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二日07:00—
枕邊的電話發出了令人想詛咒的聲音。瑪利亞一邊發出呻吟,一邊在床上抓起話筒。
“喂……”
“瑪利亞,是工作,快點起床,我們要去問話了。”
連句早安都沒有。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看向墻上時鐘。早上七點。若是平常,只要沒有大事,自己應該還在睡覺。
“拜托……比昨天還早了三十分鐘哎?讓我再睡一會兒吧……”
“想不到你這個即使接下了多達六名死者的大案子,也把雜事都推給部下,自己只知道睡懶覺的上司,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可不要把對年輕人的嫉妒發泄在我身上。”
“我才沒有老到要嫉妒你的地步。”
這個可惡的部下總是提到自己的年齡。“啊啊真是的,我知道了。所以說要去哪里問話?”
“我開車過去。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在它冷掉之前出門。”
具體情況在去程中再講,這是重視效率的漣的一貫做法。“了解。”只穿著內衣褲的瑪利亞摔下話筒,爬出被窩。
換完衣服走出家門,眼熟的汽車已經停在了路邊的老位置。九條漣把裝有熱狗三明治的紙袋放在鉆進副駕駛座的瑪利亞腿上,利落地發動車子。
瑪利亞解決掉三明治,把垃圾扔進腳邊的垃圾桶。這么說來,和漣搭檔后的這幾個月,她完全不記得在自家做過早餐。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陷入了被人飼養的狀態,她不由得皺起了眉。
“怎么了,瑪利亞?”
漣淡淡地開口。這個不可愛的異鄉人在F局就職已有半年,瑪利亞身為他的上司,曾經多次與他一起行動,卻仍對他的過去與私生活不甚了解。J國人特有的淺色皮膚、黑眼睛、打理自然的黑發,沒有一絲皺褶的西裝配上襯衫。那張戴著眼鏡的知性臉龐與其說像刑警,不如說更像是一流私立大學出身的律師。雖然聽說他的年紀已經過了二十五歲,皮膚看起來卻年輕得可以冒充高中生……自己并不羨慕,一點也不。
“沒什么。所以,我們要去哪里?有什么進展嗎?”
“查出一名死者的身份了。菲利普?費弗。UFA公司氣囊式飛艇部門技術開發部的領袖。”
瞬間,車內一陣沉默。
“等等,就是你昨天說的那個開發真空氣囊的人?!”
“根據UFA公司的說法,他們從數天前起就無法與技術開發部的成員取得聯系。在檢查遺體時,其中一具的牙齒治療痕跡與教授——正確說來是‘前’教授——的記錄一致。”
瑪利亞仰天看向天花板。水母船的生父,連人帶船摔進山里身亡,是媒體最喜歡的題材。
“慢著……你說‘技術開發部的成員’?不只有教授?”
“他們——費弗教授從前的學生們,目前依舊聯系不上。”
“也就是說,剩下的那五具遺體……”
“想必就是他們了。我已經請鮑勃加快驗尸速度。就我在電話里聽到的,似乎已經判明有幾人的身體特征與遺體一致。”
“這可就讓人頭痛了。”
真沒想到居然是水母船開發者一行人。瑪利亞感覺到,事態開始往預料之外,且相當麻煩的方向發展。
“話說回來瑪利亞,你該不會在想‘又多了個麻煩的工作’吧?”
這個部下會讀心術?
“沒、沒有啊。我向來熱心工作。”
“是嘛。”
口氣真冷淡。說真的,不然干脆揍他一頓?
※
“難以置信。”
UFA公司第三制造部部長肯尼斯?諾瓦克一臉沉痛地搖頭。“居然會以這樣的形式失去了教授……這對敝公司而言是個重大的損失。其他成員恐怕也——”
UFA公司U國總部A州工廠。這家位于P市郊外的巨大工廠,正是費弗教授等人隸屬的氣囊式飛艇部門的根據地。在位于工廠一角的辦公大樓會客室,瑪利亞他們正在向相當于教授上司的人物問話。
瑪利亞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名男子。茂密的胡須加上健壯的體格,若是平常應該會散發出符合大企業干部身份的壓迫感,然而此刻的他就像被狠狠修理過一樣,無力地坐在沙發上。
“我們感到很遺憾。”
漣以平靜的口吻表示哀悼。在這種場合,他實在是個很有用的部下。“然后,直入主題實在抱歉,關于飛艇墜毀一事的經過,能否把您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們呢?他們這次是員工旅游之類的嗎?”
“沒聽說過。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技術開發部在負責新的開發工作,以及這次飛行是那項工作的最終測試。”
“最終測試?”
“新型水母船的航行測試。這可以說不限于氣囊式飛艇,所謂科技產品,并不是只要制造出來就可以一直賣下去的,必須不斷進行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改良,讓它持續進化。”
“距離第一代水母船發售已經過了七年。為了擴大市場,即將問世的次世代機種將會成為新的引爆點——照理說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教授他們這次搭乘水母船,就是為了對這款次世代機種進行航行測試,對吧?”
