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鯨落而萬物生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4686字
- 2020-03-31 19:25:26
宿醉過后,幾番沉夢,滄楉醒來時已近晌午。那些翹首以待擠在門前的顧客在顰兒的說服下,都已早早散去,雖未買到中意的花材,卻也并不想驚擾滄楉的睡夢。
不久后,敕天凌也在門前逡巡了一陣,直到有弟子掠上云端,說是掌門長崆以密音令傳令酃山,要借他們的鎮山靈器一用,他自知茲事體大,不可耽擱,這才匆忙地離去。
天市里喧鬧的雜音都已被檐下的銀鈴盡數屏蔽。清風陣陣,拂過云端,搖曳出清脆的鈴聲,便是滄楉坐起身時聽到的妙律。
九公主的落櫻悠飏而下,散溢出的芬芳,令滄楉心神清沁,盡掃宿醉后殘留的眩暈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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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遠處云捲如海,近處行客如織,回身絮雪飄飏,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只是已無往昔從容的心境。
顰兒早已候在階前,見店門突然開了,便回過身道:“姐姐你醒了,你餓不餓?”
滄楉略一緩神,感覺確實有些餓了,凝眉問道:“現在是什么時辰?”
“剛過午時,營地里的鐘聲已經敲了六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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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靈軍駐地在昆侖山東麓,那口懸掛于角樓上的鐘,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敲響一次,回音空靈悠遠,至千里以外而漸息。昨日便是姜芿感覺到魔界之門有異動,而從東麓出發,趕在長崆之前救下了滄楉。若非東麓離魔界之門最近,讓姜芿掠影飛行及時趕到,恐怕滄楉已被魔龍們抓走,而在魔域永久沉淪了。
“鐘敲過六次了,也不知道老姜頭傷勢如何。”滄楉心中暗忖,竟渾然忘了餓意,抬腳就往外面趕,“昆侖山上不去,我得去鳳靈軍駐地探探消息。”
“姐姐你去哪啊?”顰兒問道。
“我去去就回,你先幫我看會店。”
顰兒心下暗驚,凝神想了想,緊緊追了上去:“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滄楉御風而起,已無心婉拒,便側過臉道:“那你得跟緊了。”
沒成想顰兒的境界已有所突進,居然能不緊不慢地跟上滄楉,往兩百里外的東麓飛去。
反觀滄楉修靈的進度,卻相對要緩慢,聚星不足一顆,且亮度還止步于三等,非但難以抵至挽天圣境,還遠遠落后于篤志邪修的顧海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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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靈軍營地連營近百里,旌旗蔽空,銀甲鱗光,極軍威之盛,歷來是昆侖山安內攘外的最大仰仗。在丸瀾時代,鳳靈軍惡貫滿盈,臭名昭著,對諸方靈域行高壓之勢,除卻諸天十帝尊和匿跡天外的兩位隱帝,其他人都得懾服在其淫威之下。后來丸瀾死去,姜芿帶領鏡花水月數千邪修充入軍中,才使得這支天軍脫胎換骨,去惡從善,跟先前有了云泥之別。諸天風貌由是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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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滄楉降世的當晚,二位隱帝罕見聚首于天外,奕棋品酒,俯瞰六界蕓蕓眾生,細微處,忽見那一道護佑凡世的純罡劍光,往南域凜凜掠去。目光隨著那道劍光緩緩移動,止于大雪紛揚的天澤鎮里,隱約有一聲嬰孩的啼哭,帶著清脆的希望之音,傳至耳畔。乾穹深藍廣布,銀月和血月相伴而起,縈迴周天,堪稱不世奇觀。
“孿生雙月,諸天無極!”
“這諸天之下竟有嬰孩不走六道輪回,安然降世,她的未來不可限量啊。”
“我們要不要去和這女娃打個照面?”
青袍隱帝悠然落子,搖頭道:“你我本是上古時期僅存的兩尊圣帝,雖已超脫生死,身入永恒之境,游離于六界之外,但靈力并不比那些帝尊高出多少,過多插手世事,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且由他們各自造化去吧。”
“所言甚是,還是槃元兄想得長遠,想的周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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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之殘痕融合進素色的棚頂,帶出絲絲空濛的霧氣,于半空中聯袂成片,宛若淡云微抹,威凜中又顯得迷幻。颯颯旌旗鮮艷如火,勾勒出蓬勃的向上的輪廓,百里連橫,極具壯觀。
鳳靈軍里認識滄楉的將士本就罕有,她帶著顰兒于轅門前落定時,便被哨兵給攔截了下來:“你們做什么的?”
顰兒賠著笑,上前回話:“我們來找人的。”
“找什么人?”
顰兒一時啞語,便回頭問道:“姐姐,我們來找誰的啊?”
滄楉凝聲道:“找姜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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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統帥的名諱,豈是你們這些低階修靈者能亂喊的?!”哨兵不由分說,橫戟相向,便開始往外趕人,“快走快走,別在這里耽誤事。”
顰兒且退且問:“姐姐,我們該怎么辦嗎?”
