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可想見，我們都會變老，

在不在一起就不知道了。”

數(shù)日過后，花店前的云路上，有人劃著一排竹子，飄然而至。

未等滄楉起身分辨，一道清靈的聲音倒是先傳進了花店里。

“星主，我來看你了！”

滄楉站起身來，抬眸望去，驚訝地道：“是你？”

來者正是數(shù)日前那位沿街乞食的小女孩，神情明朗活脫，朝氣蓬勃，早已無當(dāng)時垂死的病態(tài)。

小女孩笑道：“顰兒多謝星主當(dāng)日救命之恩，以后還請星主多多關(guān)照。”

原來這小姑娘名叫顰兒。滄楉凝眉，對其所言略生疑惑。

“我打算用您給我的錢，在花店旁邊開一家饅頭店，以后我們就是鄰居咯。”

滄楉欣慰地道：“這樣也好。”她便不用孤零零地駐守一條云路了，而且每天都會有熱饅頭吃。

她要和顰兒相依相伴，一如當(dāng)年，豆豆對她生死以之。

滄楉執(zhí)劍伐竹，顰兒削榫搭架，竹屋筑建在離花店五丈遠(yuǎn)的地方。黃昏時便已疏疏落成。素雅之姿無可挑剔。

饅頭店該起一個什么名字呢？顰兒征詢滄楉的意見。

若是長崆瞧見了這一幕，會作何感想？滄楉竟學(xué)起了他的樣子，取笑道：“饅頭店有什么名字好取的！”

顰兒撅著小嘴，央求道：“哎喲，星主您就幫我取一個嘛，一道小靈感就能解決的事情啊。”

滄楉應(yīng)諾，想了想道：“那就取名“清露”吧。”

“左清露，右香櫞，好聽好聽。”

清露饅頭店，至此掛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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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小小年紀(jì)，顰兒制作饅頭的手藝卻是堪稱一絕，兩人盤坐在花店前，就著熱饅頭吃烤肉，好生愜意。

若是長崆瞧見了這一幕，會作何感想？不好好聚星修靈，只顧著吃飽喝足，肯定會氣得牙癢癢，掀翻了她的烤肉攤吧？管他呢，有時間就來打我啊。

“肯定沒時間吧，不然這么久都不來看我？！”

念及于此，滄楉挽起云袖，更加肆無忌憚地吃了起來。手握飄香美食，遙望滿天星河，俯瞰紅塵萬里，感覺像是擁有了整個世界，逸興遄飛之至。

待洗漱完畢，滄楉慵然落坐于鉤窗旁，遙望絮雪片片而下，心境蒼涼。

“你再不來，我要落雪了。”

人們總是離失后才知時光的珍貴，而在擁有時，只覺一切都是不勞而獲的。

在長崆死去以后，滄楉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翌日，有人劃著一排梨木，游移而至，在花店旁開了一間酒坊。

此人名叫杜康，年少英俊，專釀純正的白酒。

問滄楉起何店名，她簡而答之：仙釀。

杜康便將兩壇酒送與顰兒，讓她轉(zhuǎn)交給滄楉，以示答謝。兩人便坐在花店里，喝酒烤肉嚼饅頭，好生愜意。

又隔一日，有人劃著一排桐木，娉婷而至，在酒坊旁開了一間琴館。

此女年芳二十，名叫昭君，模樣俏麗，專制高雅的古琴。

問滄楉起何店名，她簡而答之：瑤然。

昭君溫雅真烈，欲入千帆彼岸而不得，遂輾轉(zhuǎn)于此，暫且以制琴為生。待夜幕四垂，眾星璀璨，昭君便端坐于館內(nèi)，撫琴低唱，極宛轉(zhuǎn)清透之韻律，恰如絕世的天籟。

后來，長崆制琴的手藝即是從昭君那里學(xué)來的，由此鑄造了專屬于滄楉的無上靈器：若虛琴。

又隔一日，有人拖著一船綢緞，蹣跚而至，在琴館旁開了一間縫紉店。

老婦面容沉毅，不肯將姓名告之，只是手藝嫻熟精純，在立店之初，便送了鄰里每戶一套衣裳，以示感謝。

“我想將敝店起名棠初，不知星主覺得如何。”

“棠初？”滄楉緩緩擱下衣裳，稱許道，“確實好聽。”