諾瓦克點了點頭,隨即抱頭叫苦。
“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真是沒想到。”
先不管實際發生了什么事,從表象來看就是UFA公司的次世代機種測試遭到了失敗,開發人員全部喪生。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UFA的水母船事業都免不了大受打擊。
然而,這么一來問題就是——
“請把這次航行測試的詳細情況告訴我。像是詳細的路線,還有次世代機種的特征之類。”
如果諾瓦克的證言無誤,那么那架事故機就是尚未公之于世的新型水母船。它在航行測試途中迫降在雪山,上面乘坐的人員自相殘殺——軍方慌忙回收剩下的機體殘骸,甚至丟下尸體不管。
在U國,航空事故一般由運輸安全委員會負責調查。但照漣的說法,在這次的事故中軍方似乎強硬地橫插了一腳,和委員會鬧得不可開交。現在瑪利亞和漣搶先一步問口供,與其說是趁火打劫,不如說是扛下了多余的工作……
這果然不是能夠輕易解決的案子。
“我離開一線也有一段時間了,所以很抱歉,對包括技術層面在內的細節我并不清楚。我會把事業部提交的航行測試計劃書給你們,具體情況就麻煩你們自己閱讀了。上面應該寫了最低限度的相關事項才對。”
“拜托了。”
那部分就交給漣吧。打從學生時代起,瑪利亞就很不擅長對付名為“測試”的事物。
“能不能告訴我,直到有人通報為止,你們這里都發生了什么呢?”
“這在測試計劃書上也有記載,他們的航行測試計劃是在二月六日到九日的這四天。然而二月九日過去,直到二月十日他們還是沒有回來。雖然我們也曾想過是否發生了什么狀況,但事情牽扯到企業機密,如果輕率地——雖然在您二位面前講這種話不太好——驚動警察,會讓次世代機種的事傳開,這點也很讓人猶豫。我們想著或許他們只是在哪里耽擱了,先再等一天看看,然而……”
“隔天,二月十一日就傳來了水母船墜毀的消息。”
諾瓦克點點頭。
電視和報紙上已經報道了此次事故,只是到昨天為止還未公布乘坐人員的身份與安危,只說“正在搜索中”。盡管早晚都要發布教授等人的情報,但正如漣所說,死因不能輕率地公開。
“請告訴我最熟悉次世代機種的人是誰。我想請教一些細節,包括文件沒寫的部分在內。”
“即使您提出這樣的要求……”
諾瓦克的表情被困惑填滿。“‘最熟悉的人’正是教授他們那些技術開發部的人員。雖然制造部的人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至于具體的研究開發內容就——”
“給、給我等等。”瑪利亞連忙打斷,“怎么回事?你們是同一家公司的,不可能不知道他們的研究內容啊!”
“‘研究開發’和‘制造’完全是兩回事。這點不僅在敝公司,在其他航空器制造公司,甚至在汽車、電器等其他行業也都是一樣,研究與制造分開是非常普遍的情況。既然組織不同,各自內部所做的事,外部是難以知道的——即使在同一家公司也一樣。”
“尤其是本公司的技術開發部,起初完全是另一家公司。雖說同樣隸屬于‘氣囊式飛艇部門’,實際上就像是另一家創業公司進了UFA工廠一樣……說到底,他們連工作地點都與我們不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在合并之后,你們就放著他們不管了?”
UFA在得到了費弗教授等人成立的創業公司之后,設立了氣囊式飛艇部門的技術開發部——這件事漣昨天已經說過。原以為教授他們就此順利地融入了UFA,但看起來實際并沒有這么單純。
“畢竟公司整體的經營方針,不是我們普通員工能插嘴的。”
諾瓦克的話里帶有些許焦躁。“雖然現在水母船已經在全世界得到普及,但當時就連在我們航空業界里,大多數人也都對他們抱著懷疑的態度。”
“在我們和他們合并之前,他們曾經委托我們制造樣品機,那時我們提出的條件就有‘我們會請款,但不保證性能’——這是日后我從負責簽約的人那里聽來的。畢竟,第一次看見那東西實際飛上天時,連我也嚇壞了。”
也就是說——
“直到樣品機完成為止,幾乎沒有人相信”。
當年實際負責制造樣品機的就是UFA。現在想來,即使出自航空工程學科,一個剛成立的校園創業公司也不可能擁有制造巨大飛艇的設備。教授他們與UFA的蜜月期應該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只不過,從剛剛那番話來看,他們之間似乎完全只是業務往來的關系——
“就連您這樣身居高位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研究的詳細情況嗎?”
“雖然他們會定期提交報告書……”諾瓦克說得有些含混,“但技術資料那種東西,除非是常年干那行的人,否則光憑閱讀文件是沒法理解詳細內容的……特別是對于我這種制造飛機的人來說,他們的研究實在很神秘,就像讓機械工程師去讀化學合成的實驗報告一樣。”
雖然對于既不懂機械也不懂化學的瑪利亞而言,這個比喻有些難懂,但諾瓦克話中“他們”一詞的疏離感,似乎代表了UFA員工對費弗教授他們的態度。
“況且,交給高層的文件,說到底只是挑好看的部分糊弄的概要罷了……如果要尋找事故原因,失敗案例遠比成功案例重要,但那種負面情報絕對不會出現在被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定期報告里。”
“我明白了。”
對于會在麻煩的文件上蒙混偷懶的瑪利亞而言,這是個非常具有說服力,同時也讓耳朵隱隱作痛的解釋。“把那些‘整理得漂漂亮亮的報告書’也一起給我們吧。晚一點也無妨。還有,能不能告訴我們,現在還活著的人里,對水母船最了解的人是誰?”
