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王守仁初到龍場，苦于無書可讀。

看到辛歲擁有的一架書籍的時候，他滿心歡喜以為辛歲是個上進好學的娃娃，這以后不就有了可以交流學問的人了嘛。

即使學問淺薄一些，也是可以通過學習逐步提高的嘛。好為人師的他，已經把教導辛歲作為枯燥生活中的一種目標和樂趣了。

不過，在發現那些藏書大多是話本小說之后，他有了一些不太妙的想法。

于是，王老師開始多方試探起來。

一次兩人都在讀書，辛歲正拿著一本《三國演義》看得津津有味，王守仁不禁蹙起了眉頭。

這種暢銷小說看看沒有錯處，他也讀過，但終日只讀這些東西，對學問修養可是沒有半分增益。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論語》，狀若往常問道：

“小歲，你平日里，都只讀這些書籍嗎？”

“一般來說，是的。”

“你可曾讀四書五經？可會背誦《論語》、《大學》？”

“唔，《論語》我倒是會背幾句，大約不超過二十個章句吧。《大學》倒是不曾，記得曾經翻過兩頁。《中庸》、《孟子》幾乎只知道個名頭。”辛歲很誠實。

“額——那，《三字經》可曾背誦理解？你是拿何種書目做的開蒙？”

“《三字經》倒是會背一些，我，我幼小時父母早逝，無人教導……來了龍場以后才跟爺爺認了些字。”

辛歲心說：“我的開蒙書籍當然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小學一年級課本，但是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額——我看你識字頗多……《三字經》可以背到哪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哎我想想……哦！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

王守仁還在等待，他以為辛歲只是需要小小地思考一下。

他等了很久。

“沒，沒了？”

“嗯。”

“這，這就沒了？”

“嗯。”辛歲疑惑地看著王守仁，這有什么嘛。我上輩子五六歲的時候倒是背完了，過了二十多年，忘了不是很正常的嗎？

王守仁無語了，徹底無語了。

底子這樣差的孩子，還對自己的現狀如此理所當然，真是，真是……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了。

這當然是兩個不同時代的人教育和學習理念的差異，辛歲對學習四書五經和古代典籍沒有興趣，也不是很想去參加能夠出人頭地的唯一路徑——科舉考試。

王守仁其實本身對科舉也沒有太大興趣，不過這是讀書人必經之路，他又有個狀元爹，沒有個功名都對不起祖宗，也就順其自然參加了。

但科舉不等同于學習，可以不科舉，不可以不讀書學習。

王守仁決計改變辛歲的想法，起碼讓這個知識貧乏孩子的腦袋里裝一些東西。

辛歲正式拜王守仁為師之后，這一切就提上了日程。

系統地開始教辛歲讀書之后，王守仁才發現這件差事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簡單。除了不用教識字以外，他幾乎是要重塑辛歲的文化基礎。

從《中庸》、《論語》、《孟子》開始，一直到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然后讀諸子百家、主要讀《荀子》、揚子、《文中子》、《老子》、《莊子》。

接下來是二十四史：《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有一樣算一樣，先讀下來再說。

從那以后，辛歲的生活無疑是痛苦的，除了那些艱辛繁重的閱讀任務之外，還要逐漸開始學習程朱理學的一些著作，這樣才能理解王老師創造的心學。

本來不熟悉古文的人讀那些著作就很吃力，然后那些大佬們字里行間動不動就出現一句完全不懂的話。

查閱半天，后來又問，才知道是另一本著作里的，于是又去翻閱，又去查找，到頭來累得半死，到老師檢查的時候書還沒讀到一半。

除了這些，還要學習寫文章，練書法，王老師早就對辛歲那沒一點精氣神的死魚筆法看不順眼了，對他蹩腳的作文水平更是不屑一顧。

多門齊抓的學習生活當然是勞累的，但是多管齊下的教學生活也不見得輕松。

“教育的本質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王老師偶然聽過辛歲念叨這句話，覺得甚是有理。

他還問詢過辛歲這句話的出處，辛歲支吾半天，說是當年在會州城流浪時路過的行商說的。

王守仁對此人大感興趣，頗為遺憾不能與之相識。辛歲當時無奈極了：“我總不能告訴你那個人叫雅斯貝爾斯吧……”

且不說樹和靈魂的問題，還挺自信的王老師漸漸發現，如果拿云來說事兒，辛歲就是一朵自帶配重的云朵，重得出奇。自己要去推動他，實在不是件易事。

發現辛歲的基礎問題之后，他努力嘗試尋找一些易于理解的近代文章讓辛歲先拿來練練手，不然給的任務多了難了，可能會被噎死。

于是漸漸地，一個叫做“李夢陽”的人經常被掛在王老師嘴邊，他的文章和理念也被數次提及引用。

兩朵知識淵博的云，總歸能推動了吧？

辛歲只是在他學習過的歷史中聽過這個人的名字，知道他所倡導的文壇“復古”運動，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聽得多了，他也對這個人多了了解，而且這是非常罕見的王守仁承認有所不及的人，他的詩文才氣，即使王老師也大為嘆服，竟時有自愧不如的言語。

李夢陽，字獻吉，號空同，慶陽府安化縣人，是王守仁在朝中的好友。

他們兩人是同齡人，王守仁還比李夢陽大幾個月。二十八歲時，王守仁考中進士入朝為官，認識了李夢陽，自此之后兩人經常互相探討學問，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李夢陽精于古文詞，善工書法，得顏真卿筆法，是著名的文學家和書法名家。

才氣過人自然有傲氣，李夢陽就是個驕傲的人，算得上是一個文壇憤青。

他是個八股高手，不然也當不了官，卻極為厭惡當時八股文的文風，認為當時很多人寫的文章都是垃圾、廢物。

被人叫垃圾廢物的人們很是氣憤：那你李夢陽寫的東西就該被眾人仰慕學習嗎？

李夢陽在這一點上是比較謙虛的，他說，我寫的也不算好，但是我們可以跟那些真正寫的好的人學習。

那些人是誰呢？

秦朝的李斯，漢朝的司馬相如、賈誼，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這就是李夢陽的文學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這正是所謂文學上的“復古”運動，自此影響了后來的許多人。王守仁也頗為認同這位好友的主張，很是敬佩他的文才。

如今教導辛歲，帶他打基礎的階段，學習古代大才的文章詩句，是最正確的途徑。

所以辛歲的必讀書目又多了秦漢文章、盛唐詩詞，這位李先生我的文學理論文章也時有出現，每日里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有時候睡夢中都在背詩，也是苦了孩子。

李夢陽此人不僅文采出眾，人品也極佳，為官清正，不齒那些弄權小人。

自祝厚照登基之后，劉瑾伙同“八虎”等人弄權為禍，他上疏揭發劉瑾，遭劉瑾記恨，誓要狠狠教訓他一番。

正德二年，和王守仁一樣，李夢陽被貶官。劉瑾假傳圣旨貶李夢陽為山西布政司經歷（管理財政文書），后又勒令其退職回家。

其后，劉瑾又羅織罪名逮捕李夢陽入獄。多虧其好友康海多方打點，才使李夢陽免死，回到慶陽老家做了老百姓。

王守仁赴任龍場時，知道了這位好友的遭遇，兩人幾乎同時被整，一個在西北，一個在西南，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因為距離過遠，兩人之間并沒有互通過文書，這次王守仁寫信聯絡，是貶官之后的第一次通信。

幸好王守仁是在驛站工作，找得到門路，換成是李夢陽，想寫封信也沒人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