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恩里科·費米傳:原子時代的誕生
- (美)吉諾·塞格雷 貝蒂娜·赫爾林
- 4328字
- 2020-01-21 17:37:18
9.恩里科和勞拉
費米在1926年11月7日被任命為羅馬大學理論物理學教授之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城市,住進市郊他母親去世時正在建造的房子,他的父親和姐姐現在住在那里。瑪麗亞最近當上了教意大利文學的老師,就在他們姐弟幾個都上過學的那所羅馬高中。令人傷心的是,阿爾貝托·費米這時重病纏身,將不久于人世。瑪麗亞和恩里科夜里輪流陪床,但也于事無補,阿爾貝托還是于1927年5月7日撒手人寰,跟三年前妻子的離世幾乎在同一天。
那年夏天,就跟母親去世后一樣,恩里科退居多洛米蒂山中。他也再次發現,在山中長途跋涉有助于平復哀傷。而這一次,因為有歡樂相伴,他的悲傷大為減輕。雖說以前也有過浪漫遐想,這卻是他第一次真正墜入愛河。他傾心愛慕的人芳名勞拉·卡蓬( Laura Capon),是位19歲的羅馬姑娘,那年夏天之前他們就曾見過一面。
卡蓬一家是猶太人,但已經深深融入意大利社會,在意大利獨立之后,已經上升到較為上流的社會階層。意大利有很多這樣的家庭,他們基本上不信守教規,也不怎么去猶太教堂,但通常通婚還是基于信仰。他們最親密的朋友往往也是猶太人。
勞拉的父親奧古斯托·卡蓬(Augusto Capon)這年54歲,是名海軍軍官。意大利統一后,許多猶太人都被吸引到軍隊和學院這兩大職業上來。卡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因智慧和勇氣脫穎而出,已經當上海軍情報部門的頭頭,并將很快成為海軍上將。跟很多軍官一樣,他也熱誠支持君主制。他有四個孩子,勞拉是老二,他們家境富裕,生活幸福。
1926年夏天,勞拉打算和全家人一起在霞慕尼度過八月,那是勃朗峰靠法國一側的一個度假村。但這個計劃被意大利的經濟動蕩給打亂了。墨索里尼擔心意大利會扛不住正在歐洲其他國家肆虐的通貨膨脹,于是下令限制意大利貨幣外流。這就讓卡蓬家不得不待在意大利了。
卡蓬家很快制訂了替代方案,就是去多洛米蒂度假,那里挨著他們的朋友卡斯泰爾諾沃家。圭多·卡斯泰爾諾沃是羅馬大學的數學教授,已經和費米成為忘年交,比卡蓬要大幾歲。他也是猶太人,還跟卡蓬一樣都在威尼斯出生。這兩家人很親近,特別是有這些相似之處,而孩子們也年齡相當。
七月底,卡蓬家來到圣克里斯蒂納。這座小鎮位于風光秀麗的東西向山谷瓦爾加爾德納中,與通往布倫納山口的大路距離三十多千米,已經是意大利最理想的夏季和冬季度假勝地之一,有大把地方可以徒步、登山和滑雪。這里風景壯美,牧場郁郁蔥蔥,高原上奇峰突起,小小村莊的教堂尖頂也與嶙峋山峰爭奇斗艷,美不勝收。
勞拉一到鎮上就去找她的好友吉娜(Gina),她是卡斯泰爾諾沃家跟勞拉年紀最近的女兒。勞拉后來講到,吉娜跟她問好時說了這番話:“我們會有很多樂子的!連費米都給我媽媽寫信,叫媽媽給他找個房間。”勞拉問誰是費米,吉娜說:“我相信你肯定知道他,他是個非常出色的物理學家,按我爸爸的說法,他就是意大利物理學的希望。”就這樣,勞拉和恩里科在那個夏天聚到了一起。
勞拉和恩里科兩年前就匆匆見過一面,那次無論是作為年少激情還是值得紀念的邂逅,顯然都沒有載入史冊。勞拉這樣描述1924年的會面:
他跟我握了握手,并友好地咧嘴一笑。只能把這笑容叫作咧嘴一笑,因為他嘴唇非常薄,也沒有什么肉。他的上排牙齒中還有一顆乳牙遲遲未脫,十分顯眼也極不協調。但他的雙眼炯炯有神,也十分逗趣。