※
“現在兩位看到的,就是培育之前的真空氣囊。”
真空氣囊制造部的柯提斯?普利德摩爾主任指向建筑內部。他膚色略黑,身材微胖,小而圓的雙眼讓人覺得有點可愛。
和他們昨天看見的空軍水母船一樣,一個高二十米、長寬約四十米的白色氣囊,坐鎮于天花板挑空的寬敞建筑里,幾乎占滿了整個空間。
瑪利亞等人所站的地方,是一棟叫作“孵化屋”的巨大平房中緊貼墻面的參觀用回廊。
回廊距離地面有十米,扶手很矮,仿佛走在懸崖邊緣一樣。幾個看似是操作人員的細小人影在地面上移動。就高度來說,昨天搭乘水母船和直升機時高度更高,但能夠實際感受到與地面之間的距離的此刻,更令人感到腳軟。
“現在,那東西——我們稱之為‘素體’——還只是一個很大的樹脂氣球。在這種狀態下把特殊氣體注入內部,產生化學反應,就能促使素體硬化,變為強度足以支撐大氣壓力的真空氣囊。”
“噢——”
原來制造真空氣囊需要注入氣體啊。“就像在內側鍍一層膜的感覺?”
“準確來說是‘培育結晶’。就像鹽酸加氫氧化鈉會產生食鹽顆粒一樣。”
“您說的特殊氣體,具體來說是什么呢?”
“微量的氰化氫,還有用氮氣稀釋過的用來促進反應的無機系催化劑。它們和氣囊的材料聚丙烯系有機高分子接觸,會使氰基產生重合,沿著素體的形狀生成氮化碳結晶的鏈狀結構。”
“這些無機系催化劑、有機高分子與反應生成物的結晶構造、反應機制,以及氣囊的制作方法,正是費弗教授的研究成果,也是水母船相關專利的根基。至于更詳細的內容,我會把教授的論文拿給二位,請參考論文。”
突然變成了有些難懂的話題。
“漣,氰化氫是什么?”
“HCN。也就是氣化的氫氰酸。”漣吃驚地回答道,“身為刑事科卻連這點程度的基礎知識都沒有?真虧你能當上警部。你是把晉升考試的答題紙換掉了嗎?”
“才沒有!”
真是凡事都要啰唆的部下,自己只不過是沒有把耳朵里聽到的詞進行轉換而已。“……等等,氣態氫氰酸?”
“可以說是水母船工業化的最大障礙。從法律層面來說。”柯提斯回以苦笑,“最終是靠將濃度降到最低限度,并安裝去除有害氣體的設備,才解決了安全和法律的問題。即使氣體外泄,也不會造成重大的危害……然而,氣囊的培育時間也因此大幅延長。”
“從將教授等人的創業公司合并到產品上市用了三年,這段時間可以說幾乎都花費在生產線的建立上——尤其是對于這個氣囊培育工程的討論。其他零件的制造工程與機體設計,在樣品機階段就已幾乎完成,所以我們負責培育工程的小組壓力格外大。即使到了現在,培育工程依舊是提高生產性的一大課題。”
“剛剛說到培育時間的延長,那么具體來說,目前培育一個真空氣囊大概需要多久呢?”
“大約兩周吧……然而這只是把氣體灌進素體內到硬化完畢的時間。實際上,接下來還有將吊艙與支架等組合為一個整體的工程,將氣囊抽成真空的工程,以及對完成機體進行檢查的工程等——從下注到販賣,最短也需要大約兩個月。”
雖然不知道兩個月對客機的制造期來說是長是短,但可以明白真空氣囊不是那么簡單就能制造出來的。
“既然是最短,代表還要預約排隊之類的?”
“托您的福。不過不知道這次的事故會造成怎樣的影響,真令人感到不安……量產最大的瓶頸就在于占地面積,這點對于水母船來說尤為明顯。講得極端一點,即使制造要花上一年,只要地點、資金、人力無限,就能讓各生產線同時進行,一口氣制造出無限架機體。但從現實來看,即使增加資金投入與人手,也無法增加場地。雖然水母船比過去的飛船小得多,但工廠用地的面積畢竟有限,也不可能把U國全境的空地都買下來。原先擺在工廠的展示機與測試機,也因為增設廠房而無處可放,全都被移到國內的各代理銷售點了。”
“照您的意思,教授他們的次世代機種也是一樣?”
“聽說已經計劃等航行測試結束后賣到別處……雖然結果演變成了那種狀況。”
隨后是一陣沉默。
“您還真是了解。您的部長還說什么‘我們不太清楚’呢。”
“也算不上了解。”柯提斯臉上再度浮現苦笑,“剛才說的真空氣囊培育工程的相關信息,大半也都寫在費弗教授的論文里,我們不過是把那些搬到實際的制造現場罷了。雖然也有像剛剛所說的氣體濃度那種在制造層面不得不進行調整的部分,但這與負責‘研究開發’的他們無關。”
“而我們這些負責‘制造’的人的工作,頂多就是照著他們拿來的研究成果制造成品,至于成果是怎么來的,當初的目的又是什么,實際上我們并不清楚。”
“對教授他們搭乘的那架次世代機種,你們也不清楚?”
“負責制造的確實是我們制造科,但它具體有什么功能我就不清楚了。”
“請再說得詳細一點,比如他們接受了怎樣的委托,制造出了什么樣的機體,等等。”
“我負責的是培育氣囊,所以只知道和這部分有關的事。不過——這幾年,他們似乎一直致力于開發使用新材料的真空氣囊。”
“新材料?”
