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開米斯特瑞小鎮邊陲的瞭望塔俯瞰整個小鎮,你會發現居民區只有一處燈光,那光像黑暗中的螢火蟲,朦朧、孤獨、并且突兀。
住在那里的人就是我。
從反動武裝分子占領開米斯特瑞時起,我一直會在夜晚整夜地開著陽臺上的燈,只為尋找從陰霾中滲透的星光或月光,哪怕一丁點也好。
可是一丁點也沒有。
這大大減弱了我邊喝酒邊賞月的興致,今晚也是一樣。我端著手中的空酒杯,收起擺在陽臺的折疊椅,興致索然地回到了屋內,順手把陽臺的燈也關了。
屋子里擺著兩個大沙發,一個新,一個舊。新的那個是我剛辭去伊特蘭化學院院長一職回來時購置的,現在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場了,本來我還想在閣樓裝一個天窗,再好好布置一下,現在這個計劃也泡湯了。
我緩緩地走到屋子中央,那里擺放著三四個小箱子。里面裝的是幾種不同的食物和水,我清點了一下,大概還剩七天,這些食物就要被全部吃完,此時距反動武裝分子開始禁足已有整整三個星期。
三個星期足不出戶,即便是個宅男也要被憋死了,況且這種禁足還不知道會持續多久。
我輕嘆一口氣,這與我心目中的退休生活大相徑庭。
“希望今晚能睡個好覺。”我從桌上拿起耳塞,往兩耳一山攬一件衣服蓋在身上,就這樣躺在沙發上睡去。
砰的一聲巨響把我從夢境中拖拽出來,我猛然睜開眼,從沙發上一個翻身穿起外套,在凌晨的寒夜中,透過陽臺遠望著不遠處巨響傳來的地方,開米斯特瑞的工廠,巨大的煙塵在一種無形的約束下擴散開來,形成不了漂亮的蘑菇云,但看上去仍然像一只魔鬼,張牙舞爪的撲向居民區,撲向天空。
我靜靜地看著逐漸擴散的煙塵,心想想看見月亮,大概是不可能了。
樓下陸陸續續響起窗子上鎖的聲音,我罵了一句臟話,猛地關上陽臺的門并上好鎖。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整棟居民樓在爆炸的沖擊波中輕微的震動了一下,玻璃發出崩楞的聲響,桌上的花瓶向著邊緣輕微移動,大概過了三四秒,這種異常才停止。
不過這對我來說,對整個小區居民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
這樣的日子又過去五天之后,有人來敲我家的門。
來的人是樓下的住戶,他家整整有五口人。所以食物的儲備也估算少了,完全沒想到會禁足這么久。他說整棟樓的居民差不多都沒剩多少食物,準備集中在一起,按需分配。
我冷冰冰地拎著我僅剩兩天的干糧給了他,干脆地關上了門。
“那個,我們在三樓特拉伊家開會,你最好還是來一下,大家都在那兒。”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看看他們對反動武裝分子有什么手段好了。
來到三樓特拉伊的住宅,我才發現這么小的一棟房子住著這么多人,老人小孩婦女——大多是一些弱勢群體,因為他們家里有力氣的男人,現在都在不遠處的化工廠,沒日沒夜的為反動武裝分子工作——當然是被逼迫的。
我隨意找了一個角落,聽著為首的一個跛腳男子發表著自己的想法:“把食物聚集起來,是為了更好地分配,接下來幾天每個人只能拿固定量的食物。這些還不夠我們撐一個星期,只要比平時少吃一點。”
“那么一個星期之后呢?”一個聲音打斷了跛腳男的講話,這個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恐慌。只是單純地提出一個問題。
“一個星期之后,或許他們就會解除禁足了吧?”跛腳男沒底氣的回答道。
“會嗎?”那個聲音依然平靜,我望向聲源處,只看見一個蒙著臉的青年。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跛腳男子反問道。
“我們可以和他們談談”
我露出了微笑,被這個單純的想法逗笑的。
“談談?你要跟那幫拿著半自動武器的野獸談談?”跛腳男的聲調又高了起來,仿佛為了彌補自己之前的底氣不足。
“你可別拿整個居民區的人當你的賭注,現在我們對他們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他們要殺死我們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你拿什么跟他們談?”跛腳男繼續問道。