滄楉眸光一凝,將身子站定,對那哨兵說道:“沒有見到老姜頭,我們是不會離開的。”
哨兵將戟往云端上一杵,冷嗤道:“哪涼快哪待著去,長得這么好看還來修什么靈,凈整不自在。”
顰兒氣急地道:“姐姐你看……”
“無須在意。”滄楉低眉道。她面色凝靜,姿態執著堅定,并未想亮明自己的身份,顰兒見狀,便也不好爭辯,嘟著小嘴站在了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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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靈軍地位顯赫,欲入軍籍者數不勝數,得軍籍者堪稱不世榮耀,難免會讓有些士兵漸生傲慢嬌橫之心,對待外人不甚禮遇,便也有些常見了。
此時代天巡狩的十方將領紛紛換崗歸來,見轅門外站著一個綽約的絕美身影,不由將目光看了過去。這一眼細辨,便有將領認出了她來。
“少掌門?!”
“什么少掌門?”旁人問道。
“當然是昆侖山少掌門啊,轅門前立著的那位便是。”
“那還不趕緊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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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位將領惶惶而出,將那哨兵喝退,躬身道:“不知少掌門來此,有失遠迎,望請見諒。”
哨兵聞言滿臉驚恐,跪地道:“剛剛是小的魯莽了,萬死萬死。”
顰兒瞧見他這副卑態,臉上倒有些得意。滄楉淡靜地道:“你起來吧,我只是來看看老姜頭的,并不想驚動太多人。”
將領們剛值崗歸來,并不知昨日發生之事,只想依憑滄楉和統帥的關系,來看望他再合情不過,遂盈著笑道:“少掌門請隨我們來。”
“可是……”哨兵微微抬起頭,囁嚅著道,“統帥不在軍中。”
將領們面面相覷,詢問道:“他何時出去的?”
“昨日黃昏時已出營,至此有九個時辰,仍不見歸來。”
看來老姜頭傷勢很重,仍在昆侖山上救治,尚未脫離生命的危險。那道魔光聚六十三星之威力,有顛倒乾坤之能,足以撕裂他的神脈和魂靈。他能活下來已是奇跡。
滄楉近前兩步,凝眉問道:“昨夜昆侖山掌門可有來什么指令?”
哨兵回道:“他只說魔族復興,諸天動蕩,要我們即刻加強巡防,整肅軍備,以待不時之需。”
“所以你將我也拒之門外?”
“是小的有眼無珠,沖撞了少掌門。”
“我并無責怪你的意思。”滄楉側過臉來,目光哀傷,對不明就里的諸位將領說道,“昨日姜芿為了救我,在魔界之門受卻重傷,此乃生死關頭,我想在軍中等等,看昆侖山掌門可會傳來什么新的指令。”
將領們焦灼地道:“我們統帥能被救好嗎?”
滄楉心下也難說的定,只是凝聲撫慰道:“只要他度過了今日,就有活著的希望,我們要相信掌門會有辦法救好他的。”
“但愿如此。”
眾人憂心悲切之余,除了竭誠祈福,似無其他辦法,只好暫緩心緒,引領滄楉往中軍營帳走去。
淡雪之下,薄涼綿亙,幢旗之上,清光掠影。各營將士手執戰劍,正在云場恪行操練,一道道劍光揮向半空,往云霧中割裂而去,漸消于無痕。各種護身靈器在靈光的開啟下,激蕩出絢麗的光暈,威凜中帶著窒息的美感。
怒云溫順,宛如止水明鑒,在這方營地里不起騰捲的云嵐。將士們如履平地,龍精虎猛,有獨自向隅抽打陀螺者,有臂力奇絕搭弓射靶者,有聯袂星云靜心修靈者,更有來去如風踢打蹴鞠者;言笑晏晏之狀常有,兵器錚然之聲未絕,此間繁忙,有條不紊。
昆侖山未來掌門蒞臨的消息,已經在軍中悄然傳播了開來,有些將士心生不服,互相攛掇,想試探滄楉的底線和能耐,看她能鬧出怎樣的笑話。
“她一洪荒中微不足道的小姑娘,境界低的可憐,憑什么能成為昆侖山未來的掌門?”
“掌門對她有偏愛,被她迷了心竅,我們可咽不下這口氣。”
“再說她種花種草,普通的煉魂能手都能做到啊,那些人加以引導栽培,都要比她強上好些倍。”
迎面所見,正有數十位士兵在揮動靈劍,以劍光入云天,比試誰的劍光刺得更遠。境界高者,可突破時空的界限,以劍光斃敵于萬里之遙。其中最具代表的是上古劈世的那四道純罡劍光,非但能割裂空間,衍生六界,而且還能永恒不滅,穿梭至今。隨境界的遞減,劍光的威勢和去勢也會減弱,由此可較出劍靈師修靈的高低。
云間高懸著一面由逆鱗打造的巨鼓,這些賭劍士兵揮出的劍光雖然威勢頗足,卻都并未將巨鼓敲響,剛沒入云里就已消彌不見。究竟誰的劍光揮得更遠,士兵們難有定論,爭執不下,恰好見眾位將領巡狩歸來,便嚷嚷著來找他們評理。
將領們臉色一沉,怨這些兵娃子沒眼力勁,偏在這時候出來添亂,豈不是給鳳靈軍丟臉麼。他們瞥眼看了看滄楉,欲言又止,便只靜靜地站著。士兵們見空氣漸歸于凝滯,懵頭虎腦,急欲打破這尷尬的氣氛,遂將話頭拋給了眼前的這位女子。
“姑娘看你端正得很,你來說道說道,我們誰贏了?”
