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風(fēng)云暗解云滄渡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6533字
- 2020-02-14 21:44:40
“你我都想成為星辰,想把對方照亮,
直到光輝耗盡,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距離是如此遙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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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滴水城覆滅后不久,移星帝便征調(diào)了數(shù)十萬徭役在圣疃山大興土木,營建離宮別苑,以做避暑和封禪之用。其間圍堤修橋、鋪路筑城都已相當(dāng)可觀。望不到頭的白玉石階直鋪山頂,兩邊樓臺林立,巨像紛呈,宛如仙路幻境。
往山腰佇立而望,目光穿透空濛的薄霧,可見沙鷗翔集,浮光瀲滟,舟楫商旅往來不絕。
新的帝都得以在此基礎(chǔ)上,迅速展現(xiàn)出它雄壯而繁復(fù)的輪廓,似有破天攬月之勢,堪稱不世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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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江湖歲月催,再入故地情難卻。
顧海泥被囚禁以后,只不過區(qū)區(qū)三年光景,皇州已換了天下,皇朝不在了,帝都被棄了,整個顧氏皇族支離破碎,不知被遷往了何處。更可悲的是,流云峰下,帝陵中立著兩個簡易的墓碑,父皇已死,顧之瀾已死。一個是她恨不得要親手殺了的人,一個是她拼了命也想守護(hù)的人,如今皆被薄葬于煙霞樹后,盡顯落寞和荒涼。
恨與愛,皆在世間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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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海泥提著酒壇,在掖云宮頂喝了一宿,杳杳殘月照著她的孤影,她時而低眉,時而昂首,此中情緒,無人可訴。似是而非的倔強,若有若無的悲苦,時隱時現(xiàn)的怨恨,在杯杯濁酒的滴漏下,錯綜密織于心扉間。
如一針一線,滿是斑斑血跡。
她不喜歡這樣的夜色:高而曠遠(yuǎn)的天空,遙不可及,似是夢魘般會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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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時分,巡邏的統(tǒng)領(lǐng)發(fā)現(xiàn)了顧海泥的身影,趾高氣揚厲聲吼道:“你是什么鬼啊,這里是舊宮禁地,豈容你胡來!”
顧海泥驟然凝眉,眸中寒光畢現(xiàn),遂縱身掠下,手起劍落,結(jié)果了那統(tǒng)領(lǐng)的性命。
顧海泥全無醉意,咬著銀牙,眼神狠厲地道:“你該對陌生人友善一點。那些你傷害過的人,可是別人做夢都想守護(hù)的人啊。”
朝陽跳出地面,于星塃城潑灑下萬丈金輝,勾勒出無數(shù)活脫而陌生的泡影。顧海泥背著晨光,身姿凜冽如刀,往她所來的地方走去。
她要去找劍宗的掌門,一血家國深仇。聽說那人很強大,是獨創(chuàng)幻星皇朝的人間神話。
顧海泥沒什么好怕的,兩強相遇,必有一傷。她自然懂得。
人世間最強大的兩個女子,即將在圣疃湖畔狹路相逢。
她們本該惺惺相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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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瓏明,高而袤朗的天穹,深藍(lán)的沒有半絲云痕。唯零星可見虛焰枝綿延的分椏,被天風(fēng)吹過,凋零下無盡的枯黃的落葉。
聽說在昆侖山上那人橫空出世以后,虛焰枝就像一把利刃,隨之刺破了凡世的天穹,并在空中無限的蔓延。它伸展的速度雖然極慢,但誰也不可否認(rèn)它的強勢和威壓:在無可預(yù)知的未來,它定會給諸天帶來不可逆轉(zhuǎn)的劫難。
盛世將啟下的寧靜,遠(yuǎn)處的圣疃雪山隱不可見,從湖面吹來涼爽的風(fēng),翻起片片鱗光,讓這深重的夜色又多出幾分靈動和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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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濱佇望片刻,滄楉轉(zhuǎn)身回走,準(zhǔn)備歸營,忽見一道幽影越過山丘,朝前營柵欄那邊摸去。她不由分辨,立即飛身過去攔截。那幽影速度極快,奔行百米,竟未引起巡夜士兵的注意。
待近到柵欄外,那幽影自知行蹤被人發(fā)現(xiàn),便驀地停下了腳步,等待滄楉落在她的跟前。
“怎么是你?”滄楉暗自一驚,凝眉問道。
那幽影漠然抬頭,緊緊地盯著她,峻急地道:“你讓開。”
“你來這里做什么?”
“與你無關(guān),你救過我的命,我不想殺你。”
滄楉眸光相對,沉聲道:“若我非要阻攔你呢?”
