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谷符像木頭一樣杵在原地。
事情好像是在朝我們希望的那樣發展,可又似乎有些棘手……出現了一些始料未及的情況。
“既如此,那便卻之不恭了,請入座。”谷符說道。
我捏著袖子小口吸著氣,看著面前這個面容赤紅發脹的男子如一灘爛肉匍匐在桌上,深色的眸子時不時懶懶瞟來,我僵立在谷符身側,心中惴惴。
谷符沒看我,只顧著訕笑,開始招呼他坐下,整個人踩過我的腳,龐然身型擋在我面前:“來來來,給您倒酒~”
我背過身,疼得齜牙咧嘴。
那人繼續道:“倒是少有人來此還把夫人捎來的。”
谷符一怔:“哈哈,賤內是……是來,這不,美酒佳肴,實在貪戀口腹之欲,”他補充道:“啊啊對,那個,民以食為天不是嗎?”
我扶額嗆得咳嗽起來,這說的什么……
正想給他找補幾句,寧棠一突然笑道:“實不相瞞,拙荊與令夫人一般無二。”
我和谷符同時放大耳朵:“這是何意?”
“阿箬,我的夫人,也愛吃。那時候我在外,帶她吃遍了山肴海錯。她啊,最愛吃醬肘子和撥霞供。”
“如此掛心夫人的喜好,閣下定是一位愛妻如命之人,”我上前一步,試探道:“如何會來這里買醉呢?”
他趴在桌上呆滯地望著我,黑色的眼珠翻到上面,看起來有些瘆人。
忽然,他一個箭步上前來,臉皺縮一團。
我嚇了一跳,谷符也嚇得半死,猛跳起來橫在他和我之間,縛著他的身子:“哎哎,大哥你這就不厚道了啊!”
寧棠一不說話,只嘴角牽了牽。
谷符的額角滲出汗來。
“你們是什么人。”他淡淡開口,隨即又灌了一口酒。
這話一出,我倆俱大驚失色,惶惶對視了一眼,兩人皆像被縫了嘴巴,竟一句話都答不出。
我眼神示意:你倒是說句話呀!
他皺巴起臉回看我:我哪知道說什么!
我吐出一口氣:不然……再掙扎一下?
谷符視死如歸般點點頭:好!
我上前一步,剛要開口,寧棠一突然繼續道:“敢問二位,可是多年無所出?”
谷符有些窘,我顧不得他,只點點頭。
“鄙人不慎誤聽了兩位剛才的談話,冒昧問一句……夫人,可是有隱疾?”
我僵住的臉舒緩下來,作悲戚狀:“不說也罷。”
谷符補充道:“這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人間憾事,命運使然。可若有心……得償所愿也不是沒可能。畢竟若是繼嗣乏,對之一人且不論什么,可系于家族興衰,那便是頭等事了。”
“是啊……”寧棠一似乎深有感觸。
“閣下與夫人那般要好,定是兒孫們都承歡膝下了吧?”谷符裝出一副真誠發問的樣子,好像真不知道情況似的。
“鄙人,已為此事煩憂十余載。唉……千秋歲時容易過,萬般恨意難轉圜啊…..”
我睜大眼:“難道說……”
他愁了半刻,深深嘆道:“罷,只是聽二位剛才講起,這才動了些心思,只不過,已經沒機會了。”
谷符趁熱打鐵道:“沒想到在這里,都能遇到有緣人。同是天涯淪落人,來,咱們喝一杯。敢問閣下姓?”
“姓寧。”
“寧兄,雖然說,世事無常,但轉機往往也在一瞬間。當年我夫人,”說著撇我一眼,作愁苦狀,“身子十分病弱,奄奄待斃,可輔以藥物溫養,多加愛護,如今大好,可見世間事,不可能一成不變,滄海桑田,只一瞬。”
我頻頻點頭,心中卻汗顏,谷符你,你可真是能編……
“想不到二位看起來年少,竟已經歷這般多。”寧棠一渾濁的眼盯著我們,又隨意地灌了一口酒。
“人不可貌相,我們是保養得當罷了。家中有良藥,不僅能……”說著谷符煞有其事地湊過去,在他耳邊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什么。
說罷,寧棠一突然振奮起來:“二位,難道說真有——”
“不瞞寧兄,我確有一秘方,從不外傳。只是今日竟能遇到同我們一樣的可憐人,心下同情悲憫,若寧兄不嫌棄,不妨附耳一聽。”
之后他們嘰嘰咕咕談了許久,我在旁站著心生困意,只微闔起眼,腦袋里想著這事兒,覺得神奇又好笑。
我竟不知自己現在到底在干什么。
于是想,等事情了結了,便再去一次江南,探望探望亦清姐姐,她如今的生活是否安逸自在些了呢。
上次去江南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還挺喜歡那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我們能坐在船上晃晃悠悠,就這樣悠閑地度過每個晨昏。只是奇怪,那里的每個人都覺得,公子是個好人。那人在他們眼里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儒雅隨和,溫潤細膩,他難道,真是這樣一個人嗎?可為什么面對我,他又總是嘴毒,冷言諷語,我一點也感受不到他的溫情呢?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他?
