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都是怪孩子
- 綻放:第二十一屆新概念作文獲獎者作品精選 B卷
- 劉奔三主編
- 20992字
- 2020-01-02 16:20:19
我們都是怪孩子文|三水
靠近文|球遒
飛蛾文|顧望
未來文|亦辰
我們都是怪孩子
文|三水
那段時間里,我找不到可以說真心話的人。原本我就是一個不怎么愛說話的人,用當下挺流行的一個詞來說,就是“悶騷”。在別人眼里,我或許就是一個淡漠而失敗的人吧。我常常躲在房門的夾角里,想把這一角的空間從別人的世界分割,然后我在這狹隘的空間里蜷曲、死亡。
起初還能和身邊的人交流,有人愿意來找我說話,即便我的表情不夠豐富,達不到別人說完之后預期的效果。后來我開始厭惡和人對話,懷揣著一種“你們都很幼稚”的念頭,把自己鎖在心里。以至于當我初二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人說話了。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期末考試上失利,先前的驕傲與成熟,一下子都沒了。暑假過得很辛苦,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先觀察一下父母的臉色才敢去做自己的事情。我很怕他們,我也很怕外面的人,我總覺得他們會因此而瞧不起我。也的確,爸爸媽媽一整個暑假都沒有給我好臉色看,我只覺得自己的地位變得很低,尊嚴開始丟失。有時候爸媽和別人聊起子女,他們總是盡可能地岔開話題,仿佛我的存在只是給他們的交流帶去一片雷區。我開始睡不著覺,或是陷入無盡的、黑洞洞的夢魘,仿佛再也活不過來。
洛,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我的世界里的。我對她說心里話,我在周圍可觸及的用以記錄的東西上都留下了她的痕跡,就像是怕把她丟了一樣——
洛,你睡得好嗎?真可憐,我又失眠了,我都快忘記是什么時候有了這個壞毛病。人總是會忘記自己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樣子對嗎?所以新鮮感總是隨著生命不斷流失。難得有認識我的人取笑我太消極了。可是我覺得吧,面對消極如果只想著逃避,那才是真的消極。我很想平靜地面對消極,就像我正在努力地用平和的心境來面對大約五分鐘后升起的太陽,你也不想看到一個很頹廢、很憂傷的我吧……
她是那個最了解我的陌生人。我和她說我的悲傷,說我的抑郁,說我的幻想。她就像另一個世界里的我,用和我一樣平淡的態度來面對我的牢騷。我能感受到她感受到了我的感受,就像她能想象出我所想象的悲傷與歡愉。
1
我是在十五歲的夏天,無意間和洛在QQ上互相加為好友。
原以為是同學罷了,便隨意地問候了一句。她問我:“為什么但凡是在QQ上遇見的人,總是會先詢問對方是誰呢?”說實話我還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這樣的問題充滿哲理,卻又顯得無聊。
我過了好久也沒有想出問題的答案,也許本來就沒有答案,也許這只是洛當初隨口編撰的一個開場白,卻開始讓我思考起緣分這東西。然而洛卻說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緣分,只有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會遇上某一個人,與他經歷一段時光,最后像個天使一樣離開。
她很喜歡“天使”這個詞。她說每個人都是彼此生命里的天使,壞人是黑天使,好人是白天使,他們伴隨著彼此走完命中注定要走過的一段旅程,也許陪伴就是天使的職責吧。這是種很單純可愛的思考方式,比起我的故作成熟誠懇得多,比起我自認為的思維縝密簡單卻細膩得多。
我與現實格格不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總覺得自己不被人在乎。曾經,即便有朋友,也只會在生命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后消失不見。被在乎,在我眼里顯得如此奢侈。所以我會在生活中戴上假面,我要做出一副很被人在乎的樣子,一副與人相處融洽的樣子。我覺得自己的內心是矛盾的,明明很厭世,卻依舊恬不知恥地去討好這個世界。我一直都很想活下去,單純地活下去,沒有任何理由地活下去。所以我要和外面的人融合,否則我就沒法活。那個暑假里,我盡可能地向父母擠出笑容,這是種卑微的討好。人們常說父母都喜歡孩子的笑容,我想這笑容里也包括虛假的笑容吧。他們寧可去喜歡虛假的笑容,也不愿去面對悲愴的淚水,我因此而漸漸明白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人會被鍛煉得表里不一。而在外面的人面前,我就要裝出一副很弱小的樣子,仿佛是在勾取他人的同情心。所以我一直都用這兩張假面來與這個世界融合,同時分離。
當我把這些話說給洛聽后,我問她是不是覺得我的靈魂很混濁。她說不是,她只是覺得我很怪。怪,我覺得這里面并沒有貶義的意思,反而很貼切,這種貼切適合任何一個平淡無奇的人。每個人相對于另一個人都顯得怪異,我說:“洛,你對于我而言也很怪異。”她回答我:“可是我很善良,而你不是。”
“為什么?”
她說:“因為……虛偽的眼淚會傷害別人,而虛偽的笑容會傷害自己。”
所以每當我把自己與這個世界分離與融合的時候,我就不可避免地傷害了自己和別人。我苦笑著,原來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殘忍的人。她又說:“其實我覺得你更多的可能是傷害了自己,因為你對別人的傷害他們或許不知道,可對自己的傷害,是切切實實的心痛呀,我不希望你這樣。”
“不希望?”
“因為感同身受,對于外面的世界來說,我們倆也很怪,不是嗎?”
“所以,‘感同身受’還能換個詞嗎?”
她回答:“在乎。”
“嘿,你為什么叫‘洛’呢?”
“只是我覺得挺好聽的一個字。”
我查了很多字典,所有的字典里只有“洛水”這一個解釋。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洛水河神?”
“我得承認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的確想到了《洛神賦》。”
“那么你不是個文藝青年,就是個學藝術的。”
“兩者都是。”
“你很棒呢。”她的稱贊發自內心,因為沒必要與一個陌生人說謊。
“可是我并不幸福。”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外面的人很壞,而外面的人覺得我很討厭。所以他們都無視我,他們都喜歡一種很滑稽的成長方式,把那些壞的東西塞進骨子里,變得很奇怪,也很恐怖。他們說這是成長,所以我很害怕成長,但是我又無時無刻不在成長,只有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時間才能停止,只有這樣我才能安靜下來。可是這樣的話,他們會嘲笑我的,然后把我當作異類,明明是他們比較可悲才對,而我被可悲的人看作可悲,這才是真正的可悲吧。”
“其實你活得很累,對嗎?”