“在那架次世代機種之前,他們也曾多次委托我們制造測試機——正確說來是培育裝在測試機上的真空氣囊,不過培育時所用的素體并不是我們平常使用的那種,而是他們自帶的素體。”
“等一下,‘自帶’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柯提斯說著把目光轉回廠房里。
“兩位看到的素體,其實并非U FA制造,而是委托簽有保密協定的化學工廠生產的素體。在賣給顧客的水母船上,會把這種由化學工廠制造的素體用作真空氣囊……但技術開發部的委托則不一樣。”
“您的意思是,他們自己另外準備了素體?”
柯提斯點頭。
“是的。每次找我們委托工作時,他們總會直接將素體運到這里……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弄來的。我猜應該是找其他化學工廠制造的……不過,因為沒有收據或標簽之類的東西,所以在有緊急情況時也不知道應該聯系哪里,令人很頭疼。”
用在真空氣囊上的素體的出處連同公司的人都要隱瞞——事情越來越可疑了。
“您說緊急情況令人很頭疼,難道曾經發生過什么不好的事嗎?”
“可不僅僅是不好一詞就可以概括的。”柯提斯抱怨道,“他們所準備的素體,幾乎都是些次品,經常發生在硬化過程中破洞導致氣體外泄之類的事故。雖說濃度極低,但也不能就這樣讓毒氣外泄。更何況氣囊培育是全天無休,只要警報響起,不管是在深夜還是假日都必須立刻趕到。如果向技術開發部抗議,他們就會說‘解決麻煩是制造部的工作’。雖說研究開發難免會伴隨失敗,但老實說真是讓人無法忍受。”
“我明白。”
在這點上刑警也是一樣,總是會被毫不講理的緊急召集耍得團團轉。漣投來冰冷的目光,仿佛在說“哪怕要宰了你估計也起不來的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瑪利亞鄭重地選擇無視。
話又說回來。
從方才柯提斯的語氣看,水母船的技術開發部與制造部之間,至少在工作層面有相當大的摩擦。雖然費了一點時間,但瑪利亞開始漸漸明白諾瓦克那句“研究開發與制造完全是兩回事”的意思了。
“關于他們帶來的素體,您還注意到什么其他的地方嗎?”
“顏色不一樣,這點可以肯定。有的顏色深黑,有的偏黃……每次都不太一樣。”
“啊,不過最后那個素體的顏色就和平常用的素體一樣。只有這個罕見地——應該說是唯一一個——沒出什么大麻煩就成功培育成了真空氣囊。”
“只不過,他們的委托書上還是和平時一樣,附上了麻煩的要求——像是將導入的氣體溫度提高二十度什么的,這可不是能輕易做到的——這種運作環境的調整實在讓我們傷透了腦筋。”
“‘最后那個’?”
“兩個月前,技術開發部最后一次委托我們制作的氣囊。”
柯提斯往下看去。“它就裝在那架測試機上頭……不過既然結果是那樣,大概還是有哪里出了問題吧。”
※
“出了問題,是嗎?”
第三制造部品質管理科的茱莉亞?霍華德翻著文件,疑惑地歪著頭。她的特征是雀斑與一頭栗色鬈發。“……在檢查時好像沒出什么問題啊?”
“是不是因為不是賣給顧客的,就隨便糊弄了一下?”
“沒有啊——”雖然口氣有些慵懶,但茱莉亞明確地表示否定,“無論出貨對象是公司外部還是內部,它都是‘從這家組裝工廠出去的機體’。用同樣的方式進行同樣的確認,可是品質檢查的基本原則哦。”
這里是水母船的組裝工廠。
面積為一百米見方。在這棟比孵化屋還要寬敞的建筑里,正在進行兩艘水母船的組裝工作。天花板上吊著橄欖球狀的真空氣囊,吊艙則在氣囊的正下方,正隨著千斤頂狀的機械緩緩上升。操作員的呼喊此起彼伏。支架、螺旋槳,以及弧形的外框零散地堆在墻邊。
瑪利亞等人正位于組裝工廠一角的辦公室,隔窗眺望這一景象。或許是因為建筑本身實在太大,和那次在孵化屋時剛好相反,組裝中的水母船看起來就像模型一樣小。
“你說的檢查,具體都有什么項目呢?”
“嗯——”
茱莉亞的手指在寫著“檢查表”的紙張上滑動。“抽至真空狀態時的極限壓力與花費時間、漏氣速度;螺旋槳的回轉次數、是否有雜音;各螺絲的扭矩和外觀確認……還有很多很多,要我都念出來嗎?”
“不用了。”
瑪利亞偷瞄了一下,只見上面滿是瑣碎的項目和手寫的數值,光是看看就讓人感到頭痛。
費弗教授等人搭乘的測試機,為何會墜毀在H山脈那里呢?如果在真空氣囊的制造上沒出什么大問題,那么也有可能是在水母船整體的組裝工程中出了什么差錯。
原本瑪利亞是這么想的——不過現在看來雖說是公司內部用的測試機,他們似乎也沒有怠慢對組裝成品的檢查。
“剛才我們問過孵化屋的負責人,他說費弗教授他們的測試機上安裝了使用新材料的真空氣囊。您這邊在組裝時,有沒有發現什么和平常不同的地方呢?任何細節都可以。”
“咦,是這樣嗎?”茱莉亞驚呼,隨即充滿歉意地皺起了眉頭,“抱歉啊,我做的都是檢查文件、處理傳票之類的辦公室內的工作,所以關于操作過程中發生過什么事,我就不太……”
說得也是。算了,這部分等以后再問問現場作業的人吧——主要交給漣去問。
“不過,原來如此……果然是這樣呢。”
對話有了一瞬間的中斷。
“‘果然’?”