兩年后再次見面,這雙藍灰色的眼睛就會認為她與眾不同,而她棕色雙眸流露出的溫暖目光里,也會有深深的回響。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來度假的年輕人常常出去徒步,沿著這個地區無數誘人的小徑當天往返,路上時不時停下來欣賞大好河山。隊伍里經常既有親朋好友,也有同胞手足。勞拉注意到,盡管這位青年物理學家知道自己聲譽日隆,卻并沒有自命不凡。大家很喜歡開他玩笑,他的應對也總是很得體。勞拉沒覺得恩里科有多帥氣,但在他身上她感到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這種魅力多半并非來自蒂羅爾式緊身羊毛夾克或是松松垮垮的燈籠褲,這是他爬山時慣常的穿著。
連同父母們在內,每一個人都很信任費米,相信他在遠足方面做的決定總是最明智的。他會選出當天的路線,確認所有去徒步的人都帶齊了路上所需,還確保年紀最小的人背包不會太沉。費米的背包總是比其他人的都要沉得多。他扮演了登山向導的角色,總是沖鋒在前,并小心查看難走的路段。在多洛米蒂山的碎石斜坡上,這樣的路段比比皆是。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向每一個需要的人施以援手。
夏天過去了,勞拉得知費米已被任命為羅馬大學教授,覺得很高興。他倆可以在這個車水馬龍的大都市中繼續碰面了。1927年,夏天再次到來,勞拉和家人一起回到了她和恩里科萌生情愫的多洛米蒂,恩里科也回來了。
費米與卡蓬一家人相處得很好。卡蓬一家屬于上流社會,但他們的地位來自建功立業,而非承繼祖蔭。跟他們在一起,費米覺得很自在,而他們也并不懷疑勞拉的眼光,雖然費米并不是猶太人,也還沒有上升到他們的社會階層和經濟地位。
雖然費米和勞拉都在羅馬長大,他們的境況還是有很大差別。卡蓬家住在離費米家不遠的地方,但卡蓬家住的是帶花園的別墅,跟費米家住的公寓不可同日而語。卡蓬家有傭人打理家務,睡的床單都是熨燙過的,去度假可以一擲千金,并且秋天經常去勞拉在佛羅倫薩山上的伯父伯母家住上幾個星期,他們家的鄉間別墅可氣派了。
夏日將盡,勞拉像往年一樣又開始到佛羅倫薩的親戚家小住。這樣一來她有了靜心學習的機會,好為秋天晚些時候的大學考試做準備,意大利很多大學都在這個時候進行考試。勞拉剛剛在羅馬大學上完二年級,選了普通科學作為自己的專業。雖然這個專業不需要集中學習物理學,但得去聽一門奧爾索·科爾比諾的入門課程,這至少讓她能對費米的職業有點概念。
九月初,費米離開羅馬去參加科莫會議,這個會議對他在國際上獲得承認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他倆都覺得他們的分離不會持續多久。經過一年多的相識相知,他們的羅曼史瓜熟蒂落。勞拉記得在那個月晚些時候,她得知費米買了輛汽車,覺得很失落,因為他曾經大笑著和朋友說,他要去瘋狂一把,不是結婚就是買車。但就像他到底要當理論家還是實驗家的決定一樣,他很快二者兼得。
這輛蛋黃色的轎車是雙座敞篷的“標致寶貝”,走起來轟隆直響,給勞拉和恩里科的熱戀增添了些許情趣,也帶來了某些不確定性,因為這個“寶貝”有點靠不住。費米總是把手搖曲柄放在座位邊上以便發動汽車,對于是否開它去長途旅行也猶疑不決。星期天去鄉下遠足的話,佛朗哥·拉塞蒂有一輛跟這挺像的車,可以在汽車出狀況時提供后援,人人都覺得樂在其中。
勞拉很欣賞費米和拉塞蒂之間情同手足的親密,但也不能不注意到他們之間的差異。相較于費米很喜歡女性的陪伴,拉塞蒂似乎對女孩子漠不關心,就算女孩子們對他很有好感。勞拉評論說,他審視起女孩子來“冷靜客觀,不偏不倚。他會把腦袋偏到一邊,在眼鏡后面瞇起眼睛,以便看得更真切些。他審視、剖析,目光簡直要把人刺穿,就好像她們是珍稀的蝴蝶或是從沒見過的植物一樣”。費米對女性的思考要直接得多。他跟勞拉講過,他想找的妻子要金發碧眼、高大強健,而且得來自“鄉下人家”。勞拉哪一條都不符合。
費米和拉塞蒂盡管很親密,也還是有諸多不同之處。費米正在快速向中產階級邁進,而拉塞蒂仍然算是形單影只,跟母親住在一起。對費米來說,在講座時把貓拋到空中,或是放生一堆壁虎去嚇唬廚娘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對惡搞的愛好已經變成了一種人畜無害的幽默感。
