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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將日本文學介紹給世界的村上春樹

過譽的言辭

1991年秋,英國一家大型出版社企鵝出版社的編輯西蒙·維爾德先生的一封信翩然而至。自從我1991年成為村上譯者以來,翻譯的都是與村上相關的內容,但因這封信,我開啟了圍繞芥川龍之介的冒險。

魯賓先生:

重要事情請允許我后面再提,首先我想對魯賓先生《奇鳥行狀錄》的英譯表達我誠摯的敬意。受益于先生的豐功偉績,我得以度過一個愉快的夏天。

我在企鵝出版社擔任“現代·經典·系列”的主編。關于這個系列,我的本意是希望收錄各領域中印象深刻的作品并能引以為傲,可是關于日本文學數量太少,除了三島和川端的作品,尚為一片荒蕪。特別是缺少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在英國無法以任何形式得到)。

我以前讀過很早之前艾利坦斯·普萊斯(Eridanos Press)翻譯的英譯短篇集,里面收錄了《地獄變》、《齒輪》、《一個傻瓜的一生》、《寄老友手記》,讀完著實吃了一驚。我想,芥川的感受性和村上春樹有著極為近似的地方。

倘若能以嶄新的翻譯將芥川的作品推出去,應該也會給西方世界強烈的震撼。先生意下如何呢?您會認為芥川的作品存在終究無法譯成有影響力的英文的壁壘嗎?

我的夢想是希望請魯賓先生重新挑選芥川作品譯成英文,再附上村上春樹先生的序之后重新出版。我的這一設想或許會被您嘲笑為異想天開。百忙之中打擾不勝抱歉,希望這個提案能有幸得到您的審閱。

最后,再次祝賀《奇鳥行狀錄》取得的偉大翻譯功績。

西蒙·維爾德

1999年9月17日

一目了然,這封信中過譽的言辭是要表達企鵝出版社希望策劃帶有村上春樹序文的新版英譯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集。這個主意固然不壞,而且還是個相當不錯的主意。況且我被人贊譽,心情也不賴。于是我當即給維爾德先生寫了肯定的回信,可是我認為,請一向聲明對日本文學不感興趣的村上參加這樣一個項目,可能性接近為零。

所以我同時也對維爾德先生寫道:“如果村上先生決定參與西方世界的芥川再發現,那是多么諷刺啊!若說原因,村上沒有獲得的少數文學獎項之一便是芥川獎,而且還要讓他反過頭對沒有得到的東西表示驕傲?!?

我通過傳真給村上轉發了維爾德先生的信。我想反正沒有村上的序,企鵝出版社大概也不想出版這本書,便又回到正在著手的兩項工作中。那就是《神的孩子全跳舞》的英譯與《HARUKI·MURAKAMI與語言的音樂》的執筆。

一口應承的回復

然而令我吃驚的是,村上很快給了回復,并一口應承。結果村上不僅在英語圈,而且在日本國內的芥川再發現上做出巨大貢獻,這不能不說是個諷刺。

《神的孩子全跳舞》的英譯與《HARUKI·MURAKAMI與語言的音樂》在2002年完成,所以我真正得以認真投入芥川龍之介之中是在2003年夏天以后了。自那以后,除去大學的工作,我就向芥川一邊倒了。

我并非只讀已蓋棺定論的代表作,而是讀芥川的全部小說,仔細吟味,為英語圈構建全新芥川像的愿望汩汩涌起。既然想象力豐富如芥川,那么以現代眼光重讀,肯定會發現不怎么為人所知的名作,我帶著這樣的自信決定通讀作品。

然而問題關鍵在于值得翻譯的作品為數過多,《地獄變》、《齒輪》這樣不可撼動的代表作自不必說,我還希望務必將幾乎不為人知的《尾形了齋備忘錄》、《阿吟》、《忠義》、《掉腦袋的故事》、《蔥》、《馬腳》、《大導寺信輔的半生》、《文章》、《孩子的病》收入。出版后的短篇集18篇作品中,之前未能譯成英文的有9篇之多。

