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助,無助到連呼吸都覺得沉重;絕望,絕望到滿城的燈火亦照不亮一顆迷失不安的心。
漆黑的暗夜,像是一個張著巨口的怪獸,一口一口,不急不徐的吞噬著天地間唯一僅存的那一絲絲光亮。
那抹光,要滅了。
曼珠知道,那個正在風中明滅搖曳的,是她的心。也是,她所有美好快樂的曾經……
風,輕輕吹過。不帶一絲猶疑,噗的一聲,曼珠的世界,終于徹底墜入黑暗。
曼珠瘋了,只要見到她此刻行景的人都會認為曼珠瘋了。整整七日,她幾乎不眠不休的在這座死城中忙碌。
昏倒了便睡在一群尸山中;即便吃完就吐,她還是硬逼著自己吃完了御膳房里準備下的那些飯菜。即便已經發嗖發臭,即便沒有一絲絲的胃口,即便吃完后可能連膽汁都要吐光。
那些原本該是她喜宴上的美味珍饈,如今,縱便是餿了、臭了,她也該吃了才是。
她不停的說著話,即便明知再不會有任何一句答言,即便整個空蕩蕩的皇城只剩她一個活物-----不,她也已經算不得活物了。滿身的臟污早已發臭,渾身的血漬污垢甚至比那些死于戰場廝殺者更甚。
感受不到冷暖,體會不到病痛,曼珠就如一具行尸走肉,穿行在這座只剩血尸的曼城。
從皇族到親貴,再到殿中四處的宮女,嬤嬤,內管,侍衛。曼珠沒日沒夜的忙碌了七日,在將整個皇城的尸身全部收拾妥當后,幾把大火,將尸山血海的地獄化作了一座火城。
一身麻衣布衫,跪在一片火海前,毫無血色的蒼白面頰在火光中亦顯不出絲毫溫度。剛有些結痂的額頭再次涌出鮮血,流到臉上,滴到土里,滲入心底……
“不孝女曼珠,叩別父王;不孝女曼珠,叩別母后;不孝女曼珠,叩別叔公;不孝女曼珠,叩別….叩別….叩別…”
咚~~咚~~咚~~
一次又一次,一下又一下,每一次叩首,都代表著一次訣別和愧悔。
一地血淚,滿城新墳。
皇城外的曼城街道上,仍然存活下的百姓在清理這個血城的同時,日日注視著那個已經瘋了七日的公主。
看著她一點點將皇城城墻上、城門口,那些齊整的、不齊整的尸體慢慢搬運回城中。
看著從城門口一直燃燒到皇城中心的巨大火炬陣。
看著那個仿若游尸的瘦削女子,一點點,將自己深埋進黑暗里。
沒有人過去幫忙,更沒有出聲打擾。他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她、守著她、望著她,同時,也堅信著她。
堅信她瘦削的脊背,會一直這樣筆直的挺立著;堅信她,在埋葬了曾經的所有生與死之后,會回過頭,和他們一起,扛起剩下的罪與罰。
他們知道,她埋葬的不僅僅是那個曾經的家,還有她自己。那樣深刻入骨的悲痛,生不如死的絕望,他們懂。
正因為懂得,所以才不愿去打擾。
痛吧,痛吧,痛到連心跳都無力,痛到眼睛再無法流出淚水,痛到心里只剩下仇恨和復仇。那時,人也就徹底的死了。死了,也便就不會再繼續痛苦。
都是一群活在陽光下的孤魂野鬼,總要給些時間,讓各自把自己的后事辦了。
清晨的陽光漸漸點亮了這座荒敗的血城。黑暗在陽光和火光的雙重夾擊下逃無可逃,瞬間被碾壓得支離破碎。
噼里啪啦的燃燒聲響、濃烈到嗆人的氣味、灼熱的火浪……
所有仍舊‘活著’的野鬼們,怔怔的看著這場仿佛可以將天都燒通的大火。靜靜的看著,看著漫天火光,看著火光中唯一沒有被湮滅的纖瘦身影,看著那個瘦削卻似乎扛起了整片天地的亡國公主。
瘦削的背,硬是生生救起了眾人已經泯滅了所有希望的心。他們知道,有她在,離國,不會亡;有她在,家,不會散;有她在,仇,必可報。
從此以后,她,便是他們的天,是他們繼續存活下去的動力。
她獨自一人埋葬了那個皇城,埋葬了曾經的那個家。但這場國喪,他們不會讓她一個人,永遠不會。
“國喪…….”
