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完全了悟嗎
且說惜春因為鐘勤向她要錢,十分懊惱。回到房中又被入畫嘮叨一陣,心中更是好不耐煩,她索性又出來,也沒有心思上房,便悄悄的從后門走去。忽然一個老婆子閃將出來,攔住她說:“姑娘,老身在此恭候多時了!”?
惜春十分驚訝,急退了二步,問:“你是誰?”及至那人走到明處,并點起一只風燈來,惜春這才看清原來是后門上守夜的張媽。不由有些生氣,厲聲說:“你在這里做什么?莫非要打劫我不成?”?
張媽笑道:“姑娘您別誤會,你的事我早已知道,你也不用害怕,我這個人最會替人保守秘密,二姑娘房里的司棋。。。。。”?
惜春便變了臉色,說:“你想怎樣?”?
張媽笑說:“最近手上有點緊,姑娘有那花不完的阿堵物,借兩個來使使,我保證將您的事爛在肚子里,只要你幫助一點,我就可每天為您們大開方便之……”?
惜春勃然大怒,驀地把張媽推個趄趔,急往外走。張媽雖閃了一下,人卻沒倒,她也把手中燈籠向惜春拋去,雖沒打著,冷笑說:“你也別逞能,連你的師父是誰,我也知道。”?
惜春早已跳上圍墻,聽了這話,又驚又懼,心里又起了殺念,可是那張媽卻遠遠地跑開了,邊跑還邊說:“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幫忙就算了,以后賈家的事你只要不管,我自然也不會說。”?
惜春憤憤不平,然而也無可如何。本來自己也太大意了,沒想到這大觀園里魚龍混雜,竟是什么人都有。她天性涼薄,本也不把賈家放在心上,便一躍一跳出了大觀園。?
這寧國府在街北,榮國府在街西,兩處相隔不遠,但從大觀園后門繞道而行,就要多費些時。惜春許久沒有登門,忽然看見寧國府的獸頭大門,竟是那樣的生疏,仿佛這個生她養她的家是隔了幾千里的紅塵,而自己倦游歸來,近鄉情怯。?
她在門外徘徜良久,直到月向西斜,這才悄然上房,跟做賊似的,慢慢向上房摸去。賈珍沒在尤氏房里,但也不在書房。?
惜春便知道他是到佩鳳或者文花房里去了,不禁有些生氣。轉而往賈蓉房里去看,又想這個侄兒比姑姑還大,半夜窺人隱私,未免不好意思,但是他們實在鬧得大不像話了,把老爺一個人丟在觀里不管——秦氏的房間是出奇的精致,每到夜晚都焚有一種明貴的香料。惜春雖然走在房上,竟也能嗅到那入骨消魂的香味。整個人不由有點飄飄然。?
雖然沒有點燈,屋里并非完全黑暗,那同昌公方的聯珠帳,反映著青蒙蒙的月光,竟能有四五分光亮。?
惜春剛剛蹲下,就聽里面有人說:“你也不要再來了,蓉哥雖然不羅嗦我,他心里也是知道的。明兒改在天香樓罷。”?
聲音又軟又綿,不是秦氏是誰?惜春嚇了一跳,再聽那人說:“他知道也不打緊,我老爸沒管過我,我也不管他……”?
聽到這里,惜春霍然立起,也許是走得太急,腳下一片瓦塊飛了出去,正好砸中底下一個過路的丫頭,那丫頭“媽呀”一聲,叫喚起來,就聽屋里秦氏驚道:“是誰?是瑞珠嗎?”?
惜春提著一口氣,在房上飛跑。又羞又急,滿身的汗。剛才的事太讓她恐懼了,她萬萬沒料到在秦氏屋里的人不是賈蓉而是自己的大哥賈珍!她一頭跑到尤氏房里。將正在床上酣睡的尤氏推醒。尤氏忽然見到惜春,吃驚說:“深夜來此,有何急事?”?
惜春便說:“賈蓉雖然不是你的親生子,你也該時常教導教導他。大哥每每干的那些事,太不像話,你也不管管。怪不得有人背地里議論多少不堪的閑話。”?
尤氏心中原有病,怕說這些話,便說:“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
惜春杏眼圓睜,說:“你說什么?”?
尤氏說:“不癡不聾,不做阿家阿翁。”?
惜春說:“不是我瘋了,就是你瘋了。”?