咔嚓一聲,那幽影將劍拔出鞘,橫劍指來,厲色道:“別怪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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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那幽影縱身飛來,直取滄楉的性命。滄楉臉色一凜,步伐極速挪開,劍刺了個空。那幽影暗自驚訝,便手腕一扭,運足勁力,將劍偏右刺來,滄楉出手迅捷,閃身攻擊其腰腹。那幽影遂將纖身后撤,戛然止于遠(yuǎn)處。
那幽影心驚問道:“你到底是誰?”
“姓裴,雙名滄楉。”
月下的風(fēng)驟然凜冽,吹得衣裙颯颯張揚,遠(yuǎn)處湖面的浮光,近處樹木的靜態(tài),都已被這風(fēng)撕裂;遍地碎葉席卷而起,凌寒的殺氣撲面而來。
那幽影仰面冷笑,那笑容仿佛從幽冥涌出,凝聚出無限恨意,酣暢的傾泄。她的眼神冷酷至極,似是尖銳的冰凌,投射而來令人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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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就是劍宗新的掌門。昔日,我欲入滴水城,劍宗不允,幾近將我凍死在城外,后來我欲拜入洛南門下,她非但不收,反將我囚禁三年,而今,你害死我弟弟,覆滅我皇朝,逼死我父皇,流徙我族親,新仇舊恨,今日我就跟你一塊算算。”
“你是……”
“前朝公主顧海泥!”顧海泥黑裙裹身,綽約中帶了一些冷硬颯爽,步伐匆匆轉(zhuǎn)動,執(zhí)劍奔來,厲聲吼道,“拔出你的劍,你不會是怕了吧?”
滄楉清眉蹙起,自知此戰(zhàn)無可避免,便飛身縱入高空,長裙飄袂宛如流云,暗暗傾灑風(fēng)華:“顧海泥,不要逼我太甚!”
月輝清涼,照著空中佳人,宛如凝玉。
風(fēng)吹過,復(fù)如綻開的花,清妍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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冽冽劍氣往來縱橫,割裂浩瀚長空,劍刃碰撞的火花,頻頻迸濺,宛如煙花落空;身影的轉(zhuǎn)變騰挪,瞬如雷電,略差半招,都有斃命的兇險。顧海泥招招狠毒,惡猛凌厲,滄楉的擋拆行云流水,大開大合,兩人拆招數(shù)百次,幾經(jīng)風(fēng)云變幻,依然難分勝負(fù)。
天澤眾人和士兵們紛紛出了營帳,立在柵欄前緊張觀望,不敢上前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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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以境界和實戰(zhàn)經(jīng)驗來看,明顯是滄楉占得上風(fēng)。顧海泥的劍道天品是由啞巴翻找給她的劍術(shù)秘籍,而辛苦練來的,雖竭心參悟,終有所得,但實力上還是略有差異。故而激戰(zhàn)至后來,其攻勢漸趨乏力,只剩得招架保命之功。
顧海泥心性偏執(zhí),如惡犬般極其難纏,滄楉料想,若不將她重傷,確定出明顯的勝負(fù),她必會不罷不休,讓這場打斗難有盡時。
滄楉故意退卻了數(shù)丈,留出足夠的空間,便將劍一橫,開始使出必殺絕技。只見數(shù)道清影在空中交錯疾進(jìn),變幻而縹緲,轉(zhuǎn)瞬已至顧海泥的跟前。
“飄袂!追魂!絕影!”
三招已畢。顧海泥揮劍來擋,卻擊中的是幾道虛影,突然她聽背后“噗嗤”一聲,陣陣痛感傳至心扉,便覺體內(nèi)的氣血紛紛外泄,頭暈?zāi)垦VH,她始知那劍偏出胸膛半寸,刺中了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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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極地?劍道極致!”顧海泥抬起蒼白的臉,兇狠地問道,“你為什么不殺了我?”
滄楉低眉道:“顧之瀾希望你活著。”
顧海泥將劍拔出,鏗然撇擲于地上,冷冷笑道:“那我現(xiàn)在就去問問他,究竟是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湯,竟為你舍棄了自家性命!”