“我是沒有籌碼,但至少我不會因為被打斷一條腿就失去面對他們的勇氣。”依然是那樣平靜,那樣單純的話。
會場瞬間安靜下來,跛腳男瞪著他,幾乎要把眼球瞪出來。
“紐曼特,讓大家看看你的臉吧?你那張像巖石餅一樣丑陋的臉,再想想你的妻子,她現在在哪呢?這一切都是拜你的反抗精神所賜呀。”跛腳男突然大笑起來,我看著他那張漲紅的臉,說不出的厭惡。
出乎意料的是,名為紐曼特的男子并沒有沖上去暴揍跛腳男一頓,而是就這樣直接離開了。
跛腳男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過頭了,立馬停止了大笑,表情瞬間凝固成冰冷冷的樣子。說道:“你要清楚,現在不是為你妻子報仇的時候。”
紐曼特沒有理會他,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背影。
這場會議最終無疾而終,大家對于跛腳男的形象是跟我一樣的態度。會后,我才從別人口中聽到跛腳男查理與紐曼特之間的恩怨——情敵。
紐曼特的妻子是反動分子占領小鎮的第一天被俘,走的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啊,紐曼特那張巖石臉也是在反抗中被反動武裝分子用某種化學藥品破臉所致。有趣的是,在紐曼特被潑臉后查里站了出來,阻攔反動分子對紐曼特妻子的侵犯。其結果是被打斷了一條腿。
這個故事多少有點添油加醋,從那些婦人嘴里聽來的,但其真實性應該不用懷疑。
我回到自己頂樓的助手后,點了一支珍藏許久的僅剩的煙。
煙霧緩緩升空,漸漸消散,就像活下去的希望那樣渺茫。
當天下午,紐曼特被反動分子持槍射殺的消息傳到我這時,我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
紐曼特的尸體就躺在樓梯口不遠處,那幾乎是剛一出門就被附近巡邏的反動分子射殺,槍聲很響,聽得出大概連續響了七八次,幾秒鐘內紐曼特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紐曼特的死給整棟樓的居民蒙上了一層陰影,以后的幾天中,大家去特拉伊家領取食物時都沒有了開始的活躍,沒有人想多說一句話,查理看上去完全蔫了,整個人憔悴的像一個老頭,看來紐曼特的死給他造成了巨大打擊。
紐曼特的尸體,沒人敢收,就一直晾在原處,直到一樓的居民說,能聞到它散發出的臭味,我們這才決定冒險將他的尸體火化,在樓梯上倒下一桶汽油,讓汽油流到他尸體旁,緊接著用打火機點燃紐蒙特的尸體,在風中燒了一個多小時就被降雨打斷,變成一句黑漆漆的尸體,至少不會在散發出臭味。
時間終于來到食物耗盡的這一天。查理分發完最后一批食物后,箱子里還剩下一些,他腿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的面包也沒吃,當有人問他剩下的食物怎么辦時,他才回過神來,像手中的面包遞給旁邊的小孩,把剩下的食物都發給大家。
“我準備和大家告別了。”查理在人群中說道。
沒人聽見,除了我,也許。
“我準備向大家告別了。”他又重復了一遍。
“你要去做什么呢?”剛分享完查理面包的小孩問道。
“反抗。”他只說了一個單詞。他的語氣和當初的紐曼特一樣,平靜,決絕。
這個詞語在人群中引起了注意,很多人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包括我。
是的,食物,吃完了,接下來要挨餓了。最可能的結果是大家一起餓死。
“也對。反正都是一死,餓死還不如被槍打死,這樣死得更悲壯一點,說不定后人還會把我們寫進史書。”我調侃道。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大家都看著我,我有點不自在,想解釋兩句。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查理目光灼灼地望著我。
“皮在癢。”我開玩笑道。
“皮在癢先生,您說的有道理。”查理挺起了身子,“其實大家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吧,是我一直在欺騙大家,欺騙自己,落在這幫人手里,要么屈辱的被凌虐致死,要么把我們的胸膛往槍口上去堵,與其蜷縮在這個角落忍受各種折磨,還不如勇敢地站起來,狠狠的抽命運兩耳光子!向紐曼特致敬!”