丟下尤氏又重新跳上房頂,心想:“怪不得人家說: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但是,自己又如何呢?”忽然聯想到鐘勤,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惶恐不安。她深悔自己年青孟浪,十天之前要是沒有那么強的好奇心,不在深夜去探看裝裱店,那么就不會遇上鐘勤!如果遇見鐘勤而不承認那幅畫是自己畫的,也不會和他結交,更不會約好一起練劍。如今是人言可畏,短短十天時間,相繼被張媽、入畫等人發現,長此下去,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越走越遠,也忘記了方向,但腳下已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大觀園。惜春瞥見這里熟悉不過的一草一木,心里一酸,就想:“還回來做什么呢?不如就此遠走高飛!”但轉念一想,今天與張媽交手都不能取勝,心中又未免涌起惱恨來。她師從妙玉習武已有三年,可是妙玉竟不大肯教她,她藏在座下的秘笈更是從不示人。如果得到真傳,自己何必假鐘勤之手驗證武功進度?以至落人口實?越想越恨,擰轉纖腰,縱身向櫳翠庵趕去。?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清晨的櫳翠庵別是一派莊嚴靜穆。?
惜春才一下地,自謂落地無聲,卻聽屋內妙玉說:“這么早來做什么?想是那第四十三式”穿云度月“已經練熟了?”?
另一個女子則笑道:“要是哪天連師父也聽不出來,才算熟呢!”?
惜春暗嘆一聲,推門而入,只見榻上有一小幾,兩旁各坐一人正在下圍棋,卻是師父妙玉和師姐邢岫煙。?
邢岫煙站起來笑道:“四妹妹你過來,看這一步棋怎么走?”?
惜春不理她,只盯著妙玉說:“把你的《盜得經》借我抄一本,我自己練去。”?
妙玉冷笑道:“我尚有未曾了悟之處,何況是你?習武可不能貪多求快,你至少還得練上十年……”?
“十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要鏟惡除奸……”?
邢岫煙笑道:“妹妹今兒是怎么了?難道你真要做一個俠女不成?”?
妙玉冷笑道:“必定是在外面遇上了什么難纏的對手,所以又急了。我總說你的性子不易習武,我也并不愿真收你為徒,就是岫煙,我也是只授文不授武,本來我也是一知半解——”?
惜春不耐煩道:“天下武功出少林,你不肯真心教我也罷,我自會上少林去求正道。”?
岫煙愕然道:“少林不會收女徒弟的。”?
惜春說:“剃了頭,就扮作和尚也不難。”?
妙玉道:“男女混雜,成何體統!”?
惜春道:“似你這般,尼姑都愛佛,佛都是男人!?
妙玉正捏著白子未下,忽然甩手打來,惜春偏頭一讓,那棋子便深入門框,惜春跑去將架上一柄拂塵攫在手中,妙玉再用棋子以滿天花雨的手法打來,盡數被惜春攪落。?
妙玉悖然變色,忽從棋盤下抽出一柄比紙還薄的細劍,惜春早已推窗跳了出去,岫煙喊道:“別打,有話好好說。”?
二人是真的動了氣。妙玉也不再容讓,跳到屋外,一手使劍,一手捏著劍訣,使起她平生絕學來。惜春苦練三年,還從未見妙玉這般連貫地演練武藝,是以絲毫不敢大意。她腳踏八卦,力貫拂塵,與妙玉交起手來。那拂塵極軟,劍極利,以柔克剛本是制勝的法門,但兩人功力懸殊,兵器相左,一二十招后,堪堪平手。惜春見妙玉并不能勝她,不由得又喜又傲,將那拂塵抖得更急,同時進步,反守為攻,卻見妙玉淡然一笑,將劍往空中一拋,乘勢搶入惜春懷里,右手捉住惜春左腕一帶,左手卻又向她肋下一推,拂塵脫手,惜春人也被彈出老遠。急急退去,收剎不住,就撞在墻上,嘴角浸出一絲鮮血。惜春瞅見妙玉那寶劍就落在腳旁,慌忙拾起,妙玉雖奪得拂塵,卻不料劍卻落入她手中去了。?
惜春喘息著道:“你,好,總有一天,我們再來比過。”扶著心口,翻墻去了。岫煙要去攙扶,妙玉皺眉道:“隨她去罷,只怨我不該讓她習武。她是千金小姐,怎么能真正參透佛門武學的精要呢?”?
忽見婆子慌慌張張地跑來,對岫煙說:“不好了,寶二爺和璉二奶奶忽然中邪了,倒在床上人事不知!大家都在那里哭呢。”?
妙玉忙道:“會不會很嚴重?岫煙你快去看看罷!”岫煙答應了,就走,然而心中不免想道:“難道她就完全了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