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塵埃里所有的心事，都能變成天上的星辰，

指引他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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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外面下雪了。”

一道纖瘦的絳色身影自宮檐上躍起，翻過窗牖，輕盈落在了燭光昏黃的屋內(nèi)。

她拍落掉身上的雪塵，彎下腰來，對剛剛說話的這位小女孩問道：“朝霓，你餓不餓？”

那個名叫朝霓的女孩，年約四五歲，如墨的圓眼似是要透出光來，標(biāo)致的鵝蛋臉兒盡顯可愛，全身因衣著單薄而微微顫抖，凍紅的小手不停在懷里揉搓著。

誰也沒有想到，星塃城會下雪，這是它飄在夜空中以后落下的第一場雪。

再往前追溯，即使在星塃城扎根于陸地上的時代，它也從來沒有下過雪。

朝霓雖然冷，但是她很開心：她可以看雪，可以在雪中等著姐姐歸來。

她久佇在窗前，看著這座煌煌巨城由沉寂的深黃，逐漸染上豐腴的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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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絳色薄長裙的少女，雖是風(fēng)雪夜歸，赤著雙腳，卻并不覺得寒冷。她蹲下身來，以指尖靈力灌入朝霓的體內(nèi)，似涓涓暖流無限周迴，朝霓頓覺全身一酥，熱氣翻涌，蒼白的臉上蕩漾開淺淺梨渦。

“姐姐，你不開心嗎？”

少女的神色，和朝霓的喜怒一樣常形于色，明眼人一瞅就能看出她此時的心境。她眉眼一垂，幽幽嘆息道：“昆侖山的雪，下到這里來了。”她早已知道，當(dāng)雪滿人間之日，便是她重歸枷鎖之時。

只是少女眉眼間的哀傷停留得異常短暫，她抬起臉來，柔柔地笑了笑，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紙包裹，遞到了朝霓的手中。

“朝霓，你先吃點(diǎn)東西吧。”

這已是城里能讓人族充饑的最后一點(diǎn)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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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霓匆匆翻開包裹，細(xì)細(xì)看去，里面是兩個體形極小的地瓜，她并不抱怨，只覺得心滿意足。她知道姐姐要找到這些食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姐姐，你也吃點(diǎn)嗎？”

少女搖了搖頭，她素來不食人間煙火。“朝霓乖，你先坐在這里慢慢吃。”她便抱起朝霓放在凳子上，隨即轉(zhuǎn)身，往書架那邊走去。她的身影搖曳著，像一抹隨時會飄散的晚霞。

此處乃是兜率宮的藏經(jīng)閣，儲藏著原版心經(jīng)和各類注釋本達(dá)數(shù)萬卷，房間占地極廣，壁飾精美，在數(shù)千盞鮫油燈的映照下，光是書架便有數(shù)百排，一眼望不到頭。由于藏經(jīng)閣是禁地，相較于陰獸橫行的宮外要安全得多，少女便把朝霓安頓于此，只在每日酉時給她帶來食物，以讓她安然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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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朝霓的母親因承受不住黑暗和饑荒的折磨，再加上產(chǎn)后抑郁，便在誕下女兒后，從譙門上一躍而下，碎為齏粉。在饑餓中啼哭的小朝霓很快引起了陰獸的圍殺，幸好被這少女及時救下，死里逃生，她才能成長為如今的樣子。

她已是這城中除了陌塵以外唯一的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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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經(jīng)閣肅靜異常，連極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少女在書架間輕盈徘徊，路過窗前時，不由得一怔，默默地停下了腳步。她抬臉望向窗外，似是久別后的相逢，這樣認(rèn)真而眷念地看著外面的雪。細(xì)看她的臉龐，俏麗精致，光潤透明，天鵝般的黛眉弓兒似的、倔強(qiáng)地彎曲著，眉心海棠一朵，分外清雅；明亮的雙眸帶著濕漉漉的靈動，如菡萏上搖曳的露珠，鼻子挺而秀美，薄唇淡如芙蕖，她的漂亮總能令見者矚目失魂。

當(dāng)年，妖皇風(fēng)梧即是對這幅容顏與風(fēng)華一見傾心，便擅離故土，于皇州的東溟之濱，以幽微羅剎咒將白骨喚醒。白骨便走出海底，將星塃城連根拔起，扛在了背上；它沒日沒夜的往西奔跑，就是為了躲避陽光，不讓這少女的魂體被灼傷而毀滅。

由此也讓這座昔日的帝都逐漸走向了神秘和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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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望著窗外的飄雪，想起了那個改變她命運(yùn)的遙遠(yuǎn)的黃昏。那時她剛過十六歲，被一陣怪風(fēng)席卷，而站在了白雪簇?fù)淼奈粗鍘p，看到眼前矗立著一棵風(fēng)姿飄逸的巨樹。

