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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心問:“崔碧珊小姐現(xiàn)居何處?”

“碧珊已經(jīng)畢業(yè),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與她聯(lián)絡(luò)。”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卻心酸了。

是,原應(yīng)忘卻一切,努力將來,不要說是前人之事,就算個人的事,也是越快丟腦后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頭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聰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輕輕說:“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紹給你們。”

如心說:“謝謝。”不知恁地,聲音哽咽。

許仲智問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島上去看看?”

黎旭芝擺擺手,“我不要,別客氣,我是那種住公寓都要揀羅布臣大街的那種標準都市人,我對荒島沒興趣。”

如心被活潑的她引得笑出來,“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島。”

黎旭芝裝一個鬼臉,“還有個文藝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qū)Υ嗣涿睿矣X得人生十分充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說什么才好。

“伯父對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則也不會把他心愛之物留給你。”

如心到這個時候咳嗽一聲,“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閱讀書寫,不過程度不算高。”

如心說:“這疊原稿由我撰寫,請你過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試著寫黎子中與苗紅的故事。”

“可是你只見過他兩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話一說。

“所以想請你補充細節(jié)。”

“好,”黎旭芝說,“我會馬上拜讀。”

“你將在溫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會到島上住一兩天。”

黎旭芝視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應(yīng)。

如心只得作罷。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發(fā)一言。

許仲智笑道:“你的推測有失誤。”

是,島上并無發(fā)生過謀殺案。

“你猜測苗紅在島上去世,是因為那盒子吧?”

“是,盒子里明明盛著她的骨灰。”

“如今看來,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證人指出那確是她的永恒指環(huán)。”

“那么,那骨灰是燒后才被移到島上。”

如心頷首,“看情形是。”

兩個妹妹興高采烈要去格蘭湖島吃海鮮,如心最不愛游客區(qū),愿意留在家中。

許仲智最坦白不過,“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兩個妹妹嘩然。

小許笑,“咄,若連這樣都辦不到,還配做人家伴侶嗎?”

兩個妹妹啊一聲又擠眉弄眼起來。

如心此時倒開始有點欣賞共聚天倫的熱鬧。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了。

許仲智一聽就叫:“如心,快來,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頭開門見山說:“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過了,寫得很好,不過真實結(jié)局卻不是那樣的。”

“我現(xiàn)在也知道了。”

“結(jié)果是他們和平分手,苗紅返回新加坡結(jié)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烏節(jié)路一幢公寓里,丈夫很鐘愛她,他是個有名望的律師。”

如心稱是。

“你寫得比較悲觀。”

“愛情故事是該落得惘悵的吧?”

“也不是,我喜歡大團圓結(jié)局。”

“可是黎子中與苗紅最后也并沒有結(jié)婚。”

黎旭芝比較世故,“有幾對情侶可以有始有終?這便是生活,我覺得他倆的結(jié)局已經(jīng)不錯,有若干個案,簡直不堪入目。”

“說來聽聽。”

“要不要出來談?wù)劊俊?

“現(xiàn)在?”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如心納罕,“誰?”

“崔碧珊。”

“她此刻在溫埠?”如心驚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里,她愿意與你見面。”

嘩,都來了!

“我們在家等你,你到喬治亞西街一零三一號十五樓A來。”

如心掛了電話,立刻要出門。

妹妹說:“這樣吧,你們?nèi)ピL友,我倆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門。

一路上如心異常緊張,看樣子小說結(jié)尾又需重寫,不過見到崔碧珊之后,一定可以獲得最真確資料。

到了門口,小許輕輕說:“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華住宅。”

一按鈴就有人出來開門。

黎旭芝笑說:“大駕光臨,蓬蓽增輝。”

她中文底子比她謙稱的好得多了。

寬敞客廳另一角有人迎出來。

如心一抬頭,呆住了。

這不是苗紅還有誰?同她夢見過的女郎一模一樣!鵝蛋臉,大眼睛,長發(fā)綰在腦后,身穿紗籠。

她走近,對著如心笑,如心更確定是她,沖口而出:“苗紅!”

那女郎伸出手來相握,“你見過家母?”

如心已知失態(tài),可是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凝視崔碧珊,像,外型如一個模子刻出,可是神態(tài)不似,崔碧珊活潑,異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飲料,順手拉開窗簾,市中心的燈色映入眼簾,如心暗暗嘆息一聲,差不多半個世紀已經(jīng)過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開口,“聽旭芝說你對家母的事有興趣?”

“是。”

“何故?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妻子,一個普通的母親。”

如心清清喉嚨,“可是她同黎子中的關(guān)系——”

崔碧珊失笑,“人總有異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悵。

崔碧珊笑意更濃,“你希望她嫁給黎子中。”

如心大力點頭。

黎旭芝也笑,“為什么?我伯父個性比較孤僻,很難相處,做他終身伴侶,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補一句:“我父母相敬如賓,我認為算是對好夫妻。”

如心俯首稱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著她。

如心說:“沒想到你們兩家一直有來往。”

黎旭芝與崔碧珊相視而笑,“也許因為新加坡面積小,更可能是因為我倆談得來。”

如心問:“有照片嗎?”

崔碧珊站起來,到臥室去片刻,取出一只銀鏡框。

如心接過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緊緊摟著肩膀。

“可有托夢給你?”

崔碧珊輕輕搖頭,“沒有。”

看樣子她也愛熱鬧,心靜與獨處的時間比較少,故此難以成夢。

崔碧珊說:“聽說你繼承了衣露申島。”

“那島應(yīng)由你做主人才對。”

崔碧珊大驚,“不敢當(dāng),”笑笑說,“周如心你溫婉恬靜,才配做島主人。”

如心大奇,“為何你們對衣露申島一點好感也無?”

