舌。宮澤坤坐在白玉石凳上，手里捏著半盞涼茶，神情恍惚落寞。面前的棋局改了又改，變了再變，依舊是索然無味。他左手扶額，輕嘆一聲，百無聊賴地剪下燈花。明明滅滅，似有輪回順序在冥冥之中暗示萬物。誰也不例外。飛蛾撲火，火燼燈枯，灰飛煙滅，兩敗俱傷，圖什么呢？人生一世，不過轉瞬之間，剎那芳華，明日則凋敗。青樓女子尚且識得“可惜好容顏，明朝風雨后，總凋殘。勸君且放兩眉寬，杯中酒，以盡一宵歡”的道理。煙花柳巷之地，最能教人懂得珍惜。

命中注定的結局。不是選擇，也沒有選擇。無愛無恨，無情無欲，到底是人創造了感情，還是感情侵染了人？世事繁雜，人心叵測，何為天下的準則？廟堂險于黨爭，江湖險于暗器，何處不險？誰稱道義，誰為羔羊。仁者，真的存在過嗎？又憑借什么自居呢？人性本是罪惡的深淵，沒有人想著爬上來，也沒人能爬上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誰又敢在萬惡之中作唯一的善？千重圍阻，誰能突破？混沌長夜，鬼火伴歌。人生如棋局，易進難出，易染難清，一步踏下，機關算盡，生死博弈，不容疏忽。一朝不慎，萬劫不復。

燭火跳躍，幻化出飛蛾殘影。翩翩旋在光暈里。宮澤坤看得出神，阿狴的聲音倏忽在耳邊響起。

“怎么，還沒睡？”阿狴伸手接過半盞涼茶，一飲而下。

“我一直在等你。”宮澤坤垂眸，右手輕敲棋盤。

“等我？你之前可從不等我。”阿狴輕笑了兩聲，“你怕是有事跟我說吧。”

“再陪我，再陪我，下一盤棋吧。”宮澤坤聲音很輕。

“下棋？明天再下，我困了。”阿狴翻身躺在桌上，掃亂了棋盤。

“我要走了。”宮澤坤頓了頓，淡淡的聲音從喉頭滑出。

“走？去哪？還回來嗎？”阿狴連忙起身，伸手抓過一把棋子。

“不了。再不回來了。”宮澤坤也笑了笑，也抓了一把棋子，緩緩地挑揀。

“為何？每天下棋作畫，品茶誦詩，望月踏花，多自在！你還想要什么？”阿狴顯然不能理解，宮澤坤每日過著神仙日子，做著自己最喜歡做的事，那么自在逍遙，怎么突然就要抽身離開。

“不是想要什么。是什么也不想要了。孽怨深重啊。阿狴，我殺的人啊，太多了。”宮澤坤嘆了口氣，“那么多人死在我的畫里。我的畫，已經不是畫了。是引人誤入歧途的毒。”

“你不過是利用了人的貪念。自絕后路的是他們，不是你我。就算是你我，為民除害，又有何不可？天下蒼生，豈不免于水深火熱？”阿狴抓棋的手緊了緊。

“貪婪是人的原罪，可有時卻不一定置人于死地。”宮澤坤抬眼盯住阿狴，“反倒是我，利用了人的弱點。”

“貪官命如螻蟻，死不足惜，百姓會記著你的。”阿狴跳下桌，把棋子扔到桌上。

“我不求名揚華夏。我只是可惜，人命短淺，卻還要自掘墳墓，自食苦果。”宮澤坤搖搖頭，“圖什么呢？”

“天下誰不是命薄如紙？千秋萬歲只是個幻想。都是命。有因有果。”阿狴勸慰道。

“我已倦了。”

“那你，打算去哪兒？”

“瀛洲。”

“仙境？你可想好了？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一輩子無牽無掛，一身坦蕩。我與人間，兩不相欠；我與紅塵，兩不相望。自此之后，我與世俗毫無瓜葛。浮世清歡，皆與我無關。無悲無喜，無愿無求，從未后悔所做的每一件事。”

宮澤坤垂眸，凝視棋盤，捻一顆白棋至于黑龍之中。棋落，語落，定格在棋盤上的，除了棋子，還有決心。頃刻間阿狴化成異獸，龍首麟身，伏地而語：“別再回頭。”

宮澤坤縱身躍上獸身，只覺地崩山摧，日星隱曜，雷靂交疊，風起云涌，海瀾翻滾，天光明滅，不知身在何處。他伸手觸摸這深藍的天空，下一秒卻像跌入無極深淵，被濃稠的黑暗包裹，耳邊只有風聲。他閉上眼，再倏忽睜開，又仿佛融為日光，四周亮得刺眼。他覺得自己漸漸失去了意識，包括記憶。像流沙般洶涌的流失了。

似乎過了幾個世紀，宮澤坤在睡夢里看到頭頂一點白光，漸漸地靠近了，白光連成一片，慢慢地浮在頭頂。他努力伸手，摸不到，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草坡上，日光溶溶，落英紛繁，衣襟上散著幾瓣桃花。萬丈粉霞似的桃林在潭溪里映出倒影，波光粼粼，潭底紅鯉結群嬉戲。

他雙手支撐著坐起，看見不遠身旁有棵菩提，樹下，是一張白玉桌，兩只白玉凳，桌上，是一壺新茶，一盤舊棋。

他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心底熟悉，眼間陌生，卻委實沒有回憶。

他站起來，緩步走到樹下，輕點白棋，一條黑龍隨即消逝了。棋盤上，只剩那顆白棋。

阿狴推開宮府的大門，天剛放亮。他環顧庭院，然后徑直走到樹下，棋盤前，把黑棋一顆顆揀起，只剩那顆白棋。他嘴角輕揚，坐在白玉凳上，清風微拂，他說道：“我來陪你下棋。”

自此之后，世間有云，宮澤坤羽化登仙，謫仙人重返天庭。宮府有一異獸，龍首麟身，金火護體，口含烈焰，日夜守候，不離宮府半步。上奇之，求人索引，未果。

終無敢問津者。

其實道別的真正含義，不是相忘于江湖，也無關生死，更與恩怨情仇毫無關聯。它是一種，更像是一種，一種問候，一種方式，只是為了告訴對方，珍重。有緣會再見。不必等，也不必為誰留。因為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宮澤坤是這樣，阿狴亦是如此。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有些時候，及時道別，反而比陪伴更加重要。因為有牽掛，有想念，有值得回憶的事件。彼此分開更會維持一段感情。因為至少，不會感到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