樹上只凝結(jié)了一顆香氣四溢的果實(shí)。她饑腸轆轆，便欣然爬上樹頂，把這顆果子摘了下來。果實(shí)入腹甘甜，頓覺靈光耀體，神清氣爽。

此時樹門洞開，昆侖山如同畫軸般展開在了她的眼前，隨即飄雪散去，濛濛中落下一位儒冠白衣的年輕男子。

＊＊

“你是誰啊？”少女裹緊了衣裳，怔怔地問道。

那男子緊緊地盯著她，眼神中帶著一股寒凜的肅殺之氣，厲聲道：“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你就隨便偷人家的東西？”

少女訕訕地笑了笑，嘟囔道：“我餓嘛，我賠你銀子就是了。”

“你賠得起嗎？”那男子面目清寂，聲音似冰凌下墜，幽幽地道，“這棵樹不是普通的樹，它是我化生的靈臺，由我全部的意念所化，可以無限制地成長，而一生只能結(jié)一次果。”

＊＊

少女喉嚨吞咽了兩下，心底一沉，自知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趕巧的是那顆唯一的果子，就是被她剛剛給偷吃掉的。她有些驚慌失措，咬了咬牙，囁嚅道：“那……那你叫我怎么辦嗎？”

那男子的眼中漫上悲傷之色，流轉(zhuǎn)間漠漠望來，似是朦朧的月明，令人陶醉而捧視。他隨即端正了眉眼，一字一句地道：“這棵樹乃是外界升進(jìn)昆侖山的入口，你吃掉的果實(shí)叫做圣櫻果，現(xiàn)在你把它給毀了，我便會在魔族的誘使下墮入魔道。所以你要跟我回去鑄一把劍，將來，可以殺掉我的劍。

有朝一日，我要你成為它的劍魂。”

或許在那個瞬間，她就愛上了眼前這位英俊孤絕的男子。

她想要去溫暖他。

只是后來，說起往事，她的眼睛里滿是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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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山上也有吃的嗎？”少女眸光羞澀，帶著妙不可言的亮麗和堅韌，言語嬌俏，打破了眼下這凝重的氣氛。

“有。”那男子靜靜地道。

少女心花怒放：“都有些什么啊？”

“雪。”他漫不經(jīng)心地道，“那里有吃不完的雪。”

昆侖山積雪千重，連綿千里，在魔帝煢涯死去以后，那里的飛雪兩千年來都沒有停息過。

少女瞠目有些失望，這雪再多也不抵飽啊，吃多了指不定還會拉肚子，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擊劍碎冰，以玉樽盛之，再灑點(diǎn)荔枝，牛油果，肉桂粉，尚可以做出超級美味的水果冰沙；正尋思間，那男子劍眉一挑，冷峻地問道：“怎么，你不想跟我回去？”

“我愿意！”

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回答。少女便心甘情愿跟著他回到了昆侖山，只要有冰雪吃她就很滿足了。

昆侖山無盡的風(fēng)雪，將會把她化作乾坤殿前，最美麗的雪人。

五年后，少女葬身無妄火海，臨死時，望著石岸上把她推下來的那位男子，她只笑中泛淚、留下了一句話：

“生而為人，愛而不得，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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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還沒有找到喜歡的經(jīng)卷嗎？”朝霓擦了擦嘴，轉(zhuǎn)過頭問道，“你都在那里站了許久了。”

窗外的風(fēng)凜冽地吹來，裹挾著殘雪落在少女的肩頭，她的思緒被朝霓稚嫩的聲音打斷。她緩過神來，往書架間走去，柔婉地回道：“快了，你坐在那里不要亂走。”

“姐姐，我好久沒有見過陌塵哥哥了。”小朝霓有個小小的夢想，那便是將來可以嫁給陌塵，永遠(yuǎn)跟在他的身邊。或許就在這座飛天巨城里，相伴到老，永不分離。

尋一良人，柴米油鹽，這也是少女心里頭最大的夢想。她略一失神，持卷的雙手僵在了空中。那陣風(fēng)穿堂而過，于北側(cè)某個書架前，盤旋數(shù)圈，掀飛了頂層一冊塵封的經(jīng)卷。

這經(jīng)卷鏗然落地，寫著《異獸志》三個字的扉頁被驟然翻開，但見一道赤光閃過，從某頁圖畫中，竄出來一只通體焰紅的火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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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傷她！”少女聞到聲響，回轉(zhuǎn)身慌張地喊道，話音未落，那只火狐已弓起脊背，蓄勢而起，眼露凌厲的兇光，向著朝霓飛撲而去。

少女立即取下發(fā)簪，朝著那火狐攔腰擲去，在它接觸到朝霓的剎那，發(fā)簪以極強(qiáng)的靈力將其撞開。但聽“砰”的一聲巨響，火狐摔倒在了數(shù)丈之外。它一個翻身，略作抖擻，又毫發(fā)無傷地猛沖過來。

“朝霓！”