“是啊,”茱莉亞點點頭,“那架測試機的外部無論是吊艙還是支架,都有點不一樣。所以我還想過,‘搞不好真空氣囊也不一樣呢’。”
咦——
“等等,這話是什么意思?您說外部不一樣?”
“這點應該和其他飛機一樣。水母船上的所有零件并非都是由我們制造的。像吊艙和螺旋槳這類的大型零件,都是委托外包商制造的。”
和之前說的真空氣囊的情況類似。
“您的意思是說,那架測試機的各個零部件,是由技術開發部準備的?”
“不太準確。外包商交上來的零件,會被技術開發部的人先拿走。之后他們會再送回來,讓我們拿那些零件組裝。”
測試機的零件,會先被技術開發部拿走?
“您剛剛說外部‘不一樣’對吧?意思是技術開發部在拿走這些零件之后,進行了某種加工?”
茱莉亞點點頭。
“外部貼著類似橡膠的奇怪材料,顏色是深灰色的……那究竟是什么呢?”
※
直到快中午了,在制造部的問話才終于結束。從總務科得到航行測試計劃書、定期報告,以及與真空氣囊有關的教授論文之后,瑪利亞和漣向著從孵化屋往西步行約十分鐘的一間與周圍獨立的小房子移動。
——“氣囊式飛艇部門技術開發部”。
掛在入口處那塊招牌的嶄新程度,凸顯了無人歸來的冷清。
“瑪利亞,這樣好嗎?事故調查委員會還沒成立就擅自行動——”
“怎么了,我這么熱心工作你還有意見?”
“你在工作嗎?我還以為,你的行動都是為了挑釁軍方呢。”
漣一副驚訝的模樣……真是個討人嫌的部下,雖然有一半讓他說中了。
兩人拿著從總務科半強迫地借來的鑰匙開門入內。穿過前室,打開正面的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約有中等規模的會議室大小的房間。
中央有一張長桌。桌面上散落著燒杯、陌生的玻璃器材、奇妙的方形器械、橡膠手套,和裝有紙巾的小盒等。
房間的門旁是藥品柜。左右的墻邊有用圍墻圍住的狀似水池的設備——正面還有一道似乎能上下滑動的透明拉門。
“這里是實驗室?”
藥品的味道撲鼻而來。高中時因超過化學報告的提交期限而被留下做實驗的噩夢又一次復蘇。“漣,你有沒有看出什么?”
“似乎是做有機合成的實驗室。”
漣隔著透明拉門打量著水池。“局部排氣裝置里設有回流裝置和轉盤式蒸發裝置,大概是用來進行素體——正確說來是構成素體的聚合物——的合成實驗吧。”
“你的意思是‘技術開發部自帶的素體’,就是在這里制造的?”
在被圍墻圍住的水池——似乎叫通風裝置——的角落,堆著裝有碎片且寫有日期的小盒。大概是素體的樣本吧。
“以制造那種尺寸的素體來說,這些設備的規模實在太小了。他們應該是在這里確定合成方法之后,把實際制造工作委托給外包商。”
需要調查制造素體的外包商,還要對樣本進行回收分析。這幾項要優先處理。真是的,工作多到要令人開心地流淚了。
瑪利亞按順序打量著藥品柜,其中一個藥瓶吸引了她的目光。
“氰化鈉?”
“是氰化鉀的親戚。毒性方面應該沒什么差別。無論是氰化氫還是這東西,都像它們的名字一樣含有氰基。我想,他們應該是在檢驗能否用這種固態物質取代難以保存的氣體,使素體硬化。”
先是毒氣又是毒藥?水母船的開發可真是搏命的工作。仔細一看,藥品柜的門上安了個大鎖頭,應該是為了防盜。
“其他呢?”
“沒有了。如果其他房間留有資料,或許能找出他們研究內容的細節。”
“了解。”
瑪利亞點點頭,把手搭在實驗室的門上——然后回頭看向室內。
長桌、實驗器材、藥品柜、安設在墻邊的水池。
毫無疑點的實驗室。至少在瑪利亞眼中沒有什么特別奇怪的地方。
照理說是這樣……
“怎么了,瑪利亞?”
“啊?嗯,沒什么。”
瑪利亞搖了搖頭,和漣一起走出實驗室。
在二樓的辦公室里,理所當然地沒有任何人影。
以屏風隔開的座位有七八個,其中幾張桌子似乎是空的。
墻邊的白板上寫著潦草的算式與化學公式。垃圾桶里裝滿了揉成團的紙屑,房間深處的公用廚房的爐子上則放了個茶壺。
往眼前的座位一看,桌子底下堆著幾本標題有些難懂的專業書籍和磨損嚴重的筆記本。桌子兩端堆著幾摞紙,靠瑪利亞這邊則擺著一個有點臟的杯子和幾支筆。
仿佛把上班后的一刻直接凍結一般的隨處可見的職場風景,平凡得令人難以相信。這里就是水母船開發的最前端——而且所有職員都死于非命,誰都不會再回到這里。
辦公室左邊深處有一道門。打開這扇寫著“部長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景象與剛才那個房間大相徑庭,應該很難說是“平凡”。
“這是什么情況?”