從準備階段到發行階段的4年是我極為充實的體驗。加上年譜、參考書目、村上的序、譯者前言和注釋總共被限制在230頁之內,所以分給關鍵的小說部分的頁數就沒那么多了。

可是隨著閱讀推進,接連出現我希望一定要收入的作品,而且比原計劃要長的村上序文著實有趣,編輯也希望全文登載,所以2006年出版的這本書遂膨脹為268頁了(村上的序占了其中的19頁)。

這篇序完全表現出村上嚴謹的性格,所以我知道他寫的時候是當真認可芥川作為日本文學代表作家的地位的。他向西方讀者詳細解說了芥川龍之介對于典型的日本讀者和作家村上個人來說有多么重要。讀過之后,就會明了寫這篇序時,村上花了多少時間再次閱讀、再次思考芥川的作品。

序的開頭寫著這樣一段視野開闊的話: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國民作家”中的一位。如果要從明治維新以后的所謂日本近代文學作家中投票選出10位“國民作家”,芥川龍之介首先毫無疑問要占據其中一席。除他之外,這份名單或許還會有夏目漱石、森鷗外、島崎藤村、志賀直哉、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這些名字列入吧。雖然我并不確信,但或許他們后面應該是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吧。夏目漱石毋庸置疑應位居第一。順利的話,芥川可能會溜進前五名。這樣就有九位了,還剩一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了。[10]

村上將芥川和其他日本作家及一眾西洋作家進行比較,論述了芥川文體的杰出和芥川小說流傳后世的價值。村上還談及大正時期民主主義歷史背景下芥川對西洋文化的態度,闡述了日本作家在東西洋之間所處位置的微妙,然后在最后寫道:

芥川給現代日本作家——我自然也算其中一個——是否留下什么教訓呢?自然有。作為偉大的先達,某種程度上也作為有志的反面教師,教訓之一便是即便逃入技巧或人工虛構的世界中,遲早也會撞到堅固的壁壘。(中略)另一應當稱作教訓之處與西歐和日本文化的重合方式相關。(中略)這對生活在現代的我們而言,也不能完全等閑視之。因為縱令遠離芥川生活的時代,縱令時至今日,我們依然置身于西歐文化與日本文化相互爭詰的漩渦中?;蛘呤褂帽容^時髦的說法,或許應該說我們依然置身于全球化與家國化相互爭詰的漩渦中。(中略)我們生于叫做“日本”的文化環境中,繼承了固有的語言和歷史,在那里生活,固然不可能完全西歐化或者全球化,但另一方面,我們無論如何必須避免陷入狹隘的民族主義中。這既是歷史告訴我們的沉痛教訓,也是不可扭曲的原則。[11]

村上的這篇序自然是寫給用英語閱讀的讀者看的,但對日本人而言也具有深度的洞察力,加之我編纂的這套企鵝出版社版短篇集與素來的芥川集不同,所以新潮社將這本Rashōmon and Seventeen Other Stories(《〈羅生門〉與其他十七則故事》)幾乎原封不動囫圇個兒地反向引進,早在2007年就以《芥川龍之介短篇集》為題目出版了。這本書也得到引領芥川研究的關口安義與宮坂覺兩位教授的認可,使我作為美國的日本文學學者得到一種意料之外的滿足感。[12]

再度一口應承的回復

自那以后,村上積極協助我們向世界介紹日本文學。我1977年在華盛頓大學出版部出版了《三四郎》的譯本,企鵝出版社策劃再次由我執筆重譯,他們對我說還是希望附上村上的序文。因芥川作品的翻譯一帆風順,所以我毫不猶豫地與村上進行了聯系。就這樣,我再次收到一口應承的回復。

2009年出版的企鵝版《三四郎》共235頁,村上的序占了14頁。題為“(大約)甘美的青春氣息”的這篇文章是村上眾多隨筆中最優美的一篇。作為作家,作為懷念自己青春時光的個人,作為對漱石的偉大有著切身體會的日本人,也作為綜觀世界文學的讀者,村上春樹以飽含情感的文體敘寫了《三四郎》的意義。

學生時代,村上對漱石和其他日本作家幾乎不感興趣。他說,在無錢買書的新婚時期,不得已借來妻子的漱石全集,這才第一次認真閱讀,留下的印象卻是“相當不賴”。

《三四郎》的特別之處在于與漱石自身22歲時的回憶糾葛纏繞,所以村上的序“(大約)甘美的青春氣息”是一篇洋溢著懷舊而溫暖的情調的文章。村上作品中傳達這類情調的作品為數不少,特別突出的當屬《挪威的森林》。