老婦欣然而歸。

待穿上新衣，滄楉落坐于鉤窗旁，遙望絮雪片片飛下，心境荒涼。

“你再不來，我真要落雪了。”

應(yīng)道是、淺情人不知。

兩天過后，有人劃著一排楠木，呼嘯而至，在琴館后面開了一間冷鮮店。

此人魁梧憨實，虎背熊腰，單手掄刀迅如閃電，將生肉藏于昆侖山下的冰雪中，用以出售。其欲拜入碧云羅天而不得，遂在酃山腳下狩獵為生，因受敕天凌點撥，便誠然來此、開了這家生鮮店。

問滄楉起何店名，她簡而答之：肉食者。

為表謝意，他贈予了滄楉很多的鮮肉串，且撂下話說，以后她想吃什么盡管開尊口，他定會悉數(shù)辦到的。

顰兒帶著熱饅頭，不請自來，陪滄楉將肉串啖食殆盡。

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原本孤零零的香櫞花店四周，便相繼拔起了數(shù)十間形態(tài)各異的店鋪，沿著云路兩端伸展開去，珠簾玉翠，相映成趣。雖繁華而不喧囂，雖忙碌而不紊亂。閑適舒暢之意別開生面，格調(diào)形勢之美賞心悅目。迥異于這世界其他的天市，故而聲名遠(yuǎn)播。時日積久，來此觀光和采購的修靈者便越來越多，絡(luò)繹不絕，堪稱奇觀。

非但是滄楉始料未及，便連長崆和老姜頭都覺得嘆為觀止。

雖然這些年來，自長崆位極圣帝，慕名而來者――其中絕大部分是曠世佳麗――紛紛匯聚于昆侖山下，也逐漸形成了四大天市，但是和滄楉成市的速度比起來，還是有些黯然失色的。

如斯盛景，長崆自然要下山來瞧一瞧。

不看則已，一看便是眼界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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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屋舍錯落有致，逶迤兩端，單看其形態(tài)便有殊異且和諧的概貌，淺浮于怒云上，宛如幻境。再看每間店鋪的名字，深嵌至匾額中，典雅大氣，意致清新，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

熹微時分，云路上行客寥寥，顯得靜謐異常。

沿途所見，信步掠過，由店名串聯(lián)起而勾描的相思情呼之欲出，而他的到來即是點睛之筆。

霎時間，怒云上霞光萬丈，清麗逶迤，正是相逢時刻最好的襯景。

還裹在貂絨被窩里酣睡的裴滄楉自然沒想到長崆會從夢中出現(xiàn)于真實里，只感覺一股寒氣逼身，令她抖了個激靈，遂震身而起。

“還好只做夢。”滄楉耷拉著頭，緩了緩神。

“裴滄楉，你可以啊，在這個世界，甚至連蒼蠅都在趕時間，你卻在被窩里貪睡。”

一道寒聲撲簌而來，滄楉抬起頭，交織上長崆興師問罪般的冷峻眼神，恍惚道：“是你？……你怎么進來的？”心中不由得埋怨九公主真沒骨氣，居然把他放了進來。

“你無須埋怨九公主，她也還沒醒。”長崆將身子轉(zhuǎn)向門邊，低聲道。

天可憐見，貪睡誤人。但是今日長崆突襲而至，依舊令滄楉心花怒放。

“你把衣服穿好，我要看看你近來有無長進。”長崆厲聲道，“若是你有所懈怠，我就罰你去掃雪。”

滄楉速速換好衣裳，整理好妝容，默然走出了內(nèi)室。

堂中飄滿花瓣，皆是長崆從袖里揮出。

“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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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楉攥緊著身心，雙腳飛移，于花間云袖一揮，以魂脈的力量注入落蕊之中，催發(fā)靈感，頓時繁衍出無限生機，無數(shù)新生花材紛落于地面；再身姿一轉(zhuǎn)，剩下的落花盡化成彩蝶，翩躚有態(tài)，唯美之至。

再看向星海邊緣處，那顆自滄楉降世時便沉寂了多年的幽藍(lán)巨星，重染星輝，有愈發(fā)璀璨之勢，而原本沉淪在其四周的暗星，亦紛紛散布著星輝、幽浮而出，竟是同時匯聚六星的壯舉。