口才真好,我心說。
這些居民竟真的被查理的話感動!紛紛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為紐曼特默默祈禱。
這時,一名男童戳了戳我的腰,睜著閃亮的眼睛,仿佛發現了什么寶藏一般。“皮在癢先生,您的真名叫皮查伊吧。”
“嗯?”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翻開一張老舊的報紙,頭版就是我的肖像。標題是——“皮查伊與他的新式tnt炸藥”
“這真是……”我說不出話來了。
“您會研制炸藥嗎?”男孩追問道,并沒有著急把這一發現告訴大家。
“會那么一點吧。”
“那您能研制炸藥炸死他們嗎?”
“沒有材料我什么都不能。”
“我有!”他激動地說道,拉著我的手向一樓走去。
我心想這大概不過是一個孩子的玩具罷了。
當我面對著一整間屋子的TNT炸藥,是我真的難以置信,更令我窒息的是,這些TNT全是我的研究成果。
“這些哪來的?”
“那幫壞蛋遺漏的。”
“這么重要的東西能遺漏?”我已經顧不上小男孩,清點一下屋子里的炸藥,好家火整整五千當量,足夠把整個小鎮炸毀了!
我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如果有這些炸藥,說不定真的可以突出重圍,即使面對著持槍反動分子也足以一戰!
可是我立馬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對方是訓練有素的雇傭兵,而我們只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百姓,希望還是渺茫。
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我發現我無法做出決定。
我只好找來查理,告訴他這些炸藥的存在,查理看到這些炸藥后大喜過望,當下就決定制定反擊計劃,我被他的氣勢嚇倒了。
“這么多炸藥不可能全部用上,況且我們進不了他們的身。”我說道。
“我有個想法。”查理雙目有神,和剛才頹然的他判若兩人。
“我們用箱子塞滿石頭,放在一個推車上,中間裝上炸藥,拉上極細的點火線,將車推出去。他們一定會先對其進行掃射,然而近距離查看,這時我們點燃引火線引爆炸藥炸死幾個巡邏兵。在爆炸引起的灰塵掩護下逃走。”
“你這個計劃漏洞太多了。首先,他們不一定會上前查看。可能會直接丟個手榴彈。第二,這樣必然會引起極大動靜,會引來更多武裝分子,我們可能連小區都出不去。”
“那怎么辦?”
很明顯,查理也不知道這些看起來威力大的炸彈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我在心中默念三遍這個詞。
“與其我們主動出去,不如把他們引進來。”我對我自己想法的決絕吃了一驚。
查理沒有懂我的意思。
“怎么引?”
“用炸藥引。”我說道。
“我們在這棟樓樓前引爆一個小炸藥,他們肯定會來搜查,因為這是他們的重要物資。”
“然后?”
“然后?”我笑了笑,望著他們不說話。
“還是得……死?”查理問了出來。
“死前能多殺幾個敵人,不也值了?”我苦笑著反問道。
“那就干死他們!”
這時,我發現我再去看查理的臉,再也沒有之前那種厭惡的感覺。
……
事情的變化遠遠出乎我們的意料,當我們正在緊鑼密鼓地部署這一切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巨響和強震襲來。當時,整棟樓都籠罩在一片強光之下,仿佛太陽緊挨著樓房的一側升起。
隨著巨響響起的還有無數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我奔到陽臺,望向樓頂,幾名正在巡邏的雇傭兵跳上一輛軍用越野車子,立即發動,不帶任何拖沓的動作。
出什么事了?