“嗯,因為外面的世界很吵。就好像總有人會來問你這次考試的成績,問你是不是喜歡上哪個女生了,總有老師向家長告狀。也有人明明考試比你考得好,卻還要故意來問你的成績;也有人考得再好也要和你說自己考得很差。甚至是人與人之間時時刻刻都在算計,用虛假博取同情。這些都是無聲的,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可以聽到那些浮躁的聲音,震耳欲聾。”
“他們是不是還覺得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
“不是他們,是所有人,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對的,即便我自己覺得這是錯的,卻也把假面當作借口,把錯的當對的去做。所以我是如此地討厭自己。”
“有人說,真正的幸福不是永遠的安逸,而是在苦難與折磨中尋求到的希望。”
“美好的東西似乎離我都很遠。”
“你可以把不美好的東西看作美好,這也是種幸福。”
“能夠傾訴,就是最美好的。”
“你再和我說些壓抑你很久的話吧。”
“你如果愿意聽的話,我還有好多話,可以用很長的時間來說給你聽。”
“雖然聽你說的這些,覺得你是個很頹廢的人,但我想,你應該也是個很有夢想的人吧。”
“夢想什么的,可能說不上吧。我沒什么朋友,所以也沒人會來和我交流夢想的內涵。我只知道自己喜歡做什么。就像你之前就猜到的,我喜歡畫畫,也喜歡寫文章。只是這兩樣東西,似乎并不能讓我招人待見。我是從初一的時候開始喜歡寫文章的,以前甚至有點兒討厭,因為每次考試都要寫文章,明明什么都想不出來,卻非要寫一些很假很無聊的東西不可。人總是討厭別人強迫自己干的事情,這很丟面子。后來,當我習慣于一個人靜心地閉鎖起來時,我才發現我心里藏了很多東西,都等著一個恰到好處的方式來宣泄。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卑劣,就像書上說的,寫作應該是一種寄托情懷的美好的事情,而我更多地把自己的種種抱怨寫進了自己的文章之中。所以語文老師總說我的文章讓人看不懂,像是在無病呻吟。其實我哪里是在無病呻吟呢,我只是把自己想寫的東西寫出來呀,就像每次考試的作文要求一樣,要寫出真情實感,我如此苛刻地完成了寫作的要求,最后卻拿了一個很低的作文分數,這何嘗不是一種可笑。然而那些寫作文時瞎編亂造的人,卻因為語言華麗而取得了驕人的分數。你說,這是不是一種現實與情感之間的矛盾呢?可是我不在乎,我漸漸地無所謂,因為那些在這個世界里理所當然的錯事,永遠不會出現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一直努力地保持著這個世界里的純潔,就像用真空泵抽完了最后一絲空氣,世界干凈到窒息。”
“你的世界很純粹。”
“我只有在這里面才嘗到了幸福的味道。”
“有夢想的人才會幸福,而你的夢想,就是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對吧?”
“被你這么一說,我好像的確是幸福的。”
“而且還是美好的。你應該聽說過四葉草吧,人們總是覺得找到了四葉草就是幸運,可是卻很少有人能保持這份幸運,因為失去給養的四葉草終究是會枯萎的。”
“我的幸福是你找到的,可是這份幸福你卻無法守護。”
“那么,我們都盡量,好嗎?”
“可以嗎?”
“一個人的咖啡,加了再多的糖也是苦澀的吧,如同一個人的世界,再假裝溫暖,也是寂寞的。我想陪著你,一個怪孩子的寂寞世界,加上另一個怪孩子的寂寞世界,就會變成兩個怪孩子的幸福世界了吧。”
我無法再交談下去,我再次把自己關進那個閉鎖的心里,內心溢滿淚水卻到不了淚腺,壓抑在胸口。
關掉已經黑屏了的電腦,我感覺到洛似乎就在我的身邊。當我做某一件事的時候,我開始想象是否洛也在和我做同樣的事情。
窗外的夜色影影綽綽,我想象著我們會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路邊遇見,然后你從口袋里取出一把與我口袋里相同的鑰匙,憑空打開一扇門,我走進去,等待著你來牽起我的手,可你搖了搖頭,把門關上、反鎖,然后離去……
2
曾經有一段時間,洛消失了很久。
那是一年的末尾,我找不到任何與洛相關的東西。她的QQ空間里,似乎永遠只有我這一位訪友。只要她的頭像一熄滅,無論是我的世界還是外面的世界里,她似乎都從未存在過。
在我上了初三以后,學習的氛圍變得緊張起來。父親與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要是考上一所好的高中,我的腰板兒也挺直了,干活兒也有力氣了。”與我相處更多的是母親,相處得更多,爭吵得也就更多。我的成績徘徊在中游,不好不壞,但似乎永遠沒有出頭之日。比起那些注定要被班主任放棄的學生,我似乎活得更加艱辛——順其自然地讓分數掉下去,會不甘心;而發憤圖強地去拼搏,卻覺得一切既顯得徒勞又那么盲目。
我覺得我的假面逐漸破碎,開始以一張終日不見光的陰冷面容去面對這個世界。我只是徒然地活著,扭捏地、造作地活著,像極了雨天過后爬上水泥墻的青蟲。我依舊喜歡畫畫、喜歡看書、喜歡寫作,也更喜歡和洛聊天,即使她灰暗的頭像再也沒有回復過我,可我依舊把所有想說的話告訴她——
學校開了運動會,有一千五百米的項目。沒什么人敢去跑,他們都很怕,有參賽經驗的人都知道跑完之后那種可怕的感覺,而沒有跑過的,可能從來都不想體會這種感覺。就在比賽要開始檢錄的時候,突然有人把一塊號碼布扔到我的身上,對我說,你去跑一千五。那并不是通知我,更不是與我商量的口吻,而是一種命令。我并沒有像另一個和我有同樣遭遇的人一樣,嘰嘰喳喳地討饒,我的兩張假面都不允許我做出這樣的姿態。結果是,他不用去跑了,而我只能硬著頭皮上,因為每個項目只要有一個人去參加,就能拿到團體分數。這是我所預料到的。我自嘲:你活該啊。
一千五百米對于我來說,或許太過漫長,要繞著操場跑三圈半。和我同一組的對手長得都比我高大結實,很多都有了腹肌,肩膀也很寬。我開始緊張,先前的無所謂早已被嚇退。那張還沒有破碎的假面又開始嘲笑起我來,我在心里對它說,笑吧笑吧,嘲笑我吧。
結果是很明顯的,我掉在了隊伍的最后面。跑完了之后,我幾乎虛脫,強撐著走回了自己班級所在的位置,那種想吐卻礙于顏面憋著的感覺很糟糕。沒有人來扶著大汗淋漓的我,他們像嫌惡一條野狗一樣和我保持距離。有人來對我說,沒關系,重在參與。我知道這也只是客套話,我什么都知道,我總是這樣自作聰明,也自作多情。可是,真的好累啊。洛,你在聽嗎?