她倆異口同聲:“怕寂寞呀!”

如心低頭不語。

黎旭芝笑說:“如心的氣質(zhì)都不像現(xiàn)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適當(dāng)?shù)睦^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這一點。”

許仲智到這時才說:“如心確是比較沉靜。”

如心問:“她一直很快樂?”

崔碧珊答:“相當(dāng)快樂。”

“有無提起往事?”

“極少。”

黎旭芝說:“分手后,伯父親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并無交惡,伯父一直講風(fēng)度,勝過許多人。”

如心答:“是。”

她聽說有很壞的例子,像分手時男方生怕女方糾纏,躲得遠遠,視作瘟疫,待女方揚名立里,男方又上門去賒借……還有,男方先頭百般覺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爭氣,結(jié)果潦倒給女方看……

這個時候,許仲智輕輕說:“我們該告辭了。”

如心也覺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們。”

“不用客氣,我認得路。”

仍然送到樓下。

這時,如心又覺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紅了。

許仲智說:“外型是她像,氣質(zhì)是你像。”

“你怎么知道,你又沒見過苗紅。”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難問出口,‘喂,令堂骨灰怎么會到了衣露申島上?令尊會允許這種事發(fā)生嗎?’”

如心為難,“所以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隔膜。”

小許忽然表態(tài),“我與你肯定什么話都可以說。”

如心笑,“是,此言不虛。”

小許接著說:“我們真幸運。”

二人又添了一層了解。

如心說:“崔碧珊未能暢所欲言,也難怪,我若是她,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親生前曾念念不忘一個人。”

許仲智說:“或許,她已經(jīng)忘記他。”

“不!”如心堅決地說,“你決不會忘記黎子中那樣的人。”

許仲智不欲與她爭執(zhí)。

忘不了?許多必須自救的人把更難忘記的人與事都丟在腦后,埋進土里。

許仲智從不相信人應(yīng)沉湎往事抱著過去一起沉淪。

不過他不會與周如心爭執(zhí)。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兩個妹妹還沒有回來,如心找到了筆與紙,立刻寫起來。

該回到哪一天去?

對,就是她病發(fā)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點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對黎子中說:“讓我們分手吧,這樣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將離人世,心如刀割,輕輕說:“一切如你所愿。”

“我想離開這島。”

“你的情況不宜挪動。”

“日后你在島上生活,也不會有我死亡的陰影,讓我到醫(yī)院去,那是個不會連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現(xiàn)在時間到了。”

“我去叫救護直升飛機。”

她吁出一口氣,雙眼閉上。

他一震,以為她已離開人世。

可是沒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醫(yī)護人員。

急救人員來到島上,一看情形便說:“先生,你應(yīng)刻早把病人送到醫(yī)院,她情況很危險,你需負若干責(zé)任。”

黎子中一言不發(fā)。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邊。

可是她卻渡過危險期,返回人間,漸漸在醫(yī)院康復(fù)。

他一直陪著她。

她說:“現(xiàn)在我才真相信你是個好人。”

他不語,他只微笑。

“假如我說我仍想離去,你會怎樣做?”

黎子中答:“我答應(yīng)過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動,“你只當(dāng)我在島上已經(jīng)病逝好了。”

黎子中搖搖頭,“我會采取比較好的態(tài)度,讓我們維持朋友的關(guān)系。”

她凄然笑,“經(jīng)過那么多,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訴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回家。”

黎子中頷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說:“去掃墓,去探訪親人。”

“我派人照顧你,我表弟是個可靠的人。”

“不,讓我自己來,讓我試試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愿相信,這幾年來,即使衣食不優(yōu),我仍在吃苦。”

“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我沒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愛,錯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們冰釋了誤會。

他送她返家。

見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霽,早已接到風(fēng)聲,知道他與土女終于分手。

“你留下來吧。”

“不,”他厭倦地說,“我回倫敦,我比較喜歡那里。”

老人譏諷他,“幸虧不是回那座荒島終老。”

“那不是一座荒島。”

“無論你怎么想,將來我不會逼你繼承祖業(yè),你也最好不要讓姓黎的人繼承那島。”

黎子中笑了,“請放心,我可以答應(yīng)你們,你們所擔(dān)心的兩件事都不會發(fā)生。”

他與父母的誤會反而加深。

苗紅回到家鄉(xiāng),與弟弟相認。

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年紀輕輕的他是兩個嬰兒的父親。

看到姐姐,只冷淡地說:“姐姐,你怎么回來了?”

弟媳卻道:“姐姐,我們還想到加國去跟你入籍呢。”

他們并不是不歡迎她,可是見了她,也沒有多大喜悅。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紅這才發(fā)覺,在家鄉(xiāng),她并沒有多少親友。

她找到亞都拿家去。

有人告訴她,“搬了,搬到鄰村去啦。”

她并不氣餒,終于找到她要見的人。

他現(xiàn)在管理一間木廠,接到通報,出來見客,苗紅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時粗壯不少,蓄著胡髭,穿著當(dāng)?shù)胤棥?

猛一抬頭,看見一位打扮時髦,剪短發(fā)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紅含笑看著他,“你好,亞都拿。”

亞都拿不敢造次,“找我有什么事,小姐?”

苗紅這才知道他沒把她認出來。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沒有說她是誰,她希望他可回憶起她,故此搭訕地輕輕說:“你繼承了木廠。”

亞都拿愕然,這是誰,怎么知道他的事?

“結(jié)了婚沒有?”

亞都拿只得按住疑心,回答說:“結(ji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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