朝霓早已被嚇傻，滿頭細(xì)汗，怔怔地僵在凳子上，連姐姐的呼喊聲都未有聞見。少女已縱身在空中，即便去勢如虹，也早來不及救下朝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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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在此時，一道耀眼的金光穿過雪幕，貫窗而入，竟搶在火狐下毒爪之前，將其死死震飛到了墻壁上。

它低下頭去，嘴里吐出一口鮮血。

然而，即使再強(qiáng)的修靈者也難以在短期內(nèi)傷其根本，更別說殺死它了。這火狐靜靜地站起來，斂起眼中猩紅的兇光，疾馳幾步，躍到了對過的那扇窗臺上。

它并未立馬逃脫，而是回過頭來，目光幽怨地對那少女道：“他今夜就要回昆侖山了，你的夢也該結(jié)束了吧。”

說罷，它低嚎一聲，幽幽躍下窗臺，就此消逝在了雪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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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晗。”

有人在叫她。

少女臉上的哀愁一閃而過，她回過頭來，望著自窗外落入屋內(nèi)的那位少年，溫柔地笑道：“陌塵，你來了。”

她的笑，漂亮而落寂。

少女即是洛初晗。

朝霓緩過神來，匆匆跳下凳子，撲倒在陌塵的懷里痛哭流涕。哭了好一陣，她才緩緩抬起頭來，注意到陌塵的旁邊一直站著一位容貌極美的女人。即便初晗跟她相比，也要稍稍落個下風(fēng)。

初晗躡步走來，屈膝跪在了滄楉的跟前。“參見掌門。”

窗外的雪花悠飏而下，輕盈的如同醉酒后的一場清夢。

是夢，它總會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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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楉垂下眉眼，對初晗道：“我給過你機(jī)會，既然他還是沒有喜歡上你，你就該回到你所來的地方，幫我們度過一場浩劫。”

初晗眼角略有濕潤，咬了咬牙道：“初晗愿賭服輸。”

她遂起身走向書架間，帶著幾許悵然，撿起了那本掉在地上的《異獸志》；指尖不敢觸碰書中的圖畫，生怕又會竄出其他的妖獸。待合上經(jīng)卷，初晗回到了朝霓的身邊，對她說道：“這本連環(huán)畫就交給你了，姐姐要走了，以后你要乖。”

“姐姐，你要去哪里啊？”朝霓哽咽道。

初晗捧著她的小臉，淺淺地笑道：“姐姐要去另外一個世界了，等我安頓好了，就回來接你好不好？”

朝霓滿臉不舍，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年幼如她者，怎知初晗笑容的背后，是無盡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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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晗直起腰來，轉(zhuǎn)過臉對滄楉道：“掌門，朝霓年幼，城里陰獸橫行，請你拜托璃川宮主，讓他以后幫著照顧朝霓吧。”

滄楉頷首道：“我可以答應(yīng)你。”

初晗欠身以示感謝，目光已幽幽瞟向了一旁的陌塵，心中縱有萬般言語，卻只是佯裝鎮(zhèn)靜地道：“陌塵，我不能再陪你看人世的黃昏了，以后你在昆侖山要好生修持。你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

陌塵直直地盯著她，“初晗，對不起。”

初晗搖了搖頭，微笑著道：“你沒有對不起我啊。我在星塃城里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應(yīng)該感謝你才是。”

她的微笑，漂亮的讓人心疼。

說完，洛初晗便轉(zhuǎn)過身，緩緩朝著窗口走去，纖瘦的身子躍上窗臺，再回頭看了看屋里，便蓄力而起，朝著夜空飛去。

“姐姐……”

窗外的雪越落越大，似乎要把整座城池壓入寂寞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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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洛初晗飛上譙門時，那只火狐早已站在高處等待著她。雪花落滿了它緊繃的身軀，使那襲刺眼的猩紅，逐漸變成溫順的白色。

此處的風(fēng)比別處都要凜冽，白骨雙腳輕輕一點(diǎn)，奔跑在四海洪荒上，如同離弦的箭。

初晗稍作停留，想要跟火狐道一個別。

“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她說。

火狐冷冷一笑：“怎么，你不忍心了嗎？還是說你心里很過意不去？”他說話往往帶著刺，想要引起初晗心靈的觸動，哪怕是激起她的怒意也好。

初晗的語氣依然是平靜而柔婉的：“聽說你讓妖界落花兩百年，飄灑無止境，美則美矣，但我以為，你該解除妖界的禁制，讓花開花，讓樹成樹，讓眾生都有歸宿。”

火狐齜了齜牙，頓時感到悲愴：原來在她心里，她關(guān)切的是諸天眾生，完全沒有他的位置。

“此地一別，我將魂歸冰雪之中，你我再無相見的可能，我希望你能夠過得快樂。”

火狐沉默不語，初晗御風(fēng)而去。

人間盡日飄雪，無端最是離情。火狐化身成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凝望著她逝去的方向，喃喃地道：

“為你，千千萬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