母親收走了我所有的藏書,也不允許我再畫畫,說這樣會耽誤我學習。我能做什么呢?我唯有哭。有人說,當你習慣在別人的背后流淚,這說明你長大了。可是,明明我如此討厭長大。很不幸,我的哭泣不小心被父親撞見,他似乎十分反感我這副懦弱的樣子,他說,寫字、畫畫這種都是沒出息的,讀不出書的人才會去干這種事,你就算是為了我的腰板兒也要考一個好點的高中!聽到沒有?哭什么哭!我不能言語,我不知道是在為自己怯懦地不敢與父親爭辯而羞愧,還是為父親的拙劣思想而苦惱。后來,母親把我的畫也拿走了,扔進了垃圾桶,把我存在U盤里的文章都刪除,似乎是想在我心中斬草除根。可是這怎么可能呢?他們從來都沒有走進過我的心中。
3
時間一天天過去,好像什么也沒有改變,但當你回頭看,每件事情都改變了。就在中考前的兩三個月,我被診斷出得了抑郁癥,只能休學。我并不配合醫生的治療,我也討厭吃藥什么的,每次有醫生進來,我就蜷縮進房間的一角,我撕扯著床單,我推開醫生的白大褂,從這邊的角落退守到那邊的角落,就像湯姆和杰瑞一樣滑稽。我覺得那些藥丸會順著我的咽喉融進我的心臟,然后粗暴地敲開我心中的門,像個暴徒在里面肆虐。每一次,總是會鬧到醫生無奈地走出去為止。
有時候我們祈求上帝,只是因為面對現實時的絕望,這是人性的悲哀,不是嗎?
入院以后,父母也只能盡量地遷就我,他們給我買來了新的畫板,讓我在醫院里畫畫;也把筆記本電腦帶到了醫院里,可以給我用來寫作。可是無論怎么畫、怎么寫,我的作品里始終都透露著一種晦澀的茫然無助感,那股絕望的泉水,慢慢噴涌,溢滿我的心臟,更像是黑色的汽油。
圣誕節快到的時候,洛更新了空間說說:Be what you want to be,not what others want to see—成為你想成為的人,而不是別人想讓你成為的人。
她回來了,像個天使一樣回來。我對她說:“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會像個天使一樣離去,可就算是再一次離開,就算重來一遍,我寧愿思念也要選擇同樣的路。因為遇見你,讓我的人生有了那么多可以回憶的東西,即便沒有結局,我還是想要遇見你。你說,這是命中注定嗎?”
我又和她說了好多的話,說出了我的境況,她唯有向我表示嘆息。當我問及她為何要離開的時候,她說,一個很好的朋友走了,僅此而已。我沒有再問下去,我知道這里面是另一個怪孩子的悲傷往事,因為感同身受,所以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希望任何人來剖析的。可是她讓我看到的執拗,那么單純,一個朋友,僅此而已,直白的語言,卻飽含深情。我不能做到像她那樣簡潔明了,我怎樣才能做到?
可我還是很欣喜地告訴她,我又能畫畫和寫作了。她說:“榮耀就是堅持自己的信仰并始終如一,你真棒!”讓人看出真心的夸贊,扣人心弦。
我也告訴她,初三的時候,像我這樣的人,卻也談了一場戀愛。持續的時間很短,只有五十幾天。后來的分手,是最最悲傷的事情。我也像個正常的少年一樣,被拋棄、被背叛,悲傷、懷念、憤恨、無奈,仿佛跌進深淵。
她說:“喂,你還相信愛情嗎?即使在經歷了痛苦以后,即使被背叛,即使被欺騙過,即使被很冷漠地對待過?”我躊躇了好久,才說:“我相信啊,因為相信的話,會比較幸福。”
4
休學一年以后,我重回校園。那是個悶熱的夏天,我去了一所文化課很糟糕,但是有美術特長班的學校,校園很小,但是別致中略帶藝術氣息。洛去了市重點,和我的學校隔得不遠,但差距似乎很大。她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直到現在。即便她很少上線,很少發表說說,我也知道,她會一直陪著我,因為我相信命中注定。
我漸漸地嘗試著去和別人交朋友,傾聽別人的心事,即使有些人滿心瘡痍、混沌不堪,我也愿意去聽,因為真正的純潔,應該是包容和理解,這似乎也是洛教給我的。
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對我說,她初二的時候得過抑郁癥,后來休學,在書店里打打工、看看書、旅行,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她不認識的男孩子一直陪著她,鼓勵著她,她最終開始配合治療,痊愈之后決定去追隨這個男孩子,即便這只是一個看似渺茫的信念,卻有著無限單純,多么美麗,仿佛是人性的禮贊。
我沒有告訴她,當我面對著醫生手中那些藥物的時候,心中充滿悲戚,可我愿意去嘗試,也許那些藥物并沒有什么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服下這些藥的勇氣,那樣以后的生活也就有了走出自己世界的期許。
所以,我在高一的第一次運動會上毅然決然地在一千五百米的欄目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眼睛注視著洛發來的一條信息——每一段青春都會蒼老,但我希望記憶里的你一直都好,腳踏實地走好每一天。每一個現在,都是我們以后的記憶。和你一起當怪孩子的日子,很特別,像中了黑魔法一樣。嘿,要永遠記得這段記憶啊,要當作秘密一樣保存,成為永恒。
我們固執地與世間的所有為敵,因為我們還相信命中注定。
沉甸甸的感覺像是要睡覺,多久沒在太陽升起前閉上眼睛了。
所以,如今的我,也只能用這拙劣的文字,夾帶著太多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言語,去紀念我們的回憶。
靠近
文|球遒
火車九點十五分準時到站,九點二十分準時發車。臨行前,我最后望了一眼這座城市,是曾經與你一起快樂過的地方。
似乎現在的年輕人總喜歡用旅游來宣泄情感,其實說白了也不過是一種逃避。沒辦法,有時候逃避是忘記過去的最好辦法,我這樣想,你是不是依舊覺得我很矯情呢?我記得你以前經常這樣罵我。我依舊沒有變過,從遇見你,到現在。
從一個江南小城出發,目的地是北方的青島,那里有海,我這輩子都還沒有見到過海。同行的是表姐和她的幾個女同學,她們結束了高考,我結束了中考。很顯然,我們是兩個年齡段的人,幾乎沒有什么共同語言。可是出發前還有人羨慕我,說我和四個女生一起旅游,是走了桃花運。我苦笑,誰知道,在我心里始終住著你,桃花運和狗屎運又有什么區別。