地上到處都滾著空酒罐、空酒瓶。
墻邊的垃圾桶也被瓶瓶罐罐填滿,散發出強烈的酒臭味。仔細一看,在房間深處的桌子上也堆滿了同樣的瓶瓶罐罐。
讓人無法想象這里是研究所里的一個房間——不,甚至不像是工作的場所。
“這是——”漣也皺起了眉頭,仿佛失去了語言,“真沒想到,這種地方居然會有瑪利亞的同類。”
“我才不會在工作時喝成這樣呢。雖然也不是從來沒喝過。”
話又說回來……
瑪利亞又看向門上那個寫著“部長室”的牌子。在技術開發部里面,擁有部長頭銜的人只有一個。
費弗教授?為什么?雖然不知道這些空瓶空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堆積起來的,但房間主人的酒精攝取量顯然已經到了酗酒的地步。水母船的生父,為什么會變成了酒鬼?
“不知道。單純想來,應該是成名帶來的壓力吧。”
需要在公司內外調查費弗教授的身體狀況,包括就醫記錄。工作滾滾而來。
“這里以后再說,先搜查辦公室吧。這個房間里實在不像是有次世代機種情報的樣子。”
“同感。”
瑪利亞把辦公室靠里那半邊交給漣,自己搜查靠門口的區域。她將文件一張張過目,挑出覺得可疑的部分——
“漣!這事要做到什么時候啊?!我已經受夠了!”
才五分鐘就投降了。
“你在撒什么嬌啊?”
又來了——漣開口。
“是誰曾經得意揚揚地對我說‘腳踏實地的工作乃是調查的基礎’啊?”
“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啊。”
要從滿是專業術語和記號的堆成山的文件里挑出需要的東西,就跟從一摞用火星文編寫的文件中挑出用金星文編寫的一樣。
“請你把似乎可以讀懂的挑出來,其他的先放著無妨。”
“了解。”
瑪利亞快速翻閱紙張,只要一覺得好像看不懂就立刻換下一份。多虧漣的建議,至少作業速度有了顯著提升。
快速解決完那摞紙后,她正準備拉開抽屜,卻看見桌子底下有一沓用塑膠繩捆起來的筆記本,似乎是原本準備丟棄,結果就放在了這里的。
她拿起附近的剪刀剪開繩子,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本。《1981.10.01~\Neville Crawford》——封面上這行字的筆跡與其說工整,不如說是神經質。翻開筆記本,里面的文章內容類似按日劃分的值班日志。
1981年11月10日樣本10/合成實驗(3)
原料:丙烯腈10克 催化劑:A10毫克 合成開始溫度:50度 攪拌速度:每分鐘60次
10:00合成開始→10:45發生突沸,合成中斷
【考察】雖然延長了突沸發生之前的時間,但還是以失敗而告終。是生成熱量的問題?
1981年11月12日樣本10/合成實驗(4)
原料:丙烯腈5克 其他條件與上次相同
10:00合成開始→13:20合成結束
【考察】通過將原料用量減半來抑制突沸。果然是生成熱量的問題?有機合成受非本質部分影響的地方太多了。
這似乎是實驗筆記。翻了翻其他頁,發現除了文章以外還有化學公式與手繪圖。盡管超過一半的內容都是物質名稱與溫度等情報的羅列,但也有很多可辨讀的正常的人類語言。
這應該算是中獎了吧。瑪利亞內心雀躍地翻閱起來。
1981年11月13日樣本10/硬化實驗
原料:合成完畢的樣本10號100毫克、氰化鈉10毫克溶劑:水 催化劑:C-04,5毫克
10:00反應開始→16:00取出,不見硬化跡象
【考察】失敗。需要探討是否能通過變更條件解決。
?反應溫度太低?→加熱重新實驗
?用鹽無法產生反應?→在實驗室使用氰化氫的危險性很大。R是怎么確認的?應該在R死前問出來的。
翻頁的手停住了。
……“應該在R死前問出來”?
這句話與單純的實驗記錄格格不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前面那句“R是怎么確認的”也很不明所以。不過從上下文來看,這個“R”應該不是某種物質,而是某個人物。
應該在R死前,問出R采用的確認方法——
在窗戶對面的墻壁上,有一塊看似成員日程表的黑板,上面貼著幾張用磁膠片制作的名牌。“Philip Phifer”(菲利普?費弗)、“Neville Crawford”(內維爾?克勞福德)、“Christopher Brian”(克里斯托弗?布萊恩)……哪里都找不到開頭是“R”的名字。
這是怎么回事?“R”是誰?“應該在R死前問出來的”……既然要問的是有關實驗的事,為什么會出現這么驚悚的一句?
瑪利亞感到背上起了雞皮疙瘩,繼續往后翻下去。一邊讀,一邊下意識地用右手食指抵住了下巴。
里面的內容總的來說,就是悲慘的失敗記錄。
“失敗”“不可”“中斷”——大量負面詞語出現在筆記的各個角落。盡管偶爾能發現看似成功的記述,到了下一個日子卻還是出現“氣囊硬化探討……失敗。制造部在干什么啊”這種混著抱怨的潦草筆跡。越翻到后面,記錄者的焦躁就越明顯,到了最后一頁,甚至露骨地用“探討氣囊硬化……失敗。這個沒用的東西”這種憤怒的話語收尾。
而在這些話語之間,也出現了關于“R”的記述。
需要對R的實驗資料進行再度詢問→全員都不記得
電話聯絡不到R的雙親→考慮派遣有空的W
W傳來消息R的雙親已于四年前去世,住家原址已成加油站該死!
