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進來給安澄梳頭,安澄年紀小,不用什么簪環,只拿了兩串粉色的水晶珠鏈盤在頭發里梳了垂鬟分肖髻,耳朵上一對小小的金瓣珠蕊的桂花墜兒,正合八月時節。
素心一邊打扮好安澄,一邊和她說昨晚的事,“……姑娘自己在屋里用膳,要不要給太太送個湯水點心什么的,太太也忙了一晚上呢。”
安澄想了想,“一晚沒睡,太太也沒什么好胃口,叫廚房煮個小米粥,放點桂花,再做個米糕吧。”
安澄幾乎日日跟著沈氏吃飯,這兩樣東西總見。
素心點頭笑笑,最后給安澄戴了個蝴蝶玉佩,然后站起來,“那奴婢這就去傳話。”
這兩樣東西簡單,又是安澄點的,廚房奉承的急,“把東西拿著,去見太太吧。”給安澄看過了,素心就把食盒蓋上了。
安澄幾乎一年半載都不到安湄院子里一回,現在來了,還有點新奇。
走近院子里,安靜的很,連丫鬟們看見她行禮也是靜悄悄的。
“太太在側屋坐著呢。”蓮子看見安澄,悄聲過來透話,然后看著后面素心慧心拎著的食盒,笑了,“可巧了,太太正沒用早膳呢。”
一邊說,一邊給安澄掀開簾子,叮囑道,“姑娘輕聲些,十姑娘睡得不安穩著呢。”
進了房間里更是安靜,只能聽到幾個人的呼吸聲,周姨娘眼睛腫的跟核桃似的,懷里抱著湄姐兒,安澄仔細看著裹著湄姐兒的被子,只覺得眼熟,想了半天認出來,這不是鄭乳娘平日里總穿的一個褂子嗎?
沈氏看見安澄,也沒說話,只是微微笑了笑,安澄無聲的行了禮,然后湊到沈氏耳邊,“太太,您去吃點東西吧。”
眼看著周姨娘根本顧不到別人,沈氏牽了安澄的手,去了正屋。
素心慧心和蓮子蓮蕊一起擺著碗碟,沈氏和安澄圍著圓桌坐下,“澄姐兒,你吃過早飯了嗎?”
“沒呢,怕吃過了再來這邊就晚了。”安澄老老實實的回答。
沈氏揉著太陽穴,略帶疲色的臉上暈出點笑來,“你有心了,不過下次不必等我,你小人兒家,早上吃好才能長身體。”
安澄雖說只點了兩樣,可廚房也不敢真的就做了這兩樣送來,依舊是滿滿當當的擺了一桌子,都是摸著安澄沈氏素日喜好來的,還多進了一碗消乏安神的核桃飲。
結果一餐飯沒吃完,就聽見隔壁安湄又哭了起來。
“怎么回事?”沈氏放下筷子,看向外面,周姨娘的丫鬟綠梅匆匆忙忙跑過來稟報,“湄姐兒又醒了。”
“不是把鄭乳娘的衣服給她裹上又喂了安神湯已經好了嗎?怎么又哭了?”沈氏被吵了一晚沒歇著,周姨娘自己不會哄孩子,還是沈氏抱著湄姐兒一點點教了她的。
正是湄姐兒哭的最兇,安澄都要聽不下去想問問能不能讓鄭乳娘再帶兩天的時候,安淳來了。
然后安澄就聽著隔壁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低了下去。
“這八少爺是怎么做的?”慧心也是聽著那哭聲由高到低到最后沒了,一臉驚訝,八少爺這么會哄孩子?