長崆眉頭漸舒。沒想到眼前人不僅重啟了煉魂一脈的靈路，而且還有突飛猛進之勢，堪稱絕世奇觀。

滄楉并未察覺柜臺邊長崆那稱許的神情，而是借勢起舞，清冽如曉晨的云霧，輕盈如踏雪的驚鴻，纖凝之態(tài)畢現(xiàn)。

長崆暗自驚訝，峻漠的眼神已變得溫柔起來。

整個世界陷入瑰麗的凝靜，仿佛能聽到自己心動的聲音，回響無垠。

向來是風(fēng)花雪月最動人。

“姐姐，你醒了麼？”顰兒的呼喊聲打破了這方短暫的寧靜。其聲未落，人已跨進了店里，手里端著一屜剛出鍋的饅頭。

滄楉停住腳步，靜靜地望著顰兒，未有答話。感覺氣氛有些疏離，顰兒視線一晃，看到柜臺邊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遂壞笑著問滄楉：“姐姐，他是誰啊？”

“他是……”滄楉話未盡出，長崆已搶先答道，“我是她的一位故友，今日特意來看望她的。”

長崆位極圣帝，俯瞰蕓蕓眾生，威勢無兩，然而除卻各界尊主見過其容顏，其他人并不知他長什么模樣。

顰兒笑道：“那你也要吃饅頭嗎，我們正好開早飯了。”

長崆簡而答之：“榮幸之至。”

滄楉駭然。深知長崆不食人間煙火，卻不知他今日唱的是哪出，心中總覺有些忐忑。未及細(xì)想，顰兒已忙乎著給長崆拿碗盛饅頭，兩人落坐于門前，相處融洽。

“來，大哥哥，你嘗嘗我的手藝。”

長崆細(xì)細(xì)嚼著饅頭，凝聲道：“你們一日三餐不缺，生活確實不錯。”

滄楉暗想，相較于昆侖山上饑餐勞役的生活，這里確實要豐裕得多。

顰兒癡癡笑道：“當(dāng)然，我跟姐姐經(jīng)常就著饅頭吃烤肉，相當(dāng)?shù)膼芤狻！?

滄楉赧然。長崆在此開辟一條云路，是想讓滄楉領(lǐng)悟如何執(zhí)掌風(fēng)花雪月，加快聚星的速度的，而非讓她天天大吃大喝、浪費韶光的。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去等待她成長了。顰兒怎知其中利害，便口無遮攔，什么實話都往外說。

“還有烤肉啊，實在難以想象。”長崆沉聲道。

“非但如此，還有酒呢。”

“喝酒容易誤事。”長崆嘆息道。

顰兒見杜康提著兩壇酒走來，伸手指著道：“你看，酒來了！”

酒是好酒，以陶罐盛之，遠(yuǎn)遠(yuǎn)就能聞到酒香，杜康年少力壯，轉(zhuǎn)眼已至花店前，向著屋內(nèi)喊道：“姑娘，今日的酒我便交給顰兒了，明日我再給你送來。”

滄楉凄然。她兀自杵在原地，微微撇了撇嘴，雖未看見長崆臉上的神情，卻總覺他有一股威勢壓迫著自己，令她身姿拘謹(jǐn)約束。自忖有種敗下陣來的揪心之感。

顰兒徑自接過話茬，朗朗笑道：“你把酒給我吧，今日姐姐的朋友來了，正好拿來招待他。”

杜康低眉瞅了瞅長崆，莫敢逼視，悻悻而歸。

眼見他食煙火，眼見他望朝暾，眼見他搖卮酒，滄楉也曾幻想過這一幕，只在他的身后，靜靜地伴著他便好。如今竟然實現(xiàn)了，卻不知是喜是悲，總覺多少故事壓心頭，一時難以排遣。

如暮雨綿綿，騷亂之至。

長崆擱下杯盞，臉上難藏酒暈，起身對顰兒道：“走，你帶我去天市里轉(zhuǎn)轉(zhuǎn)。”

“好啊，大哥哥，我們走。”顰兒醉意微醺，回頭喊著滄楉，“姐姐，你也去嗎？”

滄楉怔然未語，似是魂游天外。

長崆側(cè)過臉道：“你，不愿意跟我走嗎？”

唯有他的聲音有著穿透古今的怪力，使滄楉猛然醒過神來，她便走出花店，緊隨著長崆往云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