我下意識朝那個化工廠望去,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那化工廠的位置已被大火覆蓋,四周都是黃綠色的煙霧,這些煙霧抑制了火勢,卻被大火與爆炸帶來的熱浪所裹挾,朝著四面八方奔涌而去。
化工廠炸了。
“化工廠炸啦!”我從屋里的人大聲喊道,“快躲起來!擴散的氣體有毒!”
我一邊引導他們躲在安全的地方,一點擔心著毒氣的擴散。
那些反動武裝分子戴著防毒面具還要趕緊逃命。恐怕隨便找個避難處是很難躲過去的。
我站在陽臺上向遠處望去,一輛軍用越野從綠色的濃霧中沖出,卻不知為何失控撞向路邊,我看見翻倒外地的車內,爬出幾個人艱難地匍匐前行……
躲不過去。
我在心里上了定論,恐怕方圓幾百里都跑不掉的。
“沖擊波馬上就要到了!”查理在屋內沖我大喊。
沖擊波!?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炸開,多年前我研究的新式TNT就能產生巨大的沖擊波!
“查理,跟我來!”我沖出陽臺,直奔存放TNT的房間,查理疑惑地跟著我。
“這些毒氣襲來的時候,我們肯定沒辦法躲過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彈開,我們在前面引爆這些炸彈,產生足夠的沖擊波把毒氣吹散,我一邊搬著TNT一邊跟查理解釋。
“別用手扒拉,用推車!”查理不知從哪拿出一輛搬運貨物的推車。
我計算好爆炸的當量不會危及到大樓,就跟著查理沖向居民樓前。
我們所在的居民樓正對著化工廠,首當其沖,同樣只要炸彈爆炸,沖擊波把毒氣推開,由于我們所處的位置,整個居民區都將會是安全的。
來到樓前500米左右的空曠處,我們將炸藥堆在一起,盡量疊高,然后拉出一根引線,退到樓道里。引線不夠長,只有倆百米左右。
“我去點火。”查理說。
“你跑不快”我說道,因為他的腳跛了。
“我能跑回來。”查理露出一個微笑,沖我豎了根大拇指。
我在樓道里看著300米開外的查理,用打火機點燃了引線,他沖著我微笑,然后邁著他的跛腿朝我跑來,我看著他奔跑的速度比引線的火星跑得快,我就放心了,但是那綠色的霧氣也很快就要到達,希望能趕上。
很慶幸查理順利地跑了回來。我們直奔三樓,準備找一個密閉的房間躲起來。
“怎么還沒爆?”他有些激動地搓著手。
“不知道。”我開始慌了。
我沒檢查引線有沒有受潮。
“我去看一眼。”我打開門,奔向陽臺,這個舉動十分危險,如果炸彈現在爆炸,我有可能會被碎片什么的擊中,然后喪命。
最糟糕的是發生了,引線只燃了2/3,還剩下一段,不知什么原因沒有被點燃。
我的身后突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扭過頭一看,查理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他想干嘛!?
我立馬追了出去。
等我到一樓樓梯口時,查理已經跑到距離炸彈一半的地方,我終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想直接引爆炸彈。
跑的真快呀,我自知無法阻止他,所以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一瘸一拐奔跑的姿態,那絕不是一個正常跛子所能擁有的速度。
查理奇跡般的速度使他在有毒煙霧襲來之前抵達了炸彈處,我轉過身去,走進樓道里,關上了門。
很快,炸裂般的聲響在我耳道中沖撞,身邊的氣流變得緩慢,臉頰微微有些發燙,沖擊波迅速抵達第一棟居民樓,我蜷縮在樓道門口。仿佛置身于風暴中央,耳邊能聽到的只有簌簌的風聲,背部隔著鋁合金門也能感受到巨大的推力。
在爆炸的閃光中,查理瞬間離開了人世。我至今無法想象。他是以何等的勇氣,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做出慷慨赴死的決定。
當爆炸的沖擊波過去,我推開門便看見了太陽,以及不遠處被爆炸沖擊波反推向遠處的有毒煙霧,沖擊波甚至破開了天上的陰霾,給小鎮帶來了短暫的光明。
他做到了。
今晚我大概能看見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