顧海泥猛然轉(zhuǎn)過身,竭力一躍,落進(jìn)了圣疃湖里。微漾的光影被那利落的身子擊碎,濺起凄涼的浪花。
夜半的鐘聲自渡口傳來,低沉的如同少女啜泣時落在玉階上的聲響。
一聲聲都是絕望。
縠紋總會平息的,光明也總會到來的。被黑暗所吞噬的人,也曾在光明里苦苦掙扎。
這一次,顧海泥走的異常決絕。
她走了,花還是一樣開。
觸手即碎的泡沫,因有光的照耀,而絢麗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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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海泥往水底沉淪,在氣泡淡薄的光芒中,她仿佛看見了顧之瀾那張一抹無邪的笑臉。他站在掖云宮里,陽光在殿中布下耀眼的格陣,身前是云淡風(fēng)輕的天空;手里擎著一只風(fēng)箏,那笑起來的酒窩特別迷人。
他說:“姐姐,你在哭嗎?”
他伸出小手來抹她臉上的眼淚。
顧海泥將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抬眉問道:“姐姐是不是很脆弱?”
顧之瀾搖了搖頭,咬咬牙道:“小小年紀(jì),放聲哭泣總比強忍痛苦的要好。”
她在水中,落下了一滴淚。恨當(dāng)年走得太倉促,很多話都沒有來得及說。
然后她自甘沉淪,忘記一切,包括愛與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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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顧海泥的印象中,那湖底似乎有了異動,一股雄渾的力量在隔絕她四周的水流,使她不再感到窒息。在空濛的金光下,她看到一位身穿裹尸黑袍的男子站在了一只巨大的烏金犼上、迅速地朝她游來。
待近身時看,他居然是一位俊美的、近乎邪魅的年輕男子。
那男子掠下烏金犼,將顧海泥輕輕抱起,再回身一躍,便騎著那巨獸往北溟游去。
他說,我?guī)慊丶摇?
顧海泥幾近帶著哭腔說:“可是,我沒有家呀。”
“不,你一直都有,人間才不屬于你。”
從此她的名字,不再叫做顧海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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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顧海泥以決然之姿、沉入水底,滄楉的心中也已萌生去意。她總覺得聲名權(quán)勢并非她所想要的,只是身處其位,不得已而走到了現(xiàn)在。而要在不久的將來,成為皇朝至尊,統(tǒng)領(lǐng)四域,更是她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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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日后,月華如紗,靜影沉璧,滄楉把宋天成喚到了圣疃湖邊。清輝影映下,兩人仰望著巍峨的圣疃雪山,眸光中卻各有意蘊。
滄楉靜斂眸光,凝聲道:“若要你入主圣疃山,你可愿意嗎?”
“姐姐,圣疃山乃是劍宗的樞紐所在,你不是喜歡落雪嗎,那里終年都能看到漫天飛雪的。”
“你心懷天下,那里才是你的舞臺。”
宋天成惶惶退卻了兩步,囁嚅道:“我不配……”
“心懷天下者,才配得上正義之師。”
宋天成心意踟躕,咬著唇問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當(dāng)年要不是劍宗十三滴在云滄救過滄楉的性命,她也不會應(yīng)承他日后劍宗有難,她須出手相救。若非如此,她也不會來到圣疃山,進(jìn)入滴水城,臨危受命成為劍宗新的掌門。不是劍宗掌門,她也就不必振臂一呼,為民請命,開始南征北戰(zhàn)的戎馬生涯,以致于如今眾望所歸,要成為新生皇朝的掌控者。但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反而早已厭倦。
滄楉臉上的笑意極淡靜,卻深含釋懷之意,遂叮囑道:“他日你若執(zhí)掌幻星皇朝,內(nèi)事不決可問天澤的叔伯,外事不決可靠劍宗的將領(lǐng),他們都是俠骨柔腸的好漢,定會盡心輔佐你的。”
宋天成滿目黯然,心中悲郁相續(xù)。
滄楉抬眉道:“昔日屈辱當(dāng)銘記在心,不要再讓任何外族欺負(fù)幻星的子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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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會回來嗎?”宋天成盼望和她相見,便由衷道,“湖東香櫞樹下有一佳人,生于二月初三,人們叫她司徒棲月。年前贈我以溫粥,我想要娶她為妻。”
“待你人間誌喜時,我自會回來看你的。”
宋天成滿目欣然,跪地道:“我要把皇州打造成太平盛世,等你歸來。”
滄楉沉吟半晌,慨然道:“這應(yīng)該也是云茹的心愿吧。”