滿眼被火光映紅的老人,顫巍巍的拄著拐杖站起身,用盡渾身力氣,喊得聲嘶力竭。
“國喪…….”
身邊的小娃娃用臟兮兮的袖子抹著眼睛,不停啜泣的同時,抖著嗓音嘶吼。
“國喪…….”
一身血污的女子手拿裹尸布,早已哭腫的眼臉盯著眼前瘦削挺直的背,努力讓力竭的身體同樣挺直。家里的男人全部被殺死,自己也慘遭凌辱。如今,唯有復仇是她能夠活下去的支撐。
“國……國喪…….”
奄奄一息的士兵咳血聲嘶,眼見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他不知道平日里混打混鬧的兄弟還有幾人活著,他也不知道疼得已經失去知覺的身體是否還能再次沖鋒陷陣。但那抹倔強挺直的脊背正堅定的告訴他‘活下去,去戰斗,去報仇!報仇!’
“國喪…….”
血順著嘴角不斷滾落,在滔天的火光中,被映照成妖冶的紅。
沒有喪鐘,沒有儀仗,甚至沒有棺槨。離國的王、王后、王子帶著整個離國的親貴、半城子民,一起被埋葬在了通天的火海之中。
唯一送他們的,唯有這響徹九霄的吶喊:“國喪……”
風,卷起一地的悲痛絕望,刮過樹梢,留下無數如鬼哭般的悲戚。
從此以后,活下來的,就都成了沒有家的孤魂野鬼。一群絕望到無力的,滿心只剩仇恨的野鬼孤魂。
絕望到無力,絕望到將自己連同那些死去的尸體一并埋進土里,然后,一同從黑暗的泥土中長出復仇之花。
此后的生命,便只有一個目的----報仇,報仇。那是,唯一還能讓這些行尸走肉活下去的方法。
“啊~~~~”
凄清的晨光下,一身麻衣、血漬滿衫的瘦削女子站在漫天的紅光中仰天長嘯,似要將胸腔中最后那一絲氣力也一并全然耗盡。
沙啞的、絕望的的聲音在空曠的血城中不緊不慢的回蕩、盤旋。像一個垂死的靈魂,在做著最后的生的祭拜。
嗶啵燃燒的聲音更像是懸掛在纖弱神經上的一個個巨大鐵球,撕扯著最后一絲屬于‘人’的情感。
“啊~~~~”
血紅的淚,映著金紅色的火光,徹底迷蒙了本已昏黑的雙眼。死死攥緊的雙拳不斷有紅色血珠滴滴滴落;蒼白泛青的面頰被在火光的映襯下泛出了一絲不正常的血紅,額間根根暴起的青筋,仿佛隨時都會爆裂一般異常凸顯。
濃黑的黑煙平地而起,在蒼茫無垠的天地間孤獨的、固執的飄向遙遠的天際。帶著滿地的凄苦、悲愴。
“王!”
“我王!”
“離王!”
“離王!”
“離王!”
囁嚅的聲音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響亮,帶著顫抖的哭聲,顫抖著滿心的堅定,最后變成鏗鏘的嘶吼。
復仇!復仇!血洗了天地間的這片焦土,讓生命的種子,在涂滿鮮血的大地上,重新涅槃。
復仇!復仇!既然做了行走在陽光下的孤魂野鬼,那就順便帶著那幫魔鬼一同下地獄!
復仇!復仇!既然生而不能為人,那便一起同死做鬼!
“離國國君曼珠,臨危受命,在此祭告諸天神佛:從今日起,我,便是這離國之王!滅族之仇、破國之恨,刻骨銘心之辱。離、洛兩國,從此,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沙華,我曾多么想給你一個溫暖溫馨的家!我曾不止一次的奢望,能與你過著琴瑟繾綣的快意生活。為此,我甚至做好了為你背離父母、遠離家國的準備。可你,卻用一座染血孤城、滿城尸山血海,讓我看清了自己的愚蠢和無知!
我本想帶你去天堂,而你,卻將我生生拽入了地獄!我恨你!此后余生,我對你只有恨,只有恨,只有恨……’
風,卷起一地悲涼,化作陣陣仿佛能割裂皮膚的冷冽秋刀,卷著那沖天而起的火光和綿延沒有盡頭一般的黑煙,直上九霄。
天子淚,萬里孤魂無處歸。
天子恨,枯骨血城盡荒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