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下大政:中國政治制度史話(先秦至隋唐卷)
- 張程
- 4572字
- 2020-04-02 15:19:30
泓水之戰:規則與貴族的榮譽
泓水是河南省東部地區的一條河流,是渦河的支流。公元前638年的冬天,在泓水的北岸爆發了春秋前期的一場重要戰爭。這場戰爭不僅塑造了春秋的政治格局,而且標志著中國政治的重要轉折。
如此重要的泓水之戰,是宋國國君宋襄公主動挑起的。說起宋襄公這個人,可謂是大名鼎鼎。有人說宋襄公是“春秋五霸”之一,也有人說他志大才疏,根本算不上是當時的霸主,甚至批評他是“蠢豬”一樣的政治人物。那么,宋襄公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為什么要發動泓水之戰呢?
宋襄公名叫茲甫,是宋桓公的嫡長子。公元前651年,宋桓公病重。按照當時的嫡長子繼承制,宋桓公要立茲甫為太子,準備繼位。但是,茲甫向父親懇求,要把太子之位讓賢給庶長兄目夷。目夷年紀比茲甫大,但卻是宋桓公和妾室生的兒子。春秋時期,中國封邦建國,政治和社會是建立在宗法制基礎上。在宗法制下,嫡庶有別,嫡長子繼承一切。所以,宋桓公沒有同意,大哥目夷也不敢繼位,逃到外國去躲避弟弟茲甫的讓賢。不久,宋桓公去世,茲甫繼位,是為宋襄公。茲甫讓賢失敗,博得了謙謙君子的名聲。但是,大家在心里估計都在嘀咕,宋襄公就是一個“傻帽兒”,連國君的寶座都要推讓一番。
宋襄公更“傻”的事情還在后面。春秋五霸中最先稱霸的齊桓公死后,天下霸主之位空缺,宋襄公就想效仿齊桓公,會合諸侯,爭奪霸主地位。他覺得自己爭奪霸主的理由很充分:首先,宋國是一個公國,宋襄公是公爵,是爵位最高的諸侯之一;其次,宋國延續的是商朝的血脈,宋襄公是商王后裔,血統高貴。在周朝的封邦建國體系中,宋國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諸侯國。所以,宋襄公覺得自己既有資格,也有道義和責任,在齊桓公之后把天下霸主的旗幟給樹立起來。
我們來看看宋襄公是怎么做的。當時,宋國稱霸最大的阻力是南方的楚國。楚國勢力膨脹,從漢江流域向中原地區滲透。楚國奉行的是赤裸裸的強權邏輯,依靠強大的軍隊侵略和威脅其他諸侯國。中原地區的不少小國都依附于楚國。宋襄公覺得楚國的這種做法是不對的。怎么能恃強凌弱呢?為了解決楚國的威脅,為了恢復中原的和平,宋襄公想到了一個解決辦法:召開國際會議,和平協商。于是,宋國向各國發出號召,建議各國在盂地召開諸侯大會,討論恢復和平與國際秩序的問題。
宋襄公的大哥目夷勸諫他說:“我們宋國從實力上來講,是一個小國。以小國之力召集諸侯,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目夷認為,國際交往是建立在國家實力基礎上的,一個小國在國際舞臺上是辦不成大事的。但是宋襄公認為,國際交往是建立在道德與正義的基礎上的,只要有理有據,即便是小國也可以縱橫天下。目夷見弟弟執意要做,提醒他說楚國人不講信義,勸宋襄公帶上軍隊去參會,以防有變。宋襄公反感地說:“這是一場和平的大會,況且是我倡導的,怎么能帶頭不守信用呢?”于是,宋襄公不帶軍隊,充滿期待地開會去了。
到了開會的那一天,諸侯們都來了。還沒有進入討論和平秩序的內容,宋襄公和楚成王就因為爭當會議的盟主發生了爭執。宋襄公說:“宋國爵位最高,理應由我來主持。”楚成王說:“論爵位,我是王,比你的公爵要高。”宋襄公憤怒了,他說,周朝建立時,僅僅冊封楚國為子爵,楚國國君稱“楚子”,所謂的“楚成王”是自封的。天下只有周天子才是王,擅自稱王本身就是大逆不道!楚成王才不管什么制度、什么禮法。如果遵守禮法,按照制度行事,楚國只是江漢地區的一個小國,怎么可能和宋國爭高下?楚國奉行實力原則,相信實力決定地位。正是通過恃強凌弱,楚國才能陸續吞并了周邊的數十個小國,擴張到江淮和中原一帶。楚成王根本不相信開會能解決糾紛。楚國人把國際會議當作另外一個斗爭的舞臺,早就暗地調兵埋伏在會場周圍。如今,楚成王突然召出伏兵,抓住了宋襄公,帶回楚國囚禁起來。所謂的國際會議,立刻不歡而散。宋襄公被楚軍關押了一陣子,受到羞辱。其他諸侯覺得這樣實在有違禮法,最終在魯僖公的調停下,楚國釋放了宋襄公。
