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祭酒朱顯心里頭有些埋怨。

這顧大學士的性子，實在是太較真了些。陛下的調令已下，再過幾日，他便要去兵部報到了，偏偏還要為自己主持的會試前的副榜考試親自來國子監一趟，說要看看學子們的精神風貌……

不是他話說得難聽，他們國子監的監生們，哪個不是沖著金榜題名去的，區區副榜，恐怕只有那些沒有才學的權貴子弟或是沒有骨氣的寒門書生才在意吧……

依大晉律法，每三年的春闈除了正榜取進士外，令設會考前的副榜，中榜者可被錄為學官或是低品官職，再不濟，也能混個監生——此監生與求學者又有不同，乃是有俸祿的國子監小官，亦可保一家衣食無憂。

但這些腹誹的話朱顯可不敢說出口。要知道顧言庭早就進了內閣，如今又領了正二品兵部尚書的實職，一念間就能捏死他這個京城滿地走的正四品小官……

且不論官職，這國子監里恐有一大半監生都是顧大學士的擁簇，他可不敢當著這些一根筋的書生的面說什么造次的話……

朱顯陪著顧言庭沿著國子監的長廊前行，不時笑瞇瞇地和來往的監生打招呼，面色嚴肅的顧大學士幾乎沒有變過表情，偶爾含蓄地頷首。

“祭酒大人。”忽有一石青衣袍書生來到二人跟前，長揖一禮。

朱顯定睛一看，笑著和顧言庭介紹：“這是我們國子監很出色的一名監生，名叫楊敘。雖然家境貧寒，但為人很上進，平日里內部考試一直都是排前三的，這回春闈想來也能名列前茅。”

顧言庭看上去四十多歲，留著一字胡，長得很方正，一如他的性格。聞言他上下打量了難掩激動的楊敘一番，道：“不錯，讀書做學問都要有文人的風骨，你出身貧寒還懂得上進，這很好。”

“多謝顧大學士夸贊。”楊敘連忙揖禮道謝。

但顧大學士也不忘敲打他：“雖如此，天下也多有貧寒且距京城極遠的出色學子無緣來國子監讀書，你也萬不可掉以輕心。”

楊敘恭敬應是。

顧言庭為人嚴苛，卻向來很欣賞讀書上進的學子，見他對自己頗有推崇之意，也沒有再出言趕他走，由著他跟著自己二人。

一行人參觀了各處，走到了監生舍館附近，楊敘便提出請顧言庭進去喝一杯茶稍作歇息。

“你們這群男孩子邋遢得很，怎么好讓大人進去？”朱顯佯怒地擺了擺手。

“和學生同舍的是周家大公子，我二人都是愛干凈的人，這才有膽子請大人落座。”楊敘笑道。

顧言庭聽到“周家大公子”幾字，不動聲色地挑了下眉頭，點頭應了：“也好，本官倒想看看你們平日里是不是真的那般好學。”

舍館的光線算得上明亮，一應的茶具桌凳也都有，柜子上擺的書也沒有浮灰，倒還真的是挺干凈的。

顧言庭默默點頭，滿意地接過了楊敘為他斟的茶，剛小飲了一口，便聽得一陣響聲。

原來是楊敘退后行禮時不小心撞到了后面擺著書的柜子，掉下了幾本書。

“學生失禮了。”楊敘不好意思地一笑，連忙蹲下來撿地上的幾本書。

拿起最后一本時，書里突然掉出了一個封面空白的信封，窗外來的風一吹，正好落在顧言庭面前。

“這是什么？”顧言庭掃了一眼，沒有動彈。

楊敘哦了一聲，便要伸手將信封拿走：“應當是周兄平日里寫的文章吧，學生們寫文章一向喜歡用信封裝起來。”

既然是文章不是私信，那么他看看也無妨。

顧言庭想起平日里兒子對周家大公子文采的夸贊，也有幾分好奇，便揮手止住了楊敘，將信封拆了開來。

“……百姓足，君孰與不足……”顧大學士念了個題目，表情忽然凌厲起來，抬眼看楊敘，“這信，確實是周明嘉的？”

楊敘有點被嚇到了，小心翼翼地點頭：“應該是吧，這柜子是周兄的……”

“你去把他給我叫過來。”顧言庭閉了閉眼，將手中的信封拍到桌上，面色沉凝。

“是。”

…………

被楊敘一臉焦急，言辭含糊地拉進屋后，見到滿臉怒氣的顧言庭時的周明嘉是蒙的。

“顧大人。”他按規矩行了禮，看了一眼顧言庭身后也一臉困惑的祭酒朱顯，眉頭皺起，“這是怎么了？”

“這也正是本官想問你的問題。”顧言庭眼神凌厲，將手中的信封推過去，“這是在你柜中的書里發現的，可是你寫的？”

“學生平日里經常寫文章……”周明嘉眉頭緊皺著，沒有去拆信，“有什么不妥嗎？”

“不妥？”顧言庭笑了，“你平日里寫的文章，居然和本官幾日后主持的副榜考試的題目一模一樣？那可真是巧了。”

周明嘉這才臉色大變，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不可能！”

楊敘卻退后一步，臉色變換：“周兄，我剛才看了一眼，那字跡可是和你一模一樣啊……”

“哼，連副榜考試都要弄虛作假的人，還有什么資格參加會試？”顧言庭從來眼里容不得沙子，尤其看不得權貴子弟仗著權勢無視規則，在此刻他的心中，已經將周明嘉定性為了不學無術靠作假青云直上的外戚子弟。

周明嘉一陣暈眩，明白過來自己恐怕是中了別人的圈套。

有人在背后扶住了他。

他回頭，看見妹妹周裴鎮定地沖他點了點頭。

身材偏矮小，面容白凈的小廝走上前來，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拆開來看了一眼，便笑了。

“你笑什么？”圍觀了全程的朱顯明顯感覺到自己摻和進這種事，恐怕要大禍臨頭了，見周明嘉的小廝如此神情，立刻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詢問。

“小人笑的是，”周裴抬起眼，直視顧言庭帶著探究的眼神，“這字跡分明不是我家公子的，怎么楊公子卻要指鹿為馬？怎么，放在我家公子柜子里的東西，就一定是他寫的嗎？”

被點到的楊敘臉色微變。

周明嘉黯淡的眼神頓時亮起來，上前一步抓過周裴手中的信看了片刻，神情大變：“這字跡……”

他緩緩地向楊敘看過去：“分明是楊兄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