毋庸置疑,勞拉對費米的儀容舉止有所影響,也對他的愉悅心情助力甚多。他很欣賞她的機智、聰慧以及漫不經心的優雅。并不是說他對她的美貌就視而不見。利昂娜·馬歇爾(Leona Marshall)15年后成了費米的同事,還記得她自己見到勞拉時的反應:“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1942年,那時候我覺得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士。”當馬歇爾跟費米說起他妻子的美貌,她寫道:“恩里科屏住呼吸,告訴我,我完全不可能知道勞拉正青春芳華時有多漂亮。”
勞拉和恩里科第一次短暫相遇時,她才17歲。他顯然被迷住了。兩年后的1926年夏天,這種感覺開始得到回應。誠然,費米并非家世顯赫,但很明顯他正大步邁向一個輝煌的未來,這彌補了他家世的不足。就像吉娜·卡斯泰爾諾沃第一回跟她說的那樣,人人都知道他是“意大利物理學的希望”。恩里科求婚的時候,勞拉答應了。
盡管對費米很是迷戀,勞拉還是發現他有個特點讓人很惱火。那就是,她未來的丈夫堅持自己動手修理他認為需要修理的任何東西,而且絕不找任何人幫忙。費米將這個脾性歸因于母親。他告訴勞拉,他媽媽如何設法修好一個壓力鍋,修著修著變成了自己的版本。他跟勞拉解釋說:“她要是想要什么東西,就會自己搗鼓出來。”虎母無犬子,從小看到母親這樣言傳身教,兒子也步入母親后塵。
在恩里科和勞拉的婚禮那天,這個特點還造成了一點小尷尬。該去卡比托利歐臺階頂上的市政廳了,費米卻遲到了。勞拉焦急萬分,問他什么事耽誤了,新郎答道,他找了件新襯衫準備穿,卻發現袖子太長了。他沒隨便拿枚別針別起來了事,而是仔仔細細縫了一道褶邊。
婚禮的照片上,親友歡聚一堂,在25位著裝優雅的婚禮見證人中,就有科爾比諾和拉塞蒂的身影。炎炎夏日,女賓都戴著時尚軟帽,穿著飛來波裙原文為flapper-style dresses,指外圍或下擺綴以布條的禮服裙,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開風氣之先,一改此前古板端莊的風格,以輕薄、鮮艷為特點,也適合當時興起的爵士舞,是思想較為開放的新女性(flapper girls)的穿著。——譯者注。勞拉則穿著荷葉裙,亭亭玉立在愛人身側,倆人手挽著手。費米長長的白襯衫蓋住了手腕,看來他沒能成功把袖子縮到夠短。但照片中的靈魂人物是勞拉的父親,那位海軍上將,出眾的身高和瀟灑的制服讓他卓爾不群。他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白,大蓋帽意氣風發,鞋子一塵不染。
費米不禁想起不到一年前,他也曾站在這里,在卡比托利歐臺階頂上。那時剛開完科莫會議,他和其他科學家一起受到墨索里尼的歡迎。而正是科莫會議慧眼識金,將他視為物理天才。他和勞拉的結合是另一種慧眼識金。在1928年7月婚禮這天的天空中,唯一的陰翳和1927年9月時卡比托利歐臺階頂上的一樣,是領袖帶來的陰森。婚禮上的嘉賓沒怎么意識到,法西斯獨裁者很快就會改變他們的生活。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這只是一場世俗婚禮,因為卡蓬家是世俗猶太人家庭,而費米和他父母一樣并不信教。費米的姐姐瑪麗亞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只有她覺得還缺一個宗教儀式。勞拉和恩里科剛被宣布結為夫妻,費米的伴郎科爾比諾就來到勞拉面前吻了她的手,并說道:“恭喜呀,費米夫人!”
那天下午,新婚夫婦登上一架雙引擎水上飛機,飛往熱那亞。客運航空在意大利出現才不過兩年,所以這也是一場冒險。在熱那亞他們登上火車,前往阿爾卑斯,在馬特峰和羅莎峰之間的山谷里度過蜜月。不到27歲的費米,現在有了可人的嬌妻、羅馬大學的教職,前程似錦,還有了一輛半不中用的汽車。想想不過是六年前,他還是比薩大學的窮書生一個,未來茫然無定;六年之間,曾經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