經過了這次風波,宋襄公應該吸取教訓了吧?外交和政治斗爭是不管什么制度、道德和禮法的,一切由實力說了算。但是,宋襄公固執己見,堅持道義才是政治的根本。他決定大興“仁義之師”,討伐大逆不道的楚國。當時,依附楚國的鄭國國君鄭文公向楚國行朝禮。諸侯只有在朝見天子的時候才行朝禮。鄭文公嚴重違規亂紀,踐踏禮法,宋襄公完全看不下去,決定先教訓鄭文公。宋襄公要攻打鄭國。大哥目夷再次勸阻他,宋襄公不聽,親自領兵進攻鄭國。鄭國向楚國求救。楚國派兵反攻宋國,雙方的軍隊在泓水相遇。泓水之戰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戰斗打響之前,宋國的司馬子魚想勸宋襄公退兵。子魚說:“我們宋軍的兵甲不如楚軍堅利,戰士不如楚軍強壯,我們依靠什么戰勝楚軍?”子魚建議暫且退兵,將來再說。宋襄公卻信心滿滿地說:“楚兵甲有余,仁義不足。我雖兵甲不足,但仁義有余。仁義道德,在我們這一邊。如果以有道之君,避無道之臣,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宋襄公堅持不退兵。他堅信“道義必勝”,勝利一定是屬于宋國的。
兩軍對壘,泓水作戰正式開始。宋軍在泓水北岸,占據地利,擺好了陣勢。楚軍采取攻勢,搶渡泓水,向北進攻。當楚軍還在渡河,沒有全部渡完的時候,司馬子魚對宋襄公說:“楚軍人多,我軍人少。趁著他們現在沒有全部渡過泓水,請您下令進攻。”趁著楚軍慌忙渡河的時刻,宋軍發動突襲,勝算比較大。宋襄公搖搖頭反對。過了一會兒,楚軍全部渡過了泓水,開始在河邊布陣。子魚又建議宋襄公下令進攻,趁著楚軍還沒做好準備發動突然進攻,宋軍還有勝算。宋襄公還是回答:“不行。”
宋襄公為什么不同意利用楚軍沒有做好準備的時機發動突襲呢?因為在宋襄公看來,對正在渡河或者還沒有布陣完畢的敵人發動突襲,是不道德的,是不符合禮法制度的。夏商周的作戰規范是這樣的:雙方軍隊會集在開闊地,約定時間,分別列隊布陣,然后擊鼓前進,直接發動正面沖鋒,決出勝負。所以,先秦的戰爭,往往是“一個戰場”“一次交鋒”“一天之內”決出勝負。大家堂而皇之地列隊布陣,然后用主力對主力、從正面發動攻擊,光明正大、直截了當。宋襄公完全接受不了子魚“突然襲擊”的意見。
等楚軍擺好了陣勢以后,宋襄公就率軍對楚軍發動正面攻擊。宋襄公勇敢地沖在了最前面。從實力對比上來看,楚國地大物博,楚軍人多勢眾,而宋國國力薄弱,宋軍規模較小,正面作戰肯定不利于宋軍。泓水大戰的結果是宋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沖鋒陷陣的宋襄公多處受傷,在司馬子魚的拼命掩護下才僥幸逃脫。宋襄公的護衛們都在泓水岸邊陣亡了。宋國元氣大傷,從此再也沒有力量參與諸侯爭霸,只能依附強國、隨波逐流。
事后,宋國人都責備宋襄公。宋襄公辯解說:“君子作戰,不傷害受傷的敵人,也不俘虜須發斑白的敵人。古時候指揮作戰,也不依托地勢、據守險要。這些都是我們應該遵守的。即便是亡國,我也不去進攻沒有擺好陣勢的敵人。”
很多人對宋襄公的辯解不以為然。司馬子魚就很不客氣地對宋襄公說:“您不懂作戰的道理。強大的敵人因地形不利而沒有擺好陣勢,這是上天在幫助我們。我們為什么不能對敵人發動突襲?在戰場上,只要是我們的敵人,不管是具有很強戰斗力的敵人,還是受了傷或者年紀很大的敵人,能進攻就該攻擊他們,能抓到就該俘虜他們。敵人有什么值得憐憫的呢?我們奮勇作戰,就是為了消滅敵人。敵人受了傷,不忍心再去殺傷他們,就等于放過了他們;憐憫年紀老的敵人,就等于屈服于他們。軍隊憑著有利的戰機,或者利用敵人的困境,完全是可以的。”子魚的觀點是從現實出發的、務實的。戰斗就是為了勝利,只要能夠達成勝利,過程和手段可以忽略不計。這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觀點。估計許多讀者也贊同子魚的觀點,也認為宋襄公太迂腐、太刻板了,是一個愚蠢的傻子。不少人也都笑話宋襄公,笑他不懂軍事和政治,笑他的傻和蠢。