流月無聲,縠紋密致,黑夜雖漫長且重,有些東西卻永遠(yuǎn)無法被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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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作別離,滄楉須去跟天澤眾人告?zhèn)€別,以取得他們的諒解和支持。
此時天澤的眾叔伯們都聚在中軍營帳里,談?wù)撝羧仗鞚涉?zhèn)里狩獵打漁的時光,追憶起滄楉在故鄉(xiāng)那些嬉鬧的畫面,甚至連她的母親也常被提及,于燈影綽約下,觥籌交錯間,既有亂山起霧的感傷,也有春江奔海的酣暢。
時光荏苒,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唯記憶中的美好,清晰如昨。
滿座衣冠似雪。
見滄楉掀簾而入,眾叔伯紛紛立起身來。
滄楉以茶代酒,稽首道:“諸位叔伯們,戰(zhàn)事攘定,皇朝初立,正是百廢待興之時,可是楉兒意不在此,只想放棄權(quán)位,云游四海,還望您們好心成全。”
“楉兒,你是眾望所歸……”
有人剛接過話茬,急言急語尚未說完,便已被旁人打斷:“既然楉兒去意已決,我們也想跟著你走。”
滄楉退而再拜道:“宋天成年幼,但心性純善,敬直慈惠,為了皇州的百姓,為了人間的大義,楉兒還想請你們留下來輔佐他,這樣我才能走的安心。”
“這……”眾人面面相覷,氣氛頓時陷進(jìn)了凝固。
滄楉將茶飲盡,言辭篤篤:“他日,我定會回來看望您們的。”
叔伯們悲傷難掩,持酒告別,滄楉含著淚緩緩?fù)顺觯癸L(fēng)拂過,偏偏又起征衣。
但她的心情已然是無比的輕松。
翌日清早,滄楉在營帳中留下一份敕令,便獨自離開了軍營。
她終于還是回到了天地之間。
在年輕的時候就去做年輕該做的事情。不為名利所束縛,隨心而動,去成為更好的自己。
聚星修靈,以證天道,始終是滄楉心中的夢想。
倒懸于怒云之下的酃山倒是滄楉夢寐的去處,可是她尚未通靈飛升,便去了云滄城外的一處峽谷里。
她想,也許在這里還能碰到那位少年:心念已久,他們興許還能再見面的。
峽谷中有一古老的村莊,名叫殺星村,散布于密林曲水間,平時鮮有人經(jīng)過。唯有九星匯聚時,會有很多高人避難于此。當(dāng)年滄楉前往帝都時,即是在這里碰到了顧之瀾的。
從云滄渡口出來,于父親墳前祭祀完畢,再往南行十余里,便是殺星村。
盈步所及處,村口是一家捕售珍珠的小店,店主是位四十歲左右的采珠女,其面容枯瘦黝黑,嘴唇干裂,因時常潛海而患有眼疾,眼角常含淚水。眸光略顯混沌。
采珠人專為皇族下海取珠,死者常葬魚腹間,十年來達(dá)百萬之眾,民間時有怨言。后來宋天成即帝位,便廢除了這一殘酷的役種。
見滄楉止步于前,采珠女抬首道:“姑娘,你要買珠子嗎?”
滄楉微微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去。
采珠女撫弄著掌上的明珠,笑意溫柔,喃喃低語道:“你且看哪,最亮的星總是閃爍在最深的夜里。”
你不能選擇出身,但你可以獨自閃亮,為所愛之人指引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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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街百米外,即是一家售賣泥人的小店,店主捏泥人的技藝精湛嫻熟,所造之物皆是栩栩如生,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柜架上陳列的都是近百年來飛升修真的靈者。
其人面色滄桑,鼻梁塌陷,額頭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深邃,眼神專注,不曾抬頭看來人,卻已將滄楉的模樣復(fù)刻于泥人之上。
他自端詳著,聲音沙啞地道:“我懂你的痛苦,但我更贊美你的微笑,如溫和的風(fēng),拂過山崗,芒刺中開滿玫瑰。”
滄楉凝望著那個泥人,暗里著迷。
捏泥人笑道:“姑娘,這個泥人送給你了。”
滄楉伸手將泥人接過,心中暈開來一絲悸動。
你說人生如夢,可是我的夢偏偏醒了:看著你,沉溺地看著你,用盡所有眼眸所有柔情,就像風(fēng)住、風(fēng)又起。
人間得意,情義兩全。
再往前行百米,是一家制售樂器的店鋪,里面擺有箜篌、二胡、琵琶、陶塤、古琴等器樂,店主身著鑲花黑袍,面目俊秀端嚴(yán),舉止優(yōu)雅,本是專為皇族彈唱的宮廷樂師,只因奏思鄉(xiāng)曲引起皇帝哀思,而被杖責(zé),致下身癱瘓,便孤身避居在了這里。
其琴音一反苦難者的悲傷沉郁,而具空靈澄澈之妙勢,韻律悠遠(yuǎn),格調(diào)高深,滄楉靜佇良久,聽得有些著迷。
待撫琴畢,滄楉將腰間的玉佩扯下,放在了柜臺上。轉(zhuǎn)身離去。
樂師抬頭道:“姑娘,我沒錢找給你。”
“琴音無價,權(quán)當(dāng)是我謝過你的。”
樂師起身,肅然拜道:“若是春風(fēng)知我意,人間再無別離時。祝君一生平安。”
我們都是依靠別人的善意活著。你也不會例外。
思忖著,滄楉已止步于一家畫廊下,店主是一位溫婉漂亮的女畫師,烏發(fā)披肩,無絲毫凌亂,臉上有淡淡的紅暈,沉靜的梨渦,鼻子一翕一張極具勻稱,那襲淺藍(lán)色的長裙下擺,似有星子流轉(zhuǎn),輕逸溫柔之態(tài)畢現(xiàn)。
她如畫中走出來一般,是兩人見面時的心語。
滄楉靜靜將畫看了一圈,問道:“姑娘,你的畫怎么賣啊?”