按照長輩的教誨,這一夜在火車上都不能睡覺,怕有人偷東西。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們是《天下無賊》看多了,上了火車我才發現,電影里頭一點都不夸張,擁擠、骯臟、嘈雜、紛亂,這時節并不是人流最多的時候,我都有點不敢想象春運的情形了。
你肯定是沒法想象這樣的場景的,你太干凈、太恬淡、太美好,如果出現在這里,我肯定會覺得世界開始分崩離析了。我記得你和我說過,暑假就要去巴厘島。我想,現在的你,應該在那里舒服地享受假期吧,真好……
夜很深了,窗外黑得純粹,火車應該是行駛在沒有路燈的鄉間吧。我看了看手機地圖,長江已過,江南已遠。表姐看我已經困倦了,讓我先睡。桌子對面坐著一家三口,桌子上全是他們吃的零食,我找不到可以趴下睡覺的地方,無奈,只能靠在窗邊。列車行進,震動得厲害,額頭總是與玻璃窗碰撞,疼痛難耐。我開始怨恨這個糟粕一般的世界了。只能說原本就意志消沉的人總是習慣把事情往壞處想,我也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我們分手時的那段時日了。你最后淡入我眼中的畫面,是那時放晚學結伴走出校門時的樣子,淡顏色的棉質外套,粉紅色少女氣息的書包,白皙的臉頰上兩三點青春痘,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你,始終都像八十年代言情小說里的女主角,行走在冬末的道旁樹之間,是多么純情的一幅畫面。玻璃上熙攘的光斑開始映襯出你的模樣,我不敢眨眼,我知道,一旦視野清晰了,你的面容,也會像波光一樣,碎了,就像你當初在QQ上用幾個冰冷的文字把所有愛情中的美好打碎了一樣。
那時還是春天的前奏,如今都已經到夏末了。
火車又走過了不少旅程,我難以入眠。表姐見我一直在扭動著身軀,柔聲對我說:“靠在我的肩上吧。”于是,就仿佛秤砣找到了托盤一般,那些看似毫無分量的思緒,卻壓迫著我的神經,終于在另一個女孩子的肩頭傾倒完畢。我最終還是哭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呵呵,笑話,我怎么可能記錯,我清晰地記得與你第一次相見的每一個細節。我記得你是穿了一件很樸素的舊外套,沒有其他同行人光鮮亮麗,總是跟在眾人的身后默默行走,安安靜靜的,臉上鋪展開少許的笑意,仿佛冬陽一般,暖人心脾。這是一場朋友的十六歲生日宴,一下午在街上逛了很長時間,直到臨近出租車交接班的時間,這種時候好不容易才能攔下一輛的士。最后只剩下了我、你,還有另外幾個男生。我打趣著你:“你剛才不走,現在只能和男生擠一輛車了。”你回答我:“等下我和你一輛車吧。”我也是這時候才開始關注起你來,畢竟把你放在一群男女之中,你并不起眼。后來我才知道,你的美好,需要靜靜地觀賞,我也只能用“恬淡”這個詞匯來形容你。
我故意讓幾個男生先坐了一輛的士前往生日宴地點,最后留下了連同我和你在內的三個人。運氣不錯,不久后,又一輛的士在不遠處停下來。我和另外一個男生招呼著去攔車,跑了一段距離才發現你沒跟上來,我往后看,你手上拎著禮物,吃力地向前跑。我不知是怎么了,遲鈍又自然地跑到你的身邊,幫你拿起了禮物,轉身走向的士。我想,如果我當時能再冷靜一點的話,我應該再看看你的表情才對。我禮貌地把的士前座讓給了你,我猜你應該也不好意思和一個陌生的男孩坐在一起。
后來,我向朋友要來了你的聯系方式,借著聊天工具,我嘗試著和你聊天,嘗試著用笨拙的語言向你吐露心聲。那些最簡單質樸的話語,讓我覺得青春仿佛露出了一角嶄新的頁碼。那段時日我的思想像是穿越了雪山江河的水分子,距離海洋很遠,但無時無刻不在靠近。
北方的朝陽全然沒有夏季的威武,車窗外的景物開始依稀可見,列車在黑暗中顛簸一夜,也總算是迎來了光明的一天。我不記得這一夜睡了多久,總是斷斷續續地陷入幾段夢魘,中間不知是誰不斷打鼾,讓我的困倦變成煩躁。乘務員開始兜售一些東西,賣早餐的、賣報紙的、賣飾品的,一夜的寂靜又開始過渡到嘈雜。我用沉寂應對著周遭的紛亂,我用回憶面對旁人的嬉笑。
早間沒法洗漱,嘴里變得十分干澀,我舉起瓶子喝了口水,抬眼卻望見了窗外已是北方的光景。這里的樹木很結實,就像東北壯漢一樣。很多石頭山堆疊在一起,露出突兀的白色礦物質感。我這時候才發現,原來火車行進得如此之快,很多美麗的東西總是來不及拍照就在眼前匆匆流走。我們總以為伸手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事實上,我們什么也抓不住,無論是我對你的喜歡,或者是你曾經對我的喜歡,都像是列車外的風景,快速流轉,在視線中拉扯成無數的掉幀光影。我把手貼在玻璃窗上,這些美麗的畫面,仿佛流水,劃過我的指尖。
同行的人開始抱怨之前沒有買臥鋪,但是我看著過道上這么多買了站票的人,覺得還是挺幸運的。列車開始停靠在一些小站上,間隔不久,可以趁著這個時候下車買些什么。人潮擁擠,許多人開始肆無忌憚地跑下列車。停靠時間太短,人們總是想著盡快下車采買些東西,全然忽視了已經到站的乘客。他們不斷奔跑在人群之中,匆匆淹沒在我所遇見的眾多形態各異的印象之中。這么紛亂擁擠的畫面,你應該也是不陌生的吧。
那還是初三為了應付體育中考進行著跑步訓練的時候。冬天的夕陽總是這么早就來了,恰到好處地把太陽的余暉送給奔跑著的人。我在四班,你在一班,這之間隔了不少人。就在前一天晚上,我還發了短信說看我能不能在跑步訓練的時候追上你。我一直期待著體育老師發出最后一圈沖刺的指令,只有那樣,我才能完全釋放自我,去追尋你的腳步。我追到了,我追到了你,也追到了你的心。那時候,我才體會到了奔跑的美好,陽光下你的笑臉溫柔而明媚,仿佛芳草之上靜靜紛飛的蒲公英。
你比畫著手勢,表示對我很無奈。我記得那天追上你之后,我并沒有在你的身邊停留很長的時間,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往前沖,想讓你記住我奔跑的樣子,我想告訴你,我在為你而努力著。我難得跑出了一身的汗,卻覺得異常灑脫。我以為我一直向著你的方向肆無忌憚地跑著就行了,我以為自己的天真可以維持一段愛情。只是我們行進在人生的鐵軌上,難免會遇到變道。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在現行軌道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分岔的話,我一定會花上所有的力氣來與你一同面對抉擇。直到現在,我依舊自私地高估著自己,想象那條沒有我與你同行的軌道上,你該如何去把持方向呢?只是,最終迷失了方向的人,應該是我吧。