顰兒“噗嗤”笑出聲來,這些人境界都不如自己,居然為了此等小事爭得面紅耳赤,實在有損鳳靈軍的光輝形象。
“小姑娘你笑什么?”士兵們惱道。
“沒有,沒有。”顰兒緩緩憋住笑,回問道,“只是鼓都沒有響,你們爭論這個有意思嗎?”
滄楉微嗔道:“顰兒,休得無禮。”
士兵們怔了怔,漸漸反應過來顰兒話中的戲謔意,急得跳腳,遂嗆紅著臉道:“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是瞧不起我們鳳靈軍嗎?”
“你有幾斤幾兩,聚了幾顆星,敢不敢出來溜溜?”
有將領看不下去了,匆匆上前兩步,低喝道:“今日有貴客在此,還不速速退下!”
士兵們傲嬌之氣更甚,容不得絲毫輕蔑,故而并未退避,竟有些急進迫切之意:“將軍,是她們公然藐視鳳靈軍,怎么能就這么算了。”
滄楉凝聲道:“是我妹妹不懂事,潑話頂撞了各位,還請不要見怪。”
顰兒撅嘴以示不悅:“姐姐,我又沒有錯,我說的是實話啊。”
士兵瞪眼道:“呀,這丫頭片子真沒教養,今日我們得跟你比劃比劃,讓你嘗嘗藐視鳳靈軍的后果。”
“比就比!”顰兒毫不示弱,仰臉回嗆道,“我姐姐隨隨便便都能贏了你們。”
“好,我們就跟她比!”
滄楉眉頭一蹙,瞥眼看了看顰兒,心想這小姑娘就是急躁,無端把她拉下水來。顰兒也意識到自己口快,讓姐姐處境犯難,遂歪腦袋回望著她,滿臉的無辜狀。滄楉自知鳳靈軍上下在對自己不信任這件事上保持了高度一致,士兵的莽撞、將領的違和、顰兒的應承,其實都在巧妙的指向某個結局:逼她出手,試探她的能耐;若是徒有其表,美則美矣,也勢必難以服眾。鳳靈軍尚能對她不服,將來她又何談威服諸天呢?
此刻他們目的達成,可謂內心竊喜,只等著看滄楉出糗。滄楉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若以劍光相比,幾無勝算,反而會落下笑柄,正中了將士們的下懷。要想贏的這場比試,且能佐證自己的天賦,她得另辟蹊徑,以風魂起勢,敲響那面懸鼓。
“你的劍呢?”
滄楉雙手緩緩抬起,沉聲道:“我不用劍的。”
“不用劍怎么能有劍光,沒有劍光怎么能敲響那面巨鼓?”
說話間,滄楉仰臉立于前處,微翹的櫻唇,倔強的眼神,清傲的姿態,自帶疏離和靜逸的光環;手已齊腰,風從掌間起,蓄勢如驚霓,以螺旋狀扶搖而上,至空中天象渾成,低嘶不絕,極盡攪弄翻騰之勢,如樓船千渡,中流揚素;如百魅晝行,縹緲空寒;霎時間衣擺飄動,旌旗飛掣,籠罩在營地上的云霧被這勁風吹散,化成千絲萬縷的白,如失落的鴻影,慊慊而去。
眾人心驚神眩,面色僵凝,心中隱約懂得,長崆選她并非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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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鯨落而萬物生,一風起而千機變。”頃刻間,于滄楉指尖彈出的花瓣,極速往勁風中飛去,似是畫龍點睛般,嵌在了這風勢的頂端。風在一聲呼嘯后,便仰首朝著高空刺去,其威能雖然略遜于劍光,卻以綿續的力量行卻無限遠,轟轟然撞響了那面巨鼓。
“砰……”
破鳴過后,長空震顫,余音久久未絕。
“好!”將領們的驚嘆脫口而出。
顰兒拊掌笑道:“姐姐你贏了,你不用劍都把那面鼓給敲響了。”
士兵們咂摸著嘴,再無先前的輕佻怠慢,代以滿臉恭敬之色,并成排對滄楉鞠了一躬,這才心悅誠服地四散而去。
煉魂一脈,已失途兩千年,今日親見靈路重啟,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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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楉微微抿了抿嘴,心中的懸石堪堪落定,此次純以巧技取勝,雖令他們別開生面,卻也讓她明白了自己境界的差距。近日來通靈聚星,總覺靈影被命星無邊吸噬,如塵埃陷入深淵,永遠難以填滿。在神思恍惚之余,連食欲都遠勝從前。
滄楉徘徊在成天圣境,已足有半年的時期了。這讓她心扉間失落莫名。
何年何月,她才能手握七星,堂堂正正回到昆侖山?
她滿臉愁苦,為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