從“R的雙親”這個說法來看,“R”果然是個人名。“W”同樣也是人名,應該就是指在黑板上貼有名牌的“Willaim Chapman(威廉?查普曼)”吧。可以看出,這份筆記的作者——內維爾?克勞福德——對于“R”擁有的知識的渴望日益強烈。
可是,為什么呢?處于水母船開發最前端的內維爾?克勞福德,為什么要這樣執著于他人的知識,甚至還派“W”前往“R”的老家?
“R”是什么人?這人和內維爾以及其他技術開發部成員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系?
筆記的最后一頁是“1982年7月27日”,結束時間在半年前左右。盡管瑪利亞也翻閱了其他筆記,但日期全都比這本更早。她還翻看了文件堆和抽屜,卻沒有找到比這個日期更晚的筆記。
根據柯提斯在孵化屋提供的信息,他們成功開發出新材質真空氣囊是在大約兩個月前,而到處都找不到記錄了這段時期實驗的筆記。
瑪利亞起先還想“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事”,隨即立刻發現了自己的紕漏。如果他們做航行測試時帶了實驗筆記,那么最新的筆記會在那架事故機里,不可能在這種地方。
而事故機已經被軍方回收。
在整個吊艙都化為焦炭的火災中,筆記本實在不太可能幸免。然而,如果還剩下一頁,不,哪怕只剩某頁中的一部分——現在就連確認這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辦不到。
那些可惡的軍人。就算大打出手也應該阻止他們回收的。
感到十分后悔的瑪利亞轉向下一個座位。她剛把手伸向桌上的書擋,便看見了一張略微褪色的照片,夾在無框相框的兩塊透明玻璃之間。
這應該是一張紀念照。在明亮的陽光下,六名男女站在紅土荒野上。
在照片中央,有一名個子略高,看上去年過五十的男子。瑪利亞隱約記得曾在報紙和電視等處看過他。他就是真空氣囊的生父:菲利普?費弗教授。那副臉頰凹陷的陰沉模樣,與其說是航空工程學界的權威,不如說更像是漫畫里的邪惡秘密組織中的科學家。
在教授周圍圍著四名男性和一名女性,每個人都很年輕,大概都才二十出頭,甚至有的看上去只有十幾歲。
而在他們背后的遠處,浮著一個巨大的白色物體。
物體下端連接著吊艙,以及狀似水母觸手的支架。支架前端的螺旋槳浮在空中,吊艙的正下方垂著狀似繩索的東西,綁在被釘在地里的金屬上。
右下角的日期是“1973年6月28日”——費弗教授發表真空氣囊的隔年。
瑪利亞慢了一拍才明白照片的意義。這是樣品機的完成紀念照。和教授一同入鏡的男女,無疑就是教授當時的研究生。
這就是人類史上第一艘水母船啊。
在遙遠的將來,這張照片即使登上歷史教科書也不足為奇。不知道它能賣多少錢呢?瑪利亞一邊抱著這種不該有的邪念,一邊順手將相框翻面——隨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手。
里面還有另一張照片。
在正面這張真空氣囊紀念照的背后,還疊著一張照片。隔著透明的玻璃背板,可以清楚地看見照片全貌。
這也是一張團體照。在充滿綠意的群山與湖的背景之下,六名男女站在一起。畫面好似露營中的一景,氣氛和樂融融。
原來是雙面的,真有情趣。瑪利亞感嘆地看著照片——她將相框翻回正面,又翻過去。
背面那張露營照里的成員和正面紀念照里的成員幾乎一樣。但露營照里沒有教授。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陌生的少女。
那是一名戴著圓眼鏡,把黑色長發綁成兩條辮子垂在左右兩側的嬌小少女。她的長相纖細,但給人聰明伶俐的印象。胸前的隆起柔軟而富有少女氣息,包在牛仔褲里的雙腿十分苗條。盡管不知道她的準確年齡,但只看外表,年輕得仿佛才剛上高中。
另一位女性——一名明顯散發出成熟魅力的金發女子——在正面的紀念照里也有,但是這位眼鏡少女只存在于背面的露營照。
是研究室成員的親戚嗎?與成員們一起旅行時,帶著年紀尚小的家人同行也并非不可能——
瑪利亞又看向行動預定表。那幾張名牌里,女性的名字就只有“Linda Hamilton(琳達?漢密爾頓)”這一個——金發女子大概就是她了。照片的日期是“1970年4月30日”,拍攝于正面那張照片的三年前。
瑪利亞擰開相框四角的螺絲,把兩張照片抽出,把露營的照片翻了過來。在看到寫在左下的那行字時,瑪利亞的背脊當場凍結。
攝于露營聯誼活動與實驗室成員,和R……
“和R”?!
——R是怎么確認的?應該在R死前問出來的。
難道說……
這名戴眼鏡的少女,就是內維爾?克勞福德筆下的“R”?
等等,怎么可能。既然內維爾?克勞福德想要“R”的知識,那么“R”在真空氣囊方面至少積累了比內維爾更多的經驗與知識……這名少女有那個本事?
當然,瑪利亞也是踢開眾多男性競爭對手,以破例的年輕歲數升上警部的人,她也知道不該拿身為女性或是年紀輕輕之類的理由來判斷一個人的能力。但就連瑪利亞,也在一瞬間難以排除潛意識里對“R”抱有的既定印象。
這名少女就是“R”?