火車即將駛入濟南站,也是我們的終點站。列車一直迂回行駛了很長一段距離才慢吞吞地到了濟南。我起身,可能是因為坐得太久,站起來的一瞬間,突然覺得一陣惡心,低頭調整體內的平衡,那一刻,我眼中不知為何又有了些許淚意,但我忍住了。愛哭的男孩子,你肯定也不喜歡吧,就像我也討厭這趟列車。分手以后,我一直都努力著成為一個我意識里你喜歡的男孩。我以前還挺女性化的,留著長指甲,續著長劉海兒,就連寫字,老師也經常說我的字歪歪扭扭不像男孩子寫的字。后來,我剪掉了指甲,剪短了劉海兒,也努力地把字寫得端正。你的毛筆字寫得很好看呀,我一瞬間有了些不想輸給你的想法。可是,這仿佛也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罷了罷了,我總是這樣安慰著自己,可是在安靜下來的時候,你稀松平常的笑臉又再次出現在我的腦海,就像《盜夢空間》里的萊昂納多一樣,總是不能預料所愛之人在潛意識里的出現。
到了濟南,轉乘動車前往青島。旅游旺季,乘坐動車的人自然不少,只有壓抑著心中的怨艾來排隊買票。隊伍很長,很像當初學校里排隊買飯的場景。幾條長長的人龍用盡了各種怪異的姿態搖擺著,我與表姐拉住了龍尾巴,離掛在墻頭的電扇也最遠。我還是這么沒出息地想起了你,沒辦法,我始終潛藏了一顆孩童般的內心,太脆弱。人們總是說愛情表現在一些小事上,你肯定忘記哪件小事最讓我感動了。
那是午餐的時間,食堂就像描述里那樣擁擠。我偷偷排隊到了你的身后,我知道你是低調的人,當著你幾個朋友的面,我也不好意思表現出我是你男朋友的樣子,只是在她們流動的眼神中笑了笑。你沒有回頭看我,但我想,你那么聰明,從你朋友的表情里也能看出些端倪吧。后來你毫無征兆地就離開了打菜的隊伍,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兩雙筷子,遞給了我一雙。我禮貌地說了聲“謝謝”,你什么也沒說,轉身排到了另外一條隊伍里,可是你騙不了我,我在你轉過臉去的那一刻就看到了你嘴角的笑意。
那時候的你,一定也十分喜歡我吧?即便你從未對我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但是最最單純的喜歡,也足以讓我覺得幸福了。
晚上回家我用手機發信息給你:你知道嗎?你遞給我筷子的時候,我心里很感動。你回我:你太容易感動了,在這樣的小事上。我覺得你這應該是在夸我吧,因為我心里那么高興。
一開始,我總是不相信時間長了,感情就會淡了這種說法。我還以為愛情會像陳年的酒一般,時間越長越香醇。我最終還是迎來了你的分手信,開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原因,我甚至以為你只是在和我開玩笑。等我意識到這不是玩笑時,我才開始瘋狂地去你空間里留言,最后把你惹得煩了,你發來一句: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直到現在,我再次想起這句話依舊是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是氣話,還是真心話。如果是氣話,讓我無奈;如果是真心話,讓我傷心。
猶記得告白的時候,我說:“做我的女朋友吧,讓我試著照顧你。”我沒做到自己的承諾,畢竟要照顧某個人,在我們這個年齡來看,依舊是那么艱難。在還沒有分手的時候,每當和朋友聊起你,我總是十分驕傲擁有你作為我的女朋友。開始有更多的人知道我與你的關系,開始有更多的人羨慕我們,我以為這樣很好,那時候全然沒有顧及你是否介意讓別人知道我們的愛情。如果當時我的頭腦還有一絲的理智沒有被愛情沖昏的話,我也不會考慮不到你了。我想,這或許是你要離開我的原因吧。你喜歡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戀愛,不需要太多人注視著,和你的恬淡一樣。如果我早一點領悟到這些,那些過往的曾經,說不定就不會像海沙一般散成細小的灰塵了。
晚間的沙灘上,我們幾個人開始各自回憶起自己的羅曼史,朝著海浪呼喊出那個最愛的人的名字,想把分貝提升到蓋過海浪的高度,聲嘶力竭地吶喊,仿佛宣泄曾經的感情。
沙灘上的人少了,看看表,臨近十點。舍不得離開海灘,決定留些回憶。她們說要在沙灘上寫上所愛之人的名字,也許那是想忘記卻忘不掉的幾個字,那就讓海水沖刷掉吧。我寫完,借著閃光燈留影,這時候才發現,寫上你名字的地方離海岸線太遠,海水不能沖上來。那一刻,我以為我肯定是忘不了你了。
“我愛你”這三個字,我最終只能對著浪潮說,對著返程的鐵軌說了。
返程,我憶起這天是你的生日,便托了另一朋友把我在海灘上所寫的你名字的照片發給你,并且注上“生日快樂”。我沒讓他告訴你是我送的祝福,你猜得到或猜不到,并沒有多大關系了。
車窗外漸漸隱沒在黑夜的景物,開始緩慢流經我的視線,一切仿佛觸手可及。我猜,你應該也已經從巴厘島回來了吧,那么返程,我再一次向你無限靠近,多么美的遐想。
手機忽然響起,點開朋友發來的圖片,是張聊天記錄的截圖。你和他說:謝謝那個誰還記得我的生日。
我心里回答:無限延伸的漫漫人生鐵軌,我與回憶一直都在。
飛蛾
文|顧望
一
正式升高三的那天,也即距高考僅有279天的日子。學校東樓的舊喇叭異常響亮,禮炮一頓一續,一如2015年的九月,于是發覺,兩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記憶卻沒有成長過。
錢鍾書在《圍城》里寫,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我不喜歡有誰死,我只期待遇上一些值得寫成文章的人。
“我喜歡飛蛾撲火。”
初中那會兒,對高中滿懷期待,認定它會像我讀過的青春小說那樣絢爛。我著實在學校見過許多愛情,但都乏善可陳。這的確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戀愛模式了——七天就把七年之癢過完,而后陷入一種似中年夫妻的互相算計中。倘使他們全然模仿老夫老妻的相處,倒也是好的,該慶賀他們那么早就能安定下來,有歲月靜好的意味。然而,這僅是一種表面浮以平淡、內里卻掂量著何時換下一個對象的愛情。換了又換,久而久之便得了個“情場圣手”的稱號。還好沒有小說家去寫這樣的故事,不然虔誠的讀者定會對愛情失望透頂,以至于整段人生都和“喪”沾邊。
“吳晏晏那件襯衣上的圖案好像飛蛾啊!”