安澄也一臉好奇,心里默默松口氣,安湄哭的她心里全都是罪惡感。
雖然知道鄭乳娘離開是對她們兩個人都有好處的事,可還是忍不住想,要不是因為她,沈氏根本懶得管這件事。
早飯在安湄又哭起來的時候就沒人有心思吃,被丫鬟撤下去了,沈氏一大堆的事情沒處理,也不會一直留在這里,趁著安湄睡下叮囑了安澄幾句,也走了。
和周姨娘告辭,安澄回自己院子,恰在門口遇見功臣安淳。
“八哥。”“九妹。”
行禮,還禮。
丫鬟端來桂圓湯,他們兩個年紀小,沈氏不叫多喝茶,平日里備的果水更多些。
安澄一邊低頭喝東西,一邊猜測安淳的來意,如果沒記錯,這還是安淳第一次主動來她院子。
安家這三個孩子,平日里的交往少的可憐,安淳是能不說話便不說話,身子又弱,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一直到今日,安家一些灑掃婆子恐怕還有沒見過安淳的。
安湄幾乎就和乳娘膩在一起,安澄更不必說,絕對不是那種能主動上門拉近關系的性格。
三個人的聯系,不比上輩子同住一個樓的鄰居更多。
安澄坐的住,安淳比她還坐得住,眼看著一杯桂圓水喝的見了底,安澄打算認輸,“八哥來這里是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安淳笑的和煦,他的五官承繼了李姨娘的精致,又因為錦衣玉食更多貴氣,只這么簡單的一笑,就讓人平添好感。
“只是看著十妹想起九妹,你的乳娘也是剛走,怕你睡不好。”安淳的語氣淡淡的,沒有故作親近。
“再有……”安淳放下了桂圓水,這么甜的東西他喝不慣,“你或許不知,鄭乳娘的孩子今年沒了,對十妹妹難免更加上心。”
安澄看著安淳隱含勸解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安湄那里乳娘那么大動靜,這是怕她兩相對比心里不自在。
安澄笑笑,直截了當的開口,“我也沒有十妹妹那么依賴乳娘,好聚好散的,我沒事兒。”
安淳點點頭,安澄想得明白就好。
慧心看見八少爺幾乎不怎么喝倒來的果水,就又送了一杯茶來,“這是今年的龍井,泡的淡,八少爺喝一點也不怕。”
安澄看慧心上了茶也沒退出去,只站在多寶閣下,眼神一溜溜的瞄著安淳,知道她這是還惦記著剛才的事,想問又不敢開口。
“八哥,說起來我還有件事想問你,你是怎么把十妹妹哄睡著的啊?”
話音未落,安澄只覺得慧心的耳朵就豎起來了。
“就是按照我姨娘的法子,我身體不好,半夜也睡不著,姨娘都是用了這個辦法哄著我的。”安淳早就想好了說辭,就等著有人問起來。
誰都知道李姨娘對自己用心,沒人會多想。
這個答案給的雖說含糊,也勉強滿足了慧心和安澄的好奇心。
然而回答完這個問題以后,她再不知道能和安淳說什么,所幸他也沒坐多久就回去了,免了兩個人的尷尬。
李姨娘正站在門口等他回來呢,“淳哥兒你總算回來了,十姑娘那里哭,有沒有再嚇到你?”
“沒事,我就按照姨娘原來哄我的法子哄著十妹妹,沒多久她就睡了。”安淳安撫的對李姨娘笑。
“那就好那就好!”李姨娘聽著那邊的信兒也揪心,“這樣大家都消停……”然后看著自己兒子哪里都好,“淳哥兒真是聰明,姨娘哄你睡的時候才多大啊,你都記得了,姨娘都忘了……”
她是真不大記得小時候是怎么哄睡淳哥兒的了,這孩子聽話,除了身子不好愛生病從來不鬧。
安淳不想再說這事,免得多說多錯,“姨娘我餓了。”百試百靈的一句話,立馬轉移了李姨娘注意力。
“瞧我這腦子!本來就是怕你回來餓了守在門口的,怎么還和你說上了?快進來吃飯吧,太太送來的藥膳單子……”
安淳聽著李姨娘絮絮叨叨的也不厭煩,這里的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
沒有面甜心苦的嫡母,沒有嬌縱任性的嫡女,沒有為了寄養在嫡母名下,百般討好嫡妹的自己。
他用了六年的時間去分辨,終于確認下來,安家的生活,平靜,簡單。
沒人要害他。
晚上,安淳躺在自己床上,李姨娘在隔壁房間。
屋子里用屏風隔著的外屋有一盞燭火,影影綽綽的,讓安淳想起塞外的星星,他還不姓安的時候,看到的最后一夜星星。
他不懷念那時的生活,或者說,他是在下意識的回避那些事。
最開始在這里的時候,他也是提心吊膽的,唯一的庶子,病弱的庶子,這身份太過于熟悉而又敏感。
讓他硬生生拖著自己的身體不敢好。
六年里,沈氏的一舉一動都被他拿來仔細回想考慮,然而剛剛松懈下來的警惕心又因為五歲時乳娘的離開,所以緊繃起來。
誰不知道,乳娘是從小跟著自己的,最為可靠,沈氏卻偏偏送走了他這個庶子的乳母。
排擠?迫害?立威?
他習慣性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
由此更加膽戰心驚小心翼翼的提防,直到沈氏把安澄的乳娘也打發了出去。
沒人知道他那時心里的驚濤駭浪。
一切都是他的自以為是。
嫡妹沒有欺負過他,嫡母沒有苛待過他。
他想起盛老將軍說過他的話,“子恒,你花了太多心思在婦人心計上,你是男兒,你的目光,應該放在更加廣闊的天地。”
他怎么忘了?忘了那時自己的羞愧和明悟。
安淳翻個身,看著自己小小的手,沒有練武磨出來的繭子。
他想,他應該恢復身體了,然后堂堂正正的以一個男人的氣魄去建功立業,敬嫡母,孝親母,疼幼妹。
細枝微節,魍魎巧計,都是末流,身為男兒,理應大氣。
屏風后的燭光如豆,安淳走過去,吹熄了那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