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衡將他們被分成了兩路，杜若和繁星被留在了不死山，而許衡則帶清秋去了陰司。

待著不死山，杜若心境極其平和，她倚在窗前細數著清秋在不死山等黎湛的年頭，想著若是自己，又會用來做些什么，卻越數越是灰心喪氣。

每個人都有他的酸楚往事，不一而足，但他一定不會輕易就吐露于人前，說人生大抵是一場修行，那必是有些事是銘刻于心，而止于唇齒的。

那日，清秋將他們領上了不死山，與他們簡明扼要地轉達了咸陰的話。一番話下來，清秋反復提及陰司。

陰司，有還陽符的陰司，都讓杜若心癢不已，雖然不能將符咒拿到手，去陰司里面望梅止渴地看一看也是好的。

“杜若，你留在山上。”

正想著，許衡就打破了她的美好續想。

“啊？”

對于突然被許衡留下，杜若開始還有些不解，隨后又立即想明白了，這就好比家里總要留人看門的，平靜了那么多年的不死山，不能因為一時的粗心大意而斷送了。

至于清秋，自從說了自己要下陰司一趟，便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杜若，卻也不說是為何。

當日，許衡便帶著清秋急匆匆地走了。

雖不至于說人去山空，杜若盯著那只打滿補丁的傀儡發著呆，傀儡也呆呆地立在她旁邊，相顧無言，繁星早不知道跑去哪里瘋去了。

說曹操，曹操到。正想著繁星，繁星便端著一盤毛茸茸的桃子歡快地跑進來，見她似乎在許衡走后總有些悶悶不樂，便順手遞了個桃子給她。

這不死山氣候異于山外，人間的桃花方才感受到暖意次第開放，他們卻能在山上采摘到成熟的毛桃。繁星十分寶貝這些桃子，將盤子端在胸前，眼神分寸不離。

“杜杜，莫要不開心了，留在這山上不好嗎？有吃有喝的，省得咱們折騰來折騰去的。來來來，請你吃桃兒！”繁星將一個生得好看的大桃子強塞進她手里。

“為什么我不能跟著一起去啊？”杜若拿著桃子端詳，喃喃自語著。

“這哪里知道？”繁星將桃子在衣服上蹭蹭，也不削果皮，張開嘴大口大口嚼著脆口的桃子，對杜若答得十分敷衍。

杜若沒什么心情吃桃子，食不知味就是暴殄天物，她將桃子隨手置于窗邊，繼續支著腦袋望向窗外的景致，顧自出神，想著自己心里的事情。

話說因有許衡一路打點，清秋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陰曹地府，順利見到找閻羅王，要到了生死簿，并在上面找到了黎湛的名字。

他們這一趟是為了找到進入輪回的黎湛今生投身人間的何處。

翻閱一卷一卷的生死簿時，清秋看見一百二十七年，黎湛卻活了有五世，也就是說，黎湛每一段生命里只活了不到二十五年。

清秋滿眼疑惑地看向鬼差，有個奉命幫忙查找的小鬼就解釋說，是因為當時在地府內未能找到有關黎湛的相關記錄，到底如何論其前生功過，給他投胎轉世，地府的官員也十分為難，為示地府辦事公正，所以黎湛他的前幾世過得并不順遂。

第一世和第二世，生死簿上，黎湛的名字后面記的都是早夭，一個三歲，一個七歲，果然不順遂。

終于到了第三世，黎湛是個窮酸書生，十年寒窗苦讀，只為一朝金榜題名。

黎湛早年在鄉中就頗有才名，人品端正，雖然沒什么家底，卻也有人愿意將女兒嫁給他，只是黎湛一門心思放在讀圣賢書上，兩耳不聞窗外事，更不必說娶妻生子了。

清秋順著一列一列的墨字往下讀，不覺間翹起了嘴角，雖然黎湛不再叫這個名字，但從三言兩語的簡略記載中，仍能讀出清秋熟悉的那個黎湛來。

可惜在黎湛二十八歲那年，黎湛再次進京趕考，遭遇同鄉陷害，失足掉進湍急的河水里，不會游泳的黎湛被河水淹死了。

第四世的黎湛活得最長久，而且是壽終正寢的，享年五十又八。雖然年幼時家中仍是清貧，但恰逢亂世，大家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整日提心吊膽的，生怕哪天敵軍就打到眼前來了。