我從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的從前,不了解他的身世,他的周遭總是圍繞著很多謎團,無人知曉的謎團。他好像藏身在云海中的一朵云,看他在近處化開,又在遠處恢復原狀。
我說不上討厭他,可現在,卻也不想見到他。
想到這里,我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怎么想來想去又想到他身上去了,莫名其妙的。
現在要專心,這還沒脫離危險呢,這趟渾水可是要命的事兒,一點馬虎不得。
“搞定了!”突然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嚇得一激靈,叫起來。
谷符還在激動,還以為我跟他一樣高興地不行。
我急急湊過去穩住他:“噓——小點聲,”一邊拉著他坐下,“怎么樣了?”
“我出馬當然是沒問題,”他朝我眨眨眼,“兩日后,他會再來此地。”說著自信地抱著胸,回到桌前繼續享用殘羹剩飯。
“你覺得,他信了沒有?”我狐疑地跟過去,“你后來同他說了什么?”
他往嘴里塞了塊糕點:“我沒說什么啊,隨意聊,只不過一直在灌他酒。”
“灌酒?”我打斷他:“那你也不怕他醉的不省人事,明早全忘了。”
“他是這兒的常客,又是自行離開,怎么會醉得一塌糊涂。”他擺擺手,讓我不要再打擾他吃飯。
我有些吃癟,總覺得自己好像沒派上什么用場,一到外面,我總不能游刃有余的跟別人打交道,跟谷符比不了。他是茶館的伙計,平時見的人和事都多,這方面的經驗確實是我無法企及的,便不再多說什么。
天色已晚,我們下樓的時候,樓下卻依然喧鬧。像這樣的場所,只有在這個時候,生意才會是最好的。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時候我為了掙錢買衣裳,老乞丐給我出的餿主意我卻信以為真,幸好被他拉住了。
云珩,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不過回了家,應該比從前在草屋一個人孤獨的生活好多了吧。有爹娘幫襯著,壞不到哪兒去。
我正發著呆,樓下突然傳出歡呼聲。從一扇巨幅簾幕的另一側走出一個身姿婀娜的女子,身著水藍的飄逸衣衫,戴著一條白色的面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緩步走到簾幕處,側首輕撥開一邊,很快又收手回到座位上,不理睬臺下人瘋狂地喊叫聲。手“啪嗒”落在椅子把手上。
我和谷符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皺了皺眉。我問道:“這是在做什么?”
他搖搖頭,思考了半晌,“應該是在搶花魁吧。”
“花魁?那是什么?”
這時濃墨重彩的廳里爆發出一聲一聲的叫喊,都是男子的聲音,顯得很烈,更像是扯著嗓子吼,很是嚇人。
“這些白日衣冠楚楚的貴人哪,哼,這時候都暴露出來了,嘖嘖。”
“你瞧不起他們啊?”我笑出聲,揶揄道,“你花在吃上的錢也夠敗家啊。”
他氣得努力撐開打架的眼皮,瞪了我一眼:“那怎么一樣?別把我跟他們混為一談!我最討厭自愿被女子迷惑的人!真沒用!”說著狠狠轉過頭。
我有些詫異,怎么這么大反應,像戳中了他的軟肋了一樣。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我說著朝下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他太激動喊得太大聲,樓下那位女子突然抬頭往我們這兒看,我正對上她的眼睛,心中一唬。
她的眼睛居然是淺色的!淺色的眸子在眼眶中像兩顆琥珀,上面蕩起一層一層水波紋,微微晃動,看起來淚盈盈的,一眼攝人心魄。
她戴著的面紗總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風吹下的樣子。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她抬眼看我的那一瞬,似是有厭倦的情緒,透著淡淡的哀傷,那是無力的感覺,無力改變這一切。
我趕緊摁下谷符的頭,躲在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