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齋粉刷過的墻壁上，燭臺造型古樸素凈，上面燭炬盡數被點燃，巨大的燈臺，如同一截從平坦的墻壁伸出來的枝丫，上面舉著明晃晃的花朵。

室內無風，燭火也微微躍動，整個房間被這片火光映得明明暗暗，比剛進來的時候亮堂了許多。

紀湘當時以自身法術將關于小池的記憶封存，所以現在他們能以陶溪的視角去認識小池，還有一些后來的事則是紀湘的口述。

許衡安靜地站在博古架前，打量著架子上的每一件古董，從刀槍劍戟到文房四寶，仿佛外面喧囂從來事不關己。

“小池為什么會把你們認錯？”在一旁走馬觀花地看完這段故事，杜若心中不免唏噓，但也有自己的疑惑，小池為什么會認不出陶溪了？

“陶溪在人間時，所幻化出的是我的模樣，小池初到無憂城又未曾見過我，便覺得我是陶溪了。”

雞翅木的博古架上面還陳列著其它類型的陶器，器型紋飾大多素樸。這幾件陶制器皿的做工精細，有的還上了釉。

陶溪是一只雙魚陶壺，被擺放在最邊上的那一個木格子里。

他待在光線晦暗處，顯得很不起眼。

“你干什么？”

許衡驟然出聲叫住她，并且一只手拽住了她的一只袖子。其實他的聲音并不大，但是杜若還是被驚得一個激靈，連忙縮回了自己的手。

“我……”

陶壺腰上的魚紋有一半是掩在黑暗當中的，杜若看得入神，入目又是人間尋常古董店鋪的裝潢，竟一時忘記了整整一座古物齋里都是能化成人形的妖精，就在剛剛，杜若不覺間伸手上去要抱起那只陶壺，再給他轉一個方向。

“抱歉，抱歉。”

杜若連聲道著歉。

“山神無妨。”紀湘興許也覺出些什么，在旁邊緩和氣氛。

“天色已晚，恐怕是要在此叨擾紀城主一夜了。”許衡突然開口對紀湘說道。

紀湘頓了一頓，隨后語氣平常地答：“是小仙考慮不周，天色不早了，那就委屈山神與水君，還請移步廂房稍作歇息吧。”

“這邊請。”

紀湘想像帶他們進來時那樣帶他們出去，卻被許衡制止住了。

“如此。好。”

聽著他們的客套話，杜若心想，許衡的這些做法可能是不符合紀湘的“規制”的，紀湘答應得有些勉強。

月色朦朧，星輝點點，許衡沒有和她并肩而行，而是走在前面離她有小半步的位置，他衣服上絲線繡成的紋飾星星點點地反著月光。杜若想到的是，人間的畫本子里說夸贊美麗女子，總說她們光采照人，服飾恍若九天仙子，說的大概就是跟前這個人的樣子。

走在紀湘花園子的石子小徑上，只有他們兩個的時候，杜若挺慶幸許衡不會讀心術，聽人心聲。杜若仍看著許衡走在自己眼前，突然好奇地問他：“水君之前來過這座宅子？”

草叢中的蟲叫聲不因夜幕降臨而停歇，它們在青草間蹦蹦跳跳的聲音反而在夜里格外清晰。

許衡未曾在意她為何這樣問，索性搖搖頭如實回答：“從前天上宴飲時打過幾次照面，私下并無深交。”

杜若駐步不前，下意識向四周建筑張望。

“這么說水君不認得路！那為何不讓無憂城主給我們帶路？”

見她如此緊張這件事，許衡反而笑著答道：“依照主人的身份地位，他的府邸都有一定規制，別人尚且不說，可是像紀湘這樣死板的人，私宅也必定周正。如此就用不上他了。”

許衡像突然來了興致，夜里私宅內燈光不濟，他向四周有樓宇冒頭的地方投去目光：“這邊，這里，還有那一處。”忽然許衡欲言又止。

“哦，是了，你不認得路。”

杜若擠著眉頭，聽了之后一時語噎。

腦海里忽地想起，他在山上就是這副模樣，怎么能指望下了山，換了個地方就改變他的本性呢？這么一想，杜若心中頓時釋然了。

眼見著就要離開花園子，他們經園子過，更像是為了走一條捷徑，少繞些彎路。忽然又想起他方才對紀湘的一番說辭。

在通過進入他們要下榻院子的月洞門時，杜若終于還是忍不住向他發問：“咦？這就回去了？不是說，要‘乘月夜游’嗎？”

杜若的這句話讓走在前面的許衡回過頭看了她半晌，這一剎那，她仿佛看到了生人勿近的陶溪。

如果許衡有胡子，那這一刻一定是吹胡子瞪眼的，這一眼直看得杜若心里發毛，卻又想笑，所以她清了清嗓子給自己壯膽，繼續往前走。

進了院子再往前幾步，就能看見紀湘為他們準備了兩間緊挨著的廂房。

“初到無憂城，夜間最好不要外出。”

杜若聽出話里的好意，點點頭，剛想也說些什么，畢竟剛剛想去拿起那只陶壺確實是她欠思量，就又聽許衡繼續說：“早些回去休息吧，聒噪了一天了。”

杜若在暗地里撇了一下嘴，隨口還是與許衡道了句：“水君好夢。”才閃身進了自己的廂房。

關上房門，屋里漆黑一片。

杜若隨意地打了一個響指，便有兩三盞燈應聲亮起。

沒有仙氣的阻滯，使用法術不再受到限制，杜若端詳著泛著幽幽昏黃光暈的燈火，一種失而復得的愉悅從心底油然升起。

紀湘安排給他們的房間，自然是不會差的，等眼睛漸漸能夠適應這種亮度，借著油燈，杜若四處打量著廂房里配的家具：窗明幾凈，床前懸掛起秋香色的簾帳，屋子中央的圓木桌上還擺著一套茶具，茶杯一只只倒扣在陶瓷盤子上。

床鋪干凈舒適，杜若在鋪好的床榻上卻輾轉無眠，一來實在是不困，再者今天發生的片段不斷在腦海里浮現，打消了睡意。于是她就悄悄起了身，沒有跟任何人說就出了門去。

這里的居民作息規律，晚間的無憂城猶如一座空城，杜若行走在街巷中，陪她的除了夜晚的涼風，還有風過后帶起沙石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其實杜若并沒有走遠，只是繞著紀湘私宅的外圍轉。沒走開幾步，她在拐角的那堵墻邊見到了他們等在紀湘門前時，那個上前來看似想向他們問路的年輕女子。

那個故事里身負陶溪半生修為的小池。

這時的小池抱著手側身倚在青磚堆砌起的院墻上，將頭顱微微垂下靠著磚石，模樣安詳，看樣子應該是就這么睡著了，就連杜若走到她跟前了都沒有發現。

她仍像白天杜若見到她時的模樣，一身普通的衣裳，一張寫滿了疲倦的臉。與陶溪初見小池時的她眼中的呆滯不同，現在她的眼神里是隱約有神采的。

小池站在巷子的陰影里，杜若想了一想，也走了進去，見四下無人，念了個咒，鉆進了小池的夢境里。

而就在那一瞬，小池背靠著墻，由站跌坐在了地上，而她的嘴角卻是微微翹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