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薩寧(譯文經典)
- (俄)阿爾志跋綏夫
- 2113字
- 2020-01-16 14:57:11
他倆在林蔭路上來回走了兩趟,沒有遇見熟人,卻聽到了花園里經常出現的音樂聲。那音樂演奏得不和諧、不準確,但遠遠地聽著,倒也覺得既溫情又憂傷。他倆不時遇到一些相互嬉鬧著的男男女女。他們的笑聲和喊叫聲,與輕曼憂傷的音樂和輕曼憂傷的黃昏都很不協調,使尤里很生氣。在林蔭路的盡頭,只見薩寧向他倆走來,并快活地向他倆問好。尤里不喜歡他,所以談話未能持續下去。薩寧對他眼前出現的一切進行了一番嘲笑,后來,他看見了伊萬諾夫,便要跟他一起離去。
“你們去哪兒?”諾維科夫問。
“我想去款待一個朋友!”伊萬諾夫回答,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瓶伏特加酒,得意洋洋地展示著。
薩寧快樂地笑了起來。
尤里覺得,這瓶酒和這笑聲都是做作的,庸俗的,于是,他便厭惡地轉過了身。薩寧看在眼里,但什么話也沒說。
“感謝你,主啊,我沒成為那樣的人,就像這個收稅人!”伊萬諾夫笑著,話里有話地說道。
尤里的臉紅了。
“同樣一個……還說俏皮話!”他鄙夷地想著,聳了聳肩,走開了。
“諾維科夫,你這個無心的偽君子,和我們一起去吧!”伊萬諾夫說。
“干嗎去?”
“喝酒去呀!”
諾維科夫憂郁地朝林蔭路瞥了一眼,可哪兒也不見有麗達的身影。
“麗達正坐在家里,懺悔自己的罪過。”薩寧笑著說道。
“胡說。”諾維科夫委屈地嘟囔道,“我還有一個病人……”
“那病人沒有你的幫助也能死。”伊萬諾夫說道,“不過,我們沒有你的協助也能把酒喝光。”
“喝個醉,沒什么大不了!”諾維科夫痛苦地想到。于是便說:
“那么好吧……我們走!”
他們走了,尤里老半天還能聽見伊萬諾夫粗魯的男低音和薩寧那無憂無慮的、親熱的笑聲。
他又沿著林蔭路走去。有幾個女性的聲音在喚他。濟娜·卡爾薩維娜和女教師杜博娃坐在林蔭路的一個長椅上。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樹下勉強可以看見兩位穿著黑色連衣裙女性的身影,她倆沒戴帽子,手里拿著書本。尤里急速地、很樂意地向她們走去。
“你們從哪兒來?”他問道,表示問候。
“我們去了圖書館。”卡爾薩維娜回答。
杜博娃默默地挪了挪身體,讓出一塊地方,尤里雖然想坐在卡爾薩維娜的身旁,可他感到不好意思,于是就挨著那位不漂亮的女教師坐了下來。
“您的臉色為什么這樣憂愁、痛苦呢?”杜博娃問道,出于習慣,她又刻薄地撇了撇她那干燥的薄嘴唇。
“您為什么覺得我的臉色是憂愁的呢?我的臉色是最愉快的。不過,的確有些苦悶……”
“您看來沒什么事情可做。”杜博娃嘲諷地反駁說。
“您有什么事情可做嗎?”
“有,忙得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我可不哭。”
“那么,您只會抽泣……”杜博娃玩笑地說道。
“如今,我的生活已經把我弄得不會笑了。”
他的嗓音里透出一種痛苦的調子來,于是,三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默不作聲了。尤里沉默一陣,笑了一笑。
“我的一個朋友對我說過,我的生活是具有借鑒意義的。”他說道,雖然沒有任何人這樣說過。
“就什么意義而言呢?”卡爾薩維娜小心翼翼地問。
“就人不應該活著這一意義而言。”
“那么,請您講講吧。也許,我們能從這個榜樣中得到一些好處……”杜博娃提議道。
尤里認為自己的生活非常不成功,認為自己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在這一想法中有著某種憂郁的滿足感,對自己的生活和他人進行一番抱怨,也是愉快的。他從不向男人們談到這一點,他本能地感覺到,男人們是不會相信他的,但是面對女人,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卻非常樂意長時間地談論自己。他很漂亮,口才也好,女人們對他總是滿懷著憐憫和愛慕。
這一次,從玩笑開始,尤里輕松地步入了尋常的調子,長時間地談論著自己的生活。根據他的談話來看,他是一個能力很強的人,卻為社會和環境所累,黨內無人理解他,他沒能成為人民的領袖,卻成了一個由于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被流放的普通大學生,其中的過錯不在他本人,而在于命運的偶然和人們的愚蠢。像所有非常自尊的人一樣,尤里沒有想到,這一點并不能證明他有特殊的能力,每一個天才都被同樣的偶然和同樣的人們包圍著。他覺得,那沉重的、無法抗拒的厄運只降臨在了他一個人的頭上。
由于他講得非常動聽,生動而又鮮明,結果,事情就像真的一樣,姑娘們相信他,與他一起惋惜,一起憂傷。音樂演奏得還是那樣不和諧,但卻如怨如訴,黃昏幽暗、沉靜,他們三人全都陷入了幻想和憂傷。在尤里沉默不語的時候,杜博娃想到,她的生活也是無聊、單調的,她很快就要老了,卻還沒有體驗到幸福和愛情,想到這里,她便輕聲地問道:
“請問,尤里·尼古拉耶維奇,您從來沒有產生過自殺的念頭嗎?”
“您為什么向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呢?”
“沒什么。”
有一會兒他們全都沒有做聲。
“這么說,您在委員會里工作過?”卡爾薩維娜好奇地問道。
“是的。”尤里簡短地、仿佛不情愿地回答,可是,承認這一點使他感到很愉快,因為他認為,在這位漂亮、年輕的姑娘的眼中,這一點能使他具有某種陰郁的吸引力。
然后,尤里送兩位姑娘回家。路上,他們說了很多,笑了很多,已經不再憂傷了。
“他真可愛。”尤里走后,卡爾薩維娜說道。
“當心,別愛上他!”杜博娃伸出一個手指,嚇唬道。
“得了吧!”帶著一種隱秘的、本能的恐懼,卡爾薩維娜喊道。
尤里懷著激動、美好的心情回到了家里。他朝那幅未完成的畫瞥了一眼,什么感覺也沒有,便心滿意足地躺下睡覺了。夜間,他夢見了幾個色情的、燦爛的場面,夢見了一些年輕的、漂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