《三四郎》在漱石作品中所占的位置與《挪威的森林》在村上作品中所占位置大致相同,村上這樣論述道:

對漱石而言,《三四郎》是唯一一部作為長篇的“青春小說”,他畢生只寫過一部這樣的小說,對他而言,應該一次足矣。然而這是一部無論如何都要寫上一次的作品。在這種意義上,《三四郎》在漱石作品群中是有著特殊意義的一部。任何一個作家都有那樣一篇小說。與之比較也許有點厚顏無恥,但對我而言,《挪威的森林》這篇小說也是如此。我現在既不怎么愿意回首重讀,也不認為自己還能再次寫出那一類型的小說。然而通過完成那篇小說,我有種前進了一大步的感觸,同時還有一種感觸是,因為那篇作品的存在,我的其他作品得到實實在在的佐證。我如此設想(就擅自論斷吧):這對我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感觸,漱石對《三四郎》大概也懷著相同的感觸吧。[13]

與村上論《坑夫》

接下來村上積極協助將日本古典文學介紹給世界的另一些作品中就有漱石的《坑夫》。2002年在《海邊的卡夫卡》中被提及之前,《坑夫》是一部在日本也幾乎被人遺忘的作品。它是漱石小說中反響最差的一篇。從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在《朝日新聞》上連載第一回開始就評價極差,《海邊的卡夫卡》中對世間事情無所不知的大島這一人物也說:“它的內容不怎么像漱石的風格,文體也相當粗糙,照一般說來,它似乎是漱石作品中評價最為糟糕的一篇了,可是……”[14]然而,村上在2015年9月出版的由我重譯的《坑夫》的前言中說,在漱石的全部小說當中,《坑夫》是他最喜歡的作品。[15]在《海邊的卡夫卡》中,卡夫卡君如此說:“讀完之后莫名感到不可思議,我不知道這篇小說到底要說什么。可是怎么說呢?正是這‘不知道要說什么’的部分不可思議地留在了我的心里?!盵16]

在重譯本的序中,關于這部小說的讀者所說的“讀后的空白感”,村上做了稍為詳細的說明:

“那里面有種與讀優質后現代小說時同一類型的、與沙沙的干渴極為近似的感覺。也許可以稱作由意義欠如產生的意義吧?”[17]

也許因為讀者不怎么喜歡這種“讀后的空白感”,所以《坑夫》的讀者很少,然而我認識這部小說的兩位熱心讀者,一位自然是村上,另一人便是我。

老實說,我第一次翻譯《坑夫》是在1988年。后來在1993年之后的兩年里,在我與村上同住在劍橋市的時候,我記得我倆談論過《坑夫》。

那時候村上自然已讀過《坑夫》,卻記不怎么真切了。在我的拼命勸說下,他馬上又讀了一遍,說最喜歡的是主人公歷盡種種艱辛卻依然不改初心。那之后我們再沒提起過《坑夫》,2002年我讀《海邊的卡夫卡》時卻遇到了這樣的句子:“主人公從那些體驗中得到了怎樣的教訓啦,生活方式因而改變啦,深入思考人生啦,對社會的存在方式產生疑問啦,并沒有專門寫這些。也沒有他作為個人成長起來這一類反應?!盵18]盡管都是些瑣事,但我能從中多少體會一點自己影響到村上文學的滿足感。

若說到《坑夫》的重譯如何被提上出版日程,這也要歸功于村上的影響。有位名叫斯科特·帕克的英國編輯是村上的超級粉絲,他甚至將自己兒子的中間名字取為“Haruki”。在他讀過《海邊的卡夫卡》的英譯本之后,涌起對漱石《坑夫》的興趣,便又讀了我從前的英譯本,希望面向英語圈中的村上粉絲推出附帶村上序的新版翻譯?!犊臃颉分刈g本遂決定由這家名叫“土豚社”(Aardvark Bureau)的頗具個性的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

現在我正著手編集企鵝出版社的《近代·現代日本短篇小說集》。計劃于2017年出版的這本書中,村上將如何向西方讀者介紹同時代的文學呢?我熱切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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