沒有證據。或許她單純只是研究室里某位成員的熟人,恰好名字開頭同樣也是“R”而已。
可是——如果真是如此,為什么要把這張照片藏在這種地方呢?在座位格擋的屏風上,有得是貼照片的空間,根本沒必要特意把它放在其他照片的背面來掩人耳目。
照片里的背景,不過是年輕男女一起開心地上山游玩而已,其中也沒出現什么明顯的疑點。如果要找出在真空氣囊的紀念照里沒有,在露營照里卻存在的事物,除去背景的差異,就只剩下這名戴眼鏡的少女……
“瑪利亞,有空嗎?”瑪利亞剛要呼喚漣,對方搶先向瑪利亞招手。
“怎么啦?”
瑪利亞跑過去,漣指著正面說“你看這個”。
一個乳白色的方形箱子,上面放著一個外形近似電視的硬邦邦的顯示器。另有一個板狀物體,上面有許多奇妙按鈕,通過電線與箱子連接。
“電……腦?”
在沒有任何東西的桌面上孤零零地擺放著一臺電腦。和其他擺放著文件、文具的座位相比,這里單調得有些冷清。
瑪利亞不是第一次看到電腦——在去預支薪水時,她曾在警局辦公室見到過幾次——然而,作為工作用的機器,這東西仍然是個稀罕物。
“航行測試計劃書上寫有‘新增自動航行系統’這一項。”漣邊說邊翻閱著從UFA的總務科獲得的資料,“就我的推測,這應該是用來制作航行程序的吧。”
“漣,你會用電腦?”
“多少懂一點。”
“畫面上什么都沒有啊?”
熒幕的指示燈亮著,但畫面卻是一片漆黑。
“所以才奇怪。這臺機器——里面全都被清空了。”
“咦?”
“別說資料,就連作業系統都沒有。這里有啟動盤,我用它開機檢查,卻發現內置的硬盤全都被格式化了。從找不到保存資料用的磁盤這點來看,只能得出是某人刻意——”
“漣,拜托你,說人話。”
“總的來說就是‘理應存在于這臺電腦里的情報,全都被人刪除了’——應該是自動航行系統的程序吧。”
瑪利亞花費了一點時間才理解漣的這一席話。
“自動航行系統程序被刪了?”
“畢竟從測試計劃書來看,我想不出技術開發部還能在什么地方用到電腦。”
“等等,你憑什么這么肯定?也許是用在別的地方呢?比如,用來尋找真空氣囊的材料之類的。”
把所需條件輸入電腦,由電腦算出答案,再由人類驗證。總覺得電腦在研究中應該扮演這樣的角色。
“現實的電腦和漫畫、科幻小說不一樣。”漣用一句話便打發了瑪利亞的疑問,“電腦沒有靈活能干到可以回答‘有這種新材料嗎’這種空泛的問題。就算真的做得到,那也是在人類先知道答案的基礎上,再讓電腦模仿作答。”
沉默降臨。
漣想表達的意思,逐漸滲透進瑪利亞的腦中。
次世代機種并非是墜毀,而只是迫降——這是目前從現場和遺體狀況推出的結論。然而,水母船為什么會迫降,目前還找不出原因。
如果正如漣所說,這臺電腦曾經被用來制作自動航行系統。
那么電腦內部的資料消失,也就意味著——
這時,瑪利亞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個微小的聲音。
就在兩人剛才上來的臺階下方——是門的推擠聲和腳步聲。
瑪利亞與漣互看一眼,在停頓片刻后采取行動。他們躡手躡腳地離開放有電腦的座位,背靠在辦公室的門后。
腳步聲緩緩逼近,登上臺階。鞋底與地板的摩擦聲非常、非常的小。步履緩慢,仿佛在冰上行走一般的慎重。
什么人?
是UFA的員工嗎?可是,這棟建筑里只有技術開發部,而且與其他部門之間隔著一段距離。
更何況——這樣的腳步,怎么看都不像是單純的迷路者或好奇的路人。
瑪利亞把氣息壓低到極限,靜靜等待。
入侵者的氣息來到門前,與瑪利亞他們近在咫尺。腳步聲停住了。無止境的漫長沉默,一秒,又一秒地過去。
在不知過了幾拍的沉默過后,入侵者以驚人的速度沖進室內。
——瑪利亞用盡渾身力氣朝來人的腿踹過去。
連零點一秒的差錯都沒有。入侵者的頭部畫出優美的弧線,臉部重重撞到地上。
漣撲過去,騎到入侵者的背上扭住他的手。瑪利亞從腋下的槍套中拔出手槍,將槍口抵住入侵者的頭頂。
“你是誰?老實交代。要不然,頭上就要多出一塊斑禿了。”
“你這家伙——”
入侵者不甘心地呻吟,抬頭將瑪利亞的槍往上頂。這是個看似三十出頭的精悍男性。從那張紅腫的臉上,能看見憤怒的火焰在他眼中搖晃。
“別小看我。誰……誰會任你們擺布,該死的共產主義者!”
“咦?”
瑪利亞發出傻眼的聲音。
不是因為被人稱為共產主義者,而是因為對方的臉與聲音刺激了瑪利亞的記憶。“你——”男子同樣盯著瑪利亞看,臉上表情轉為呆滯。
“真是的。”
“哎呀呀,”漣無奈地離開男子身上,“您到這種地方來有何貴干啊,指揮官閣下?”
男人身上穿的是U國空軍軍服。
在墜毀現場奪走水母船的空軍指揮官,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