二
兩年前,我人品爆發,以校考第一名的成績進入“理實班”。我們班多得是瘋子、天才、高人,個個頭頂光環,但正態分布告訴我們,一堆螢火蟲之間總有幾只飛蛾。塵土之上,該閃光的閃光,在人家心上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沒光環加身的自然就得被淹沒,這類平凡人但凡話再少點,那全班都不會有誰注意到他的存在。
吳晏晏的長相令人犯臉盲癥,話更是少得可憐,以至于她高一時的事跡,我至今都想不起一件值得落筆的。據說她還是從鄉下考過來的,原本就貧苦的家庭再支付陪讀的費用,自然更加艱難。印象稍深刻的是,吳晏晏沒有父親。高二分班后,她去到次一級的理科班,不同我們在一個樓層了,此后我對她的印象就愈加淡薄,近乎忘卻了這號人物。
風暴的初現是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與其說是暑假,毋寧說是夾在兩個學期之間的小學期。正值一年中最悶熱的日子,我們從靠近車水馬龍的高二教學樓搬到林蔭深處的高三樓。它真的就叫高三樓,不似高一、高二的教學樓,有一個“知行”或“知遠”的名字,這大概是因為它獨特的設計,一間辦公室搭配一間教室,緊挨著,依序排列開來。我十分慶幸隔開它們二者的是一堵墻而非某塊另作他用的單向玻璃。
辦公室的空調每天耗費數十瓦電,教室沒有這個吞噬能源的魔鬼,教室有的是桑拿房的氤氳四散。每個課間,鈴聲一打,走廊上便站滿了人,這兒好歹有流動的風,管它熱的涼的,到底也比里頭舒服些。
幾乎每天的大課間,都有一個原屬于四樓的女生出現在五樓的連廊上,她不是來找人聊天的,她僅僅縮在一處,不停地朝某個方向顧望,像小偷的動作。可是人腦在熱環境里會變得遲鈍,很難察覺到此類微小的異樣。再者,這個女生又是那樣的樣貌、那樣的身高、那樣的穿著,偶爾答應別人一下的嗓音又是那樣普通,混跡在嘈雜的人群中,我們的確不會覺得多么突兀。然而,記憶不會受到溫度的影響,事發之后,所有人回憶起當日的場景,感受都如出一轍,都頗為誠懇地說到她的出現是多么多么醒目,她的動作是多么多么怪異,她的音色是多么多么驚恐……甚至有人辯論她的微表情是如何如何。想來,人腦的運作可真是玄妙啊。
三
雖說后來人人都能從潛意識里將彼時平凡無奇的吳晏晏喚醒,但頭一個發現這異樣的人依然值得被稱贊。他必然有雙能射出精細紫外線的明眸,才發掘出黯淡之下掩藏的真相;他當然也有大把的熒光劑——在發現異樣后迅速撒上,以便其他人也能看見。我在此處大肆贊美他也不要緊的,畢竟沒有人知道此人是誰。
初次聽聞這件事情是在一個雨天,難能可貴的雨天。我和朋友去四樓上洗手間,經過某個教室門口時撞見了初中時的“八卦小組”,于是湊過去聽。內容有些太火爆了,她們也未能列出點證據來,不得不使人懷疑其真實性,她們半信半疑地講,我們半信半疑地聽。這不是關于風云人物的爆料,情節也十分懸乎,此類談話素來只當作緩解壓力的趣聞,并沒有人去剝繭抽絲細細考究,過不了幾日便隱于八卦群中。
然而不知怎的,這件事忽然在某天如瘟疫爆發似的,大范圍在全年級傳播開來。版本盡管與我初次聽聞的不同,內容大抵是一致的。我相信每個人都會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但每個人又都津津樂道地談起來,最終大家達成了共識:吳晏晏的確每天鬼鬼祟祟出現在五樓并朝某個方向不停張望,她的穿著走的是“前現代風”,老土又艷俗,她時常露出一種欣喜——夾在羞澀和放誕之間的怪異的笑,她時常于晚自習后跟著他的腳步下樓梯,她走路時扭來扭去丑陋極了……最后兩個我親自驗證過,的確如此。至于前面幾個,我能在頭腦里把它們構想出來,且與其他描述十分連貫。
受到流言的影響,我開始著力于剝一剝這個頗有趣的繭,能抽一兩條絲出來共賞也是好的。于是每個大課間我都站到教室后門外的走廊上,這樣離吳晏晏常站的位置近一些,也看得真切些。可漸漸地,我發現她來五樓的次數愈來愈少,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那些朝她投射去的目光,于是變得收斂起來。好幾周過去了,我也未能見到傳聞中吳晏晏失張失致的微表情,不知是她變得警惕了抑或傳聞僅僅囿于傳聞,總之,我覺得她的樣子還算正常,并非如人們口中那樣離奇可怕。
暗戀這種情節,原不值得在少女們的舌尖縈繞過久,超出一日也屬過分了。一方面是暗戀太尋常,隨處可見,不甚有趣;另一方面,暗戀者一旦被動暴露,總是傷及自尊的,因此談論他人的暗戀情愫實屬不道德。可吳晏晏不一樣,她的暗戀對象太勁爆了,以至于整段暗戀也讓人瞠目結舌,值得觀者拍手稱奇數月之久。
四
自從吳晏晏的事情大肆傳開,大概一個月后,我就親眼見證了這段校園傳奇的落幕。
周六的下午,我們照例休息一個晚上,每個人都迫切地趕回家。我因幾件小事耽擱,待到校園空蕩蕩時才離開。下樓的時候,正碰見吳晏晏迎面上去,我聽到年級組長叫她的名字,于是回過頭看吳晏晏的表情。分明是略有些嚴厲的語氣,似在呵斥她,她卻露出一種欣喜——夾在羞澀和放誕之間的怪異的笑,徑直地、加快腳步地朝辦公室走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吳晏晏詭異的微表情,我感到一陣涼意自后背而生,竟有貫穿樓道之勢。顯然,事情敗露了,不然沒哪個老師會找這位平日黯淡無光的女孩談話。既已敗露,吳晏晏無疑是完了,我難以想象她將如何挨過這至關緊要的高三一年,更無法想象她將如何面對她家人的無聲埋怨以及不盡的蜚語。思及種種,我料想了最壞的結果,于是看到她平凡慘淡的一生多出來一份悲苦,這輩子都不得好過。更為恐怖的是,我這想象后來竟成了讖語一般,有如鬼魅縈繞著她。
