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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亮了,寒風吹醒初小滿酒醉的睡顏,臉上涼涼的,睡夢中留下的淚在臉頰上結了一層白霜。

她尚有些恍惚,半晌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的身后,墓碑很堅固,硌得她的后背微微發疼。

她揉著后背站起身來,眼前是冬日里唯一一樹綻放的桃花,樹上六盞血色桃燈迎風搖曳,燈籠中的燭火卻不受寒風分毫侵蝕,兀自穩穩地爛漫著。

昨日元宵,她帶著親手做的酒釀元宵與桃花酒,來祭拜大魔頭。只是最后,元宵被她自己吃了,酒也被她喝完了,說是來看他,其實一口也沒留給他。

一壺飲盡,醉酒的她靠在墓碑上,夢見了三年前與他共度的短暫時光,美好,卻轉瞬即逝。

夢境停留圣奚宮在那場焚尸烈焰中,她的大哥哥與所有疼愛過她的人們一起,消失在火光中,化成灰燼。

她到底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只是在火光終于燃盡的一個清晨,捧起一把灰燼,默默將它放入衣襟,那是離心最近的地方。

她不確定她捧起的那一把灰燼中有沒有他,但是,就算只蘊含了他衣袖上一角塵埃,也足以承托她最后的念想。

她將這捧灰燼葬入人跡罕至的深山,立上一塊風吹雨打都侵蝕不了的無字墓碑,在它身旁種上一株他曾送給她的冬日桃花,桃樹枝丫上,掛上她年復一年用心制就的桃花燈……

可他,終歸是回不來了。

初小滿搖搖頭,抹去臉頰上凝結的白霜,俯身撣了撣紅紗裙上沾染的塵土。

等她做完這一切,重新站直了身時,這世上便再沒有那個傷心難過的傻姑娘,只有一個冷艷的、高傲的、無人能近身半步的武林第一女俠,武林盟主手下最得力的左護法。

·

初小滿下了山,回到武林盟。

到了大門前,她習慣性地向身后望去,但身后什么人都沒有。

來到武林盟的三年來,她時常感到身后有人悄悄尾隨著她,但每當她回頭去看,卻總是什么都看不到。

這個人雖然一直跟著她,可初小滿能感覺到對方并無惡意,甚至初到武林盟時有幾次危機,都是這個人暗中幫她渡過。所以她也并不執意要把他找出來,只是每次出入時,還是好奇地想看一看。

時間久了,她便也習慣了身后有這人跟著,也習慣了時不時回頭看看。

今天,依然沒看到他的真面目。

初小滿作罷,挎著小竹籃,進了武林盟。

庭院里,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坐在石桌旁,手里捧著一本《四書章句集注》,正認真默讀著。陽光灑在他純白的衣衫上,映著他清容俊貌的容顏,讓人看了,只覺得仙氣飄飄一位人間謫仙。

聽到她的腳步聲,云慎之抬起頭,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眸中有一瞬的喜悅。但只是一瞬,便迅速消失在他清雅淡然的氣質中,仿佛他的眸中從未出現過那一瞬的動容。

他站起身,放下愛不釋手的書卷,清笑著朝她微微點頭算作見禮。

他話很少,一如他周身散發著的安靜氣息。

初小滿露出一個大方得體的笑容,禮貌性地回禮,她的余光掃過石桌上的《四書章句集注》,于是象征性地寒暄道:

“少盟主是打算明年下場科考嗎?”

云慎之儒雅地淺笑著:

“是?!?

初小滿點頭,沒有再說話。

云既明已經是權傾天下的武林盟主,可他的兒子云慎之卻還是想參加科考,不過初小滿一點也不好奇它的原因,他不值得她好奇。

三年前圣奚宮慘遭屠殺的那個夜晚,她在圍觀焚尸的人群中,看到了云慎之。

這說明,那場屠殺,他也參與了。

他手上沾了圣奚宮的血,而他的父親更是親手殺了她最重要的人。

這些年來,她手刃了當年參與圍攻圣奚宮幾乎全部的領頭人,如今只剩一個,就是那場屠殺的罪魁禍首、最大獲利者,云既明。

兩人彼此靜默著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初小滿確認了云慎之沒什么話要說,便準備告辭回屋。

就在這時,一向少言寡語的云慎之,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般,忽然開了口,聲音與他出塵不染的氣質如出一轍:

“在下近來新作了一首曲子,思索著配上劍舞或許更有意境,不知左護法能否抽空賞臉一試?”

她聞言心中有些疑惑,這三年來,除了圣奚宮覆滅那天云慎之做主將她這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姑娘”帶回武林盟安置,此后云慎之與她幾乎沒什么交集。他們之間也就是點頭之交,見了面打個招呼,然后各忙各的。是以此刻云慎之邀請她為他的曲子伴舞,初小滿不免感到奇怪。

但疑惑歸疑惑,她面上還是笑道:

“能欣賞少盟主所作之曲,是在下的榮幸?!?