在這樣的環境下，黎湛參了軍，上過陣，殺過人，受過朝廷嘉獎。戰爭過后，黎湛又因功勛顯赫，留在京城當了十多年官，然之后在殿前告老還鄉，當起了閑云野鶴，子孫承歡膝下，再享了幾年齊人之福，才以五十八歲的高壽辭別這人間。

生死簿上還說，黎湛死后，后輩“萬分不舍，慟哭數日”。

清秋一手翻卷簿子的頁角，一邊用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面。

結婚生子，子嗣綿延，后輩慟哭數日……

雖然知道黎湛踏入輪回之前必定喝了孟婆湯，消去了所有記憶，活了那么久，有些兒女情長也是情理之中，這輩子喜歡的人，下輩子未必還能再碰上，但是清秋還是不怎么快活。

再看下來，就是黎湛的最后一世，還沒有過完，就是當下。

“陳府生，崇州定康人，己卯三月初七生人……”

算起來這一世的黎湛已經二十一了。

清秋不想看其它的，匆匆掃了眼生死簿上密密麻麻的字，只想盡快去到人間尋他。

這一世的黎湛大概因為前世做了將軍，殺戮過重，所以起點仍舊不怎么優越，父輩是在大戶人家里當差的，他在胎中未足月即出世，生在主人府里，遂取名府生。

陳府生家中兄弟并不多，除他以外，只還有個哥哥，哥哥尚未娶親，前些年靠著自己做起了豬肉生意，白手起家，雖不至于大富大貴，倒也算得上小康，衣食無憂。

陳府生從小伶俐，留在府中給大公子當書童，鋪紙研磨，雖比不上大公子能舞文弄墨，識些字是沒有問題的。偶爾他還會陪大公子騎馬射箭，書童是沒有資格和主子一樣騎馬的，陳府生只能跟在屁股后面跑，長年累月，倒是把體格給鍛煉出來了。

百年的歲月似流沙在指縫間流逝，清秋時隔多年，在崇州天子腳下的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終于再見到活生生站在面前的黎湛。

各地風俗習慣不同，衣著不同，即使是同一地域，不同年代，這些也是有所區別的。二十出頭的陳府生長著一張和黎湛極為相似的臉，臉上仍帶著些許孩子氣，極其容易辨認。

此時的陳府生正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順著大街往他當差的孟府回去，經過市署時，他還抬頭看了一眼門內的景況。

眼下這個時辰，他出門必是為大公子辦事的。

清秋站在街角一家豆腐坊的屋檐下，定神看著陳府生由遠及近。自從頂著這張臉的陳府生一出現，清秋眼里就看不見其他人了，哪怕街上的人來來往往的。

他的腰上掛著一枚與他身份不符的銀鑲玉玉佩，那正是黎湛從前的螭龍玉。

陳府生沒有累世的記憶，現在的他與清秋素未謀面，從不相識，所以他目不斜視地從清秋面前經過，抬腳走進豆腐坊旁邊的一間香料鋪。

熟悉的人影從眼前輕飄飄地掠過，清秋心里百味雜陳，默默側過身不再去看陳府生。

這一幕也落在許衡眼里，見她放走了陳府生，許衡本想走上來詢問，就看見清秋拿起一枚玉佩在眼前細看。

還是那枚螭龍玉，清秋對它無比熟悉，不同的是，陳府生的這枚在螭龍的尾部以白銀包裹，應該是玉佩曾經出現過斷裂，所以才鑲銀修補如初。

清秋收起那枚順來的玉佩，卻發現被許衡阻擋了去路。

“為何不叫住他？”許衡不悅。

清秋已收起傷春悲秋，面上和她來時一樣從容，她答：“給我些時日，我另有打算。”

“好。清明前我都會在城西的云來客棧，事情辦妥便帶上黎湛來找我。”

許衡與清秋說下可以在哪里尋到他，便朝著和孟府相反的方向自行離開，卻在走出數步之后，聽見清秋在背后高聲問他：“水君不讓杜若跟隨，是因為她魂魄不全吧？一只妖居然會有三魂七魄，著實奇怪了呢。”

路上的人晃來晃去，心上裝的都是自己的事情，雖然沒有人注意他們，可是聞言，許衡果然停下來回頭看著她，他周身所散發的慍怒是毫不掩飾的。

許衡對她冷冷道：“哦？你的事情尚未理清，就要多管閑事到本君頭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