事實上,我在此前的某一天,刻意去四樓找過吳晏晏。我等在教室門外,托人喚她出來,努力地調控自己不自然的表情,想著時隔一年半載后的第一次對話該如何起頭,又擔心高一那年為數不多的幾次交談是否令她記住了我的身份……十分出乎意料地,吳晏晏竟然先于我一步叫出我的名字,她還揮了一揮縮在校服外套里的手臂,走近了看時我才發覺她的手背上布滿褶皺,大夏天的,我還是頭一回見這么干燥的手,不由得后背一緊。我從學習情況問起,再說些近來天氣多變的話,又抱怨了幾句學校新增訂的教輔價格虛高,便盤算著問她緊要的問題。這實在難以開口,我思索許久才得出一個尚算得上自然的問法:“嗯呀,高中都過去兩年了,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出于緊張,我此前一直將臉別過去同她對話,這會兒為了凸顯我的誠懇,提問時我特意直視著她。吳晏晏聽到問題,朝后一退,離我足足一米遠,身子微微向里弓著,頭低下去用眼白看人,忽而吹至的微風卷起她干枯的碎發,時鐘“嘀嗒嘀嗒”敲了不知幾秒,她才開口:“沒……沒有啊,你呢?”“我呀,我也沒有啊。”我高估了自己的交際能力,往日都不曾好好經營的關系,此時問對方這樣隱私的問題,誰又有義務回答呢?既是無所收獲,我也沒了興致繼續聊下去,隨便再聊幾句便回到教室去了。有人說,吳晏晏徹頭徹尾完完全全變了個人,我看未必,至少她那與人說話時警惕又帶點唯唯諾諾的樣子還一如往常。
五
關于吳晏晏,最后一個得到實證的消息是她消失了,桌子由班主任親自搬出教室,人和書包則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離了校園。
沒有人會甘心這場鬧了數月的風波以如此令人咋舌的方式告終,我們勢必要找出她消失的原因。我仔細詢問了吳晏晏周遭的幾位女生,都只說她有一天早上腫著眼睛來的學校。有一個男生聲稱吳晏晏有極嚴重的人格分裂癥,他路過辦公室時聽到老師在談論。李蕓是吳晏晏英語老師兼班主任的女兒,有天放學,我和李蕓一起回家,她偷偷告訴我說,她媽媽找吳晏晏談話,結果吳晏晏兀自止不住地笑起來,詭異又大聲。我問她,是否老師圈內已將吳晏晏的暗戀傳開?她說是,幾乎每個老師都有所耳聞。我去四樓洗手間時又聽見“八卦小組”談論到吳晏晏有天晚上在班級群里發了條“我也想來上課”,而后迅速撤回……我搜集了許多線索,但它們顯然彼此相悖,難以組成合理的情節。我于是刪改整合了它們,最終得出一個合乎邏輯的結論:吳晏晏的暗戀已成為全體老師眼中不爭的事實,她時常沒來由地爆笑,說明她患有輕微的心理疾病,年級組長在意面子擔心出事,只好不顧吳晏晏的意愿而勒令她退學,不讓她參加高考。想出這個說法時,我十分得意于自己處理故事的能力,于是將這個說法講給同桌劉珊聽,我十分后悔選了劉珊當傾訴對象,她是我校著名的傳播藝術家。而吳晏晏那消瘦干枯的身影之所以至今都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正是因為我編給她的結局后來成為流傳最廣的版本,我對此生出一種深重的罪孽感和愧疚感。
除此之外,我還因此厭惡起一個與之相干的人來。我們的數學老師兼年級組長,三十多歲,男,已婚,育有一個讀初中的兒子。吳晏晏的鬧劇之所以落得這樣一個悲慘的結果,由始至終都與他脫不了干系。他正是這場轟轟烈烈暗戀的男主角,他也是親手結束這鬧劇的裁判,他還是間接導致了我的愧怍的始作俑者。
六
我對吳晏晏滿懷愧疚,其因有三:一來,我在初次聽聞吳晏晏事件時就決定將其寫成小說,并暗自慶幸終于找到了平凡女孩的素材;二來,我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在八卦她的一切,即便我深知吳晏晏喜歡上了她不該喜歡的人,做著明知不可以卻無法停止的事情,注定收獲一個難堪的結局,我也未曾真正關心過她,反而十分看不起她;三是,我為吳晏晏編造的流言膾炙人口,不知她聽到會作何感想。
梅花已然落滿南山,于事無補。本著致歉也好、紀念也罷的心意,我如實記錄了關于吳晏晏的這場暗戀。可我要寫給她另一個結局——
吳晏晏是自己要求離開學校的,她轉去了市里的一所中學。在那里,她有很多很多朋友,說話充滿自信,不再弓著腰踱步,成績突飛猛進,晨光投射在她抱著書走過的大道上,她自己的腳下也生出光來。一年后,她考取自己心儀的大學,進世界五百強,升職加薪,一切都順暢。更重要的是,她嫁與一個深愛她的男人,終生幸福。
飛蛾是這個地球上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生物了。媽媽會告訴小孩子,飛蛾撲出的粉末有毒,不能吞進喉嚨里,飛蛾是邪惡的生物。語文老師教我們,“飛蛾撲火”比喻那些不自量力自尋死路的人。可我還聽過另一種說法,飛蛾撲火是一曲悲壯的贊歌,贊美了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的勇氣,贊美了平凡人面對理想光芒的奮不顧身。
“可她又沒什么理想,她不過是在過她唯我的生活。”
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飛蛾,一點都不平凡的飛蛾,張開巨大的翅膀,撲滅了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而后,那火焰的余燼溫暖了飛蛾生生世世。
“沒關系,吳晏晏,一生晏晏。”
注:吳晏晏為化名,取自《詩·衛風·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未來
文|亦辰
魏萊走在壩頭的時候,跳躍著的金色水波把他的倒影拉得很長很長。魏萊出神地望著河面,不知是在看游蛇似的竄動的水光,還是在看水光里高大的自己。