兩人約好時間,又客套地聊了一會兒后,初小滿便先行離去了。

云慎之默默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許久之后,眸中才露出一縷喜悅神色。

·

漆黑的密室里,武林盟主云既明著一身潔凈白衣,背著雙手站在一個十字木樁前,木樁上用玄鐵鎖著一個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也不知聽沒聽見云既明的到來,徑自低垂著頭,一動不動。

他的臉被凌|亂的頭發遮住,看不清面容。他身上穿著黑袍,在暗黑的密室中看不清那是衣服本來的顏色,還是鮮血染成。

云既明與他保持了一步距離,生怕他身上的血跡與臟亂玷污了自己似的。

云既明看著他,眸中露出一絲輕蔑,淡淡嘲諷出聲:

“威風八面的宮主大人,也有今日???”

十足木樁上傳來一聲低低的嗤笑,東方故頭也不抬,聲音中是不加掩飾的厭惡與鄙視:

“武林盟主的廢話,一如既往地多???”

云既明輕笑一聲,滿不在乎。

一個階下囚,還不值得他生氣。

“要內功是吧?拿完了趕緊走,本宮不愛看你這副道貌岸然的惡心嘴臉。”

云既明無所謂地笑笑:

“年輕人,嘴巴軟一點,吃苦少十年。”

說完,他不再理會面前臟亂差的東方故,徑自朝他遙遙伸出一只手,隔空做出鉤爪狀。

于此同時,東方故感到體內力氣被一絲絲抽走,漸漸地感到頭昏眼花,若不是被木樁固定著,恐怕站都站不住了。

這種感覺很不好受,但三年來,幾乎隔三差五他就會經歷一次。

這個云既明,竟然會東方氏獨有的內功心法,能夠與他內力互通。只是,或許是云既明只學了個三腳貓水平,所以做不到與萬物通感。

這三年來,云既明一直將他困在密室中,借著他的體質吸收天地萬物能量化作內力,然后,云既明再將他已經運化完的內力全部一次性拿走。

多好的修煉方式啊,不需要自己日復一日地努力,只要把別人現成的納為己用就好了。

當真是武林第一大俠!

沒一會兒功夫,云既明已經連吸收帶消化一并完成。一向追求干凈整潔的云既明,也不愿待在臟亂差的密室里,整了整衣服便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了,走之前,還不忘給木樁上有氣無力的東方故一個鄙視的眼神。

東方故聽著腳步聲消失在一道關門聲后,撐著全身力氣抬起頭來,看向云既明消失的地方,眸中漸漸露出冷意,和眼底不可見的波濤洶涌。

許久,他收回目光,耗盡了全部力氣的腦袋重新無力地垂下。

淪為仇人的階下囚,任他為所欲為自己卻毫無反抗之力,暗無天日的囚禁,似乎永無止盡。

不絕望嗎?

是絕望過的。

但一想到慘死在武林盟屠戮下的三千兄弟,還有十年前含冤死去的家人,他便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動力。

有多大的恨,就有多大的動力。

但是如今,他的動力不再只有仇恨了。

他的心有力地跳著,讓他能感受到緊貼著胸膛的衣襟里,自始至終都珍藏著的,他最美好的希望。

三年前臨別之際,他將自己半身力量給了她。

一想到那個寄托著他光明希望的小姑娘還存在于這世間的某個角落,他就覺得,這三年來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值得。

希望她在這世間活得美好又明朗,不要叫人欺負了去。

他的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她是他黑暗時光里,唯一歡喜。

·

云既明的書房外,初小滿默默站在原地,目光盯著那扇門一瞬不瞬。

據她這三年來的觀察,云既明似乎常常把自己關進書房里,不允許任何人打擾,這一關就是個把時辰。

她有時在云既明進入書房后,假裝經過書房門口,以她現在幾乎難逢敵手的功力,卻聽不到里面任何聲息。

如果不是云既明刻意隱藏氣息的話,那就是書房之后,可能還有更深更隱秘的地方,阻隔了她的感知。但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會放過任何可能給云既明致命一擊的機會。

從前她職位不夠高,一直沒機會到云既明附近活動,但一月前。她剛剛晉升了武林盟左護法,成為云既明手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才給了她靠近他的機會。

用不了多久,她就有機會替大哥哥復仇了。

她袖中的雙手暗暗握拳,眸中的神色卻完全不見異樣,讓任何人看了,都以為她還是那個冷艷孤傲的女俠。

·

蔭蔽的一處回廊拐角,步影靜靜凝視著不遠處的少女,少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如這三年來的每一日一樣。

但是他懂她,她僵硬的身軀寫滿了與他一樣的仇恨與倔強。

三年來,每一個日夜交替,每一個春夏秋冬,他都是這樣看著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是為了任務,為了完成宮主大人最后一個任務。”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護她平安,只是為了不負宮主大人所托。

他或許已經忘了,眼前這個少女,早已是難逢敵手的武林第一女俠,她已經,不需要他了。

是忘了嗎?

或許,只是不想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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