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為周裴準(zhǔn)備的暖閣在壽康宮一座偏殿中。

偏殿的大花廳供著鎏金的觀世音像，像下的香炷如孩童手臂粗，供奉鮮果的盤子大得有合抱之勢，四根雕著龍鳳呈祥紋樣的立梁金柱直延伸至頭頂上的藻井邊緣，中央朱紅邊紋的寶相花栩栩如生。

若不是記得自己此刻身處何處，周裴還真以為來到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廟偏殿。

暖閣在偏殿的西邊，四面都是彩繪的琉璃窗戶，窗欞旁設(shè)了紫檀木的大書案和鋪著葛黃色墊子的太師椅，北邊置了一座沉香木的架子床，床邊掛著簇新的彩繡櫻果茜紅連珠縑絲帳.

暖閣并不大，房中卻有特制的鶴頂雙花蟠枝燭臺(tái)，有冰綃刺繡五蝠圖案的大燈罩，有一架烏梨木雕花屏風(fēng)，還有紫檀雕花的二十四幅密格木櫥，處處都透著精心，讓人心生愉悅。

吳嬤嬤見周裴的目光落在床上，笑道：“娘娘知道姑娘剛從南邊回來，擔(dān)心姑娘睡不慣北邊的大炕，昨日特命人從內(nèi)務(wù)府選了一座上好的架子床，姑娘可喜歡？”

怪不得，她就說印象中從來沒見宮里人用過架子床，怎么卻在太后的寢殿有一座……

原來是太后特意準(zhǔn)備的。

周裴很是意外，真心地感激道：“娘娘費(fèi)心了，我很喜歡。”

“那便好。”吳嬤嬤笑了起來。

她親自為周裴整理好了被褥，便告了退：“日頭正大著，姑娘不妨小憩一會(huì)兒，不過，也別睡太熟了。”

周裴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吳嬤嬤的意思。正要開口問，卻見她抬腳便走，只好把話又咽進(jìn)了肚子里。

她沒有睡意，走到東邊窗欞旁的臨窗大炕上坐下，輕輕推開了窗。

窗外是株瞧上去過百年的大槐樹，樹蓋如傘，遮住大半個(gè)屋檐，晌午時(shí)分也沒有半點(diǎn)暑氣，花冠如蝶，簇簇層疊，滿室都是淡淡的清香。依目遠(yuǎn)眺，只見御湖被一座座白玉石橋相連，湖中隱約可見綿延成片的尖尖圓葉。

滿眼的濃綠讓周裴忽然平靜下來，她信手從書架上拿起一本古籍看了片刻，心頭的焦慮便散去泰半。

不消半炷香的功夫，忽有一濃眉大眼，模樣機(jī)敏的宮女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來。

她先是看了一眼床上，旋即才注意到坐在窗邊看書的周裴，手腳這才大膽地放開：“姑娘沒睡啊？”

周裴觀她膚光如雪，又嬌俏可愛，心頭暗暗稱贊，也放緩了聲音：“姐姐有什么事？”

“娘娘請您到正殿去一趟。”

方才周太后不是說要去小憩嗎？

周裴心中困惑，人跟著這宮女走了，路上還在悄悄地打聽是了為了什么事。可這小宮女樣子活潑，嘴巴卻很嚴(yán)，只是笑瞇瞇地勸她去了便知，半個(gè)字也不肯吐露。

甫一進(jìn)殿，周裴便聞到滿室的飯菜香氣。

她輕咦了一聲，進(jìn)了正殿的次間，便見方才眾人用膳的地界又重新擺上了熱騰騰的飯菜。

周太后換了一身家常的官綠色褙子，頭上只戴了鑲著南珠的抹額，見她來了，笑瞇瞇地招手讓她過去，模樣像極了尋常人家疼惜孫女的老太太。

“方才看你在席上沒動(dòng)幾次筷子，想是拘謹(jǐn)。這不，哀家又讓小廚房的人開了灶給你單單做了幾道菜。有香酥羊排，酒釀清蒸鴨子，還有一道什錦豆腐，都是哀家這小廚房最拿手的。快趁熱吃吧。”

宮里用膳的規(guī)矩和普通官宦人家很相似。一日三餐的定額，闔宮都是交由御膳房來做，而太后皇后和得寵嬪妃宮中設(shè)有小廚房，若有定額外想吃的菜，每日可領(lǐng)了對(duì)應(yīng)位分的食材份例帶回宮中交由小廚房自己做。至于一般的嬪妃，則就沒有這個(gè)待遇了。

方才在宴席上，周裴挨著趙澍坐著，腦子里又一直想著太后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越發(fā)覺得渾身的不自在，食欲也大減。

但她沒有想到太后竟然注意到了自己沒吃多少，還特意為她開了小廚房。

一時(shí)之間，她方才胡思亂想時(shí)的不滿和委屈盡皆消散。

論禮，她該喊周太后一聲姑祖母。她們二人，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親人之間，又怎能有猜忌和怨恨？那樣的話，她和趙澍又有什么區(qū)別？

于是周裴笑著哎了一聲，便拿起了筷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吃了起來。

周太后又忙讓人給她盛了一碗綠豆百合粥，免得她吃得上了火。

小姑娘十三四歲的年紀(jì)，烏黑的青絲梳成墮馬髻，并插了三把赤金鑲紅寶石的梳篦，柳眉杏眼，眉目有神，如初雪般白嫩的臉上只擦了些茉莉味的花蜜，整個(gè)人卻越發(fā)溫和大方，讓人移不開眼去。

這樣標(biāo)致的人兒，偏偏又不拿喬，認(rèn)認(rèn)真真地端著碗一樣樣地吃，半點(diǎn)不像這個(gè)年紀(jì)整日喊著胖了二兩不能再多吃的小姑娘。

周太后看著就歡喜，不自覺地胃口大開。

“碧桐，去，給哀家也添一副碗筷。”

吳嬤嬤卻板著臉上前一步：“娘娘，這飯菜說好了是做給四姑娘的，您可不能吃。”

香酥羊排和酒釀鴨子都是甜食，羊排又性臊，若不是為了做給四姑娘，壽康宮的單子上是決計(jì)不能有這種東西的。

“胡說八道，哀家宮里的東西，哀家怎么不能吃？”周太后輕哼了一聲，半嗔半怒道。

模樣像極了要糖吃的小孩子。

隨侍的宮女見狀都抿了嘴笑。

吳嬤嬤無奈地道：“娘娘，這要是陛下知道了，又要責(zé)備老奴了……”

周太后白了她一眼，扁了扁嘴。

周裴見狀，嘴角也彎了起來：“吳嬤嬤，我一人在這里吃，卻讓娘娘干看著，這是什么道理？”但到底還是記掛著周太后的身子，玩笑著提醒道，“不過娘娘，這羊排實(shí)在是性臊，不能多吃，您吃了兩塊解解饞也就罷了，若是吃多了，四娘可要去向陛下負(fù)荊請罪了。”

“聽到?jīng)]有，這可是小大夫說的呢。”周太后高興起來，得意地斜了吳嬤嬤一眼，接過了碧桐端來的碗筷。

吳嬤嬤笑著嘆氣：“那姑娘可得看仔細(xì)了，別讓娘娘吃多了。”

周裴笑著應(yīng)是。

霎時(shí)間，整個(gè)壽康宮正殿都是一片和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