但是,宋襄公的思想和后來人不一樣。他畢竟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那是一個貴族時代。封邦建國和宗法制度造就了世世代代壟斷高官厚祿的世襲貴族群體。貴族政治有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其中最核心的一點是貴族為什么能成為貴族?一個人能夠成為貴族,首先必須要有貴族的血統。但是僅有貴族的血統,他只能是一個平庸的貴族,不能成為領導者和社會精英,更不能讓廣大百姓信服。一個真正的貴族,血統只是“入場券”,核心競爭力是他的道德品質和精神追求。真正的貴族,必須是品格出眾的道德表率,必須是有理想抱負,并且能夠帶領其他人為了理想、抱負而不斷奮斗的人。他可能處于絕對的劣勢,甚至可能貧病交加、連吃飯都成了問題,但他走在大街上依然是衣冠整潔、抬頭挺胸,看到地上有兩三個銅板也不會彎腰去撿,看到需要幫助的人還會盡其所能地施以援手。總之,貴族不是生出來的,也不是用錢堆出來的,而是由精神塑造而成的。真正的貴族要做社會的道德表率,維護社會規范,引領發展方向。
宋襄公就想努力成為這樣的人。春秋時期已經是一個逐漸“禮崩樂壞”的時代了,諸侯國爭斗不斷,戰爭此起彼伏,原先的社會秩序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原本“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周天子擁有絕對的權威,建立系統完備的宗法、政治制度來規范諸侯的權利與義務,規范天下人的言行。可惜,周天子的權威早已經衰落,一些大的諸侯國強大起來,“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而且這些強大的諸侯國肆意侵吞滅亡其他小國。西周舊制度已經解決不了現實問題,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拋棄。然而,宋襄公仍然堅持日漸衰落的周朝禮法和制度,是因為他想借用西周的那一套規范,來解決現實中存在的種種問題。比如,他想召集諸侯大會,討論和平與秩序問題,恢復周天子頒布的社會規范。為此,宋襄公以身作則,帶領宋國努力朝著這個方向奮斗。他堅信亂世更加需要回歸道德和正義,堅信仁義之師必將戰勝恃強凌弱的侵略者。宋襄公在泓水的岸邊,肯定也看到了宋楚兩軍實力相差懸殊,肯定也想過宋軍慘敗的可能性,但是貴族的精神不允許他突襲敵人,相反,激勵著他一馬當先,從正面向著強大的楚軍發動沖鋒。
宋襄公的失敗之處,不在于他的夢想,更不在于他的堅持,而是他沒有看到歷史發展的大勢。歷史車輪進入春秋時代,周天子的權威喪失殆盡,權力和資源開始下移。建立在周天子“萬世大宗”基礎上的宗法制度和分封制度難以為繼,貴族政治的制度基礎也就遭到削弱。在這個時候,宋襄公還想用貴族時代的制度和禮法來解決變革時期的現實問題,注定是無法成功的。
宋襄公為現實“抓錯了藥方”。但是他“治病救人”的行為本身不應該受到嘲笑,相反,值得后世學習。在政治斗爭中,貴族精神、道義原則和對仁義必將勝利的信念,永遠不應該過時。不理解宋襄公,笑話宋襄公“蠢”的人,不是對貴族精神缺乏了解,就是思想現實、習慣了權謀與明爭暗斗。
從實踐角度來說,泓水之戰標志著中國的戰爭發生了重要轉折,光明正大作戰的禮義之兵退出歷史舞臺,以“詭詐奇謀”為指導的戰斗方式興起。中國人開始植入“兵者,詭道也”的觀念,戰爭再也不復貴族時代的單純。同樣的轉變,從戰場蔓延到了政壇。開門見山的政策主張、光明正大的政治斗爭、持之以恒的理想堅持都被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陽奉陰違、反復無常,甚至是爾虞我詐。貴族政治日薄西山,宋襄公式的政治人物幾乎絕跡,道德淡出了戰場,也淡出了政治。堅持“仁義道德”的人,被人們看作迂腐的人,往往是政治斗爭的失敗者;而深謀遠慮、復雜多變的人,卻容易成為英雄豪杰。泓水之戰的第二年,公元前637年,宋襄公因為傷痛發作,不治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