“你我有緣,你要有中意的,姐姐送給你。”
“我要畫有云滄黃昏的那一副。”
其題跋有云:朱顏未改人先別,來年花落在誰家。最是引起滄楉的感觸。
臨走時,滄楉打開包袱,將那套紫霓裳送給了女畫師。
“霧上藏花三度,夢里踏雪無痕,擬把前事蘸研墨,傷心畫不成。”
歲月無痕,連星光都不能永恒,你又何必悲傷?
過去只是人生的經(jīng)歷,而非負(fù)擔(dān)。
行至村尾,活絡(luò)著一位奇怪的人,面目年紀(jì)皆難辨,唱的是獨角戲。他穿著寬大的青袍,頂著一個五彩紙箱,箱子中間以白紙相隔,前部是兩個用絲線牽著的紙偶,表演者的頭則縮在紙箱后部,難以窺見真容。其人說學(xué)做唱,滑稽有趣,善聽者卻空無一人。
滄楉頗生感慨,遂從袖口中掏出紫玉刃,放在了那人的竹筪里。至此除卻頭頂上的那支木簪,她身上再無攜帶其他的物品。
那人慢慢跟了幾步,啞著嗓子唱道:“我見過云,云說,天之上無盡頭。
我見過海,海說,地之下無歸路。
我見過你,你說,心之外無塵緣。”
無人觀戲,我就唱給自己聽,唱給天地聽。始知我心即天地。
如果你在乎別人的眼光,那你活的并不自由。
人生有千萬種可能,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可能,你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在于你自己的選擇。心是有選擇的。你要一身純粹,才能擁抱光明的未來。
無視苦痛,放下塵緣,才能通靈聚星,滄楉心有明了。
回頭看十里荷花,朵朵是星輝燦爛。
生活總是這樣,有小確幸,卻未必有大圓滿。那一刻,滄楉的身上激發(fā)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靈光。自天澤鎮(zhèn)隳滅之后,星海邊緣出現(xiàn)了六年來從未有過的異動。匿居凡世的鑄魔團(tuán)嗅出了一絲久違的危險氣息。
而滄楉對此毫無察覺,只知星辰太遠(yuǎn),跟自己并沒有什么瓜葛。
她決定在這里滯留些時日。若是能碰到那位少年,她想要和他一起走。
日子漸歸于短暫的平靜。由清晨的東方既白,及晌午的晴空瀲滟,到黃昏的晚霞燦然,一日以內(nèi)風(fēng)景各異,得之舒暢,攬之自在。
由殺星村緣石階而上,可見峽谷之巔有一巨石,立其上可遠(yuǎn)眺南冥。時有海風(fēng)吹拂,心旌搖蕩,滄楉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里。
沙上有印,風(fēng)中有音,光中有影,并非憤世嫉俗,而是有些路,只能自己一個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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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是某個早晨。
黑云低涌的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支混雜的船隊,在風(fēng)浪的推移下,如幽冥般,迅速于云滄靠岸。船上下來的人約莫有十幾個,他們棄椰子筏、獨木舟和烏篷船于不顧,也不往云滄城里去,直直往峽谷這邊接近。
細(xì)看去,這伙人有男有女,只顧趕路而互不言語;著裝風(fēng)格迥異且豪放,好像來自不同的地域;其面色滄桑而陰沉,眸光狡黠,步伐之迅捷宛若隨風(fēng)起勢,未在沿途留下腳印;手背青筋暴起,手中的劍或緊緊攥著,或擱在身后,帶著陰險的目的而來。
黑云隨之將朝暉掩去,天空是鮮明的一半暝暗,一半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