其時我念小學,住在A場家屬院。這是些九十年代的新居,五層,沒有鮮亮的漆粉或瓷片,統一灰撲撲的。樓梯窄得可憐,大多高低不齊。沿著樓道走,沒有透氣的小窗,卻有T形小洞,布滿了整整一面墻,把臉填進那洞里,能瞧見蔭蔭的楊樹葉子——綠綠的一片,或是白乎乎的,沾滿新鮮的鳥類排泄物。楊樹躥得很高,棲了不少鳥雀。路過的人常挨鳥糞偷襲,頭頂冷不防地澆了一泡鳥糞,換誰也得氣得跳腳。我們常在這樹下嘲笑魏萊。倒不見得是被他屢屢中彈的霉運逗樂,實在是他跳腳的模樣好玩。魏萊那時不過十歲,臟話學得不多,臉憋得通紅,兩根細眉擰成一團,齜牙咧嘴半晌,才仰天憋出“你媽的”仨字兒。魏萊生得極瘦,晾衣竿子一樣,可他生起氣來兩腮彤紅,極像河豚,吹氣球似的,活生生把自個兒氣粗了兩圈兒。這時候我們準要笑他,越是笑,他那兩腮越紅,眼瞪得越大,有了幾分故作姿態的意味。這便惹人厭惡了。
要知道孩子的眼總比大人挑剔。換作而立之年的大人,見了此情此景,定要露出肉粉的牙齦,笑罵一句“渾小子”,而聽見這罵聲的魏萊,不但不惱,反倒心情愉悅些,能夠做出更為夸張的表情,添幾分討好的意味。這時大人笑他模樣好玩,我們卻是不吃這一套的。我們那時笑魏萊,只因他是個怪人,怪人會做常人會做的事,卻總做得別具一格。譬如魏萊罵人永遠只有“你媽的”三個字,又譬如魏萊那白皙的腮幫子能在一瞬間紅如兩片云彩。這些都是天然的笑柄。
魏萊這樣的人,拿來笑一笑可以,若當作玩伴,總叫人心里不自在。時下最流行“陰陽”這詞兒——細聲細氣的叫“陰陽”,長得像瓷娃娃的叫“陰陽”,細胳膊細腿兒的也叫“陰陽”,總之一切怪人都可稱陰陽。這詞兒先在大人嘴里流傳開來,后來傳進我們嘴里。其實大家都不懂,只曉得照這樣的標準,魏萊的確稱得上“陰陽”。我那會兒被家里管得緊,一切污言穢語都不準說,說了要挨雞毛撣子的。所以當這詞傳得風風火火時,我就曉得它不怎么好,因為在學校里挨欺負的哥們兒也是“陰陽”。魏萊常被罵“陰陽”,于是我便好奇,他細胳膊細腿兒,是否也在學校里挨了欺負。我鉆到黑魆魆的樓道里,把臉填進雕花似的小洞,看見魏萊蹲在楊樹底下。七月的熱浪掀過,葉子明晃晃的,像涂了某種銀色防水漆,讓鳥糟踐過的葉,則像在水里淖過似的,蔫兒蔫兒地垂著,把一半日光漏進樹蔭里,曬在魏萊白晃晃的肌膚上。他穿了件白汗衫,極薄,陽光濺落脊背,幾乎可見他那聳立的胛骨,隔著薄薄的一層棉纖維,在汗水與日光的浸潤下,像蝶翼一樣微微地抖著。他捏著一根粉筆,微微昂頭,好像在看天,又好像在看樹。我猜他在等一陣狂風,等驚起的鳥雀把排泄物拋到他頭頂的一瞬。只有那一瞬間他才是他,只要他細聲細氣地驚叫一聲,全世界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只要他憋紅了臉,顰蹙著眉,仰天長罵一句“你媽的”,這世界的中心就在他腳下。那時候我覺得他將會是個成功的喜劇演員,于是關于“挨欺負”的種種猜測,都忘到腦后去了。
后來我回想這件事,總覺得那時的想法很有道理,卻也稱得上是無稽之談。但他極愛演戲,這是事實。二十一世紀初的孩子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拍畫片兒這件無聊的小事上。所謂畫片兒,是一種印了新晉卡通人物的圓形硬卡,五毛錢一包,約有一寸厚。買來的新畫片兒拍在地上聲音又清又響,如同掰了根脆黃瓜,因而叫它脆板兒。脆板兒經歷風吹日曬,在沙礫地、窨井蓋兒、水泥汀子上磨過幾遭,出了些皺邊,從側面能看出清晰的層理,被叫作老板兒,是拿來做撒手锏的。其時還有一種新玩意兒,叫鐵片兒——把啤酒蓋的花褶子用錘頭碾平,再撕去內側的白色膠膜,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鐵片兒。鐵片兒打在地上,聲音清亮,像掉進了山洞里,細聽有斷斷續續的回響。夏天我同魏萊在楊樹底下拍畫片兒,額上皆有薄薄的一層汗,他拿脆板兒拍我的老板兒,總能輸掉一寸來厚的新兵。他急紅了臉,鼻尖微紅,淚當真在眼眶里打旋兒。夏日金色瓊漿滴在他的眼睫毛上,映亮他的眼睛。那是雙熠熠生輝的眼睛,就像某種遠古的琥珀,在原始的烈日下閃著光。我戲謔地說:“好哇,輸了還想要,那你給我找五個鐵片兒來換唄。”他于是跳起來,瞬間斂住哭容:“一言為定!”
我在說出這話時就后悔了。我本可以待他哭得梨花帶雨,像其他人一樣笑他“陰陽”,卻偏要給他這么個臺階——要知道夏天的大院從不缺醉鬼,自然也不缺花花綠綠的啤酒蓋子。我這么做,反倒卡掉了他精彩絕倫的表演。可是魏萊是個怪人,偏生不懂得這樣的道理。
我一連三天沒在楊樹下碰見魏萊。其實這么說不大確切,夏天會在楊樹底下蹲著的只有他一個。這里的七月悶熱如同蒸籠,佐之以烈日,火候剛夠煎熟一只蛋。楊樹蔭下滿地斑白,還有一團一團的螞蟻路過,扛著形形色色的、變酸發臭的食物渣滓,簡直是微型的移動垃圾場。三天足夠垃圾桶里的剩菜腐爛生蠅,魏萊找五枚瓶蓋,也足足用了三天。第三天的時候,我從樓上向下望。隔著藍色的玻璃,一切都像模糊的夢。魏萊從老劉的破院子里跑出來,身后跟著手舞掃帚的老太太。那是老劉,魏萊的“老奶”。我奶告訴我,很早之前,臨河的平房里就住著個老劉,這個老劉熬死了老伴,熬跑了女兒,莫名其妙地熬出了個外孫子。外孫子就是魏萊,住在老劉家沒爹沒媽的魏萊。沒爹沒媽的魏萊被老劉逮住,抽了幾掃帚。他在哭,看著我們家的藍色窗戶,涕淚橫流。這一次,他不同大人做戲,他只把戲演給我看。可我非但沒被感動,反而更想要大笑,以至于后來知道他挨打全是因偷了煤球房的瓶蓋兒時,我忍俊不禁。
魏萊滿院找我時,我正坐在高高的水泥隔堤上,手里拎著沙灘涼鞋,嘴里叼著打小賣部買來的荔枝味棒棒糖,晃蕩著兩條曬成麥色的小腿,等季風將青色河水潑在腳腕子上。
七月的太行山,在漫漫河水盡頭留下幾重蒼青的淺影,日光浮在彎彎繞繞的長青河上,像極了餛飩面里的香油。在燦爛的河面與翠色的垂柳之間,纏著一條卵石小路,路那頭,魏萊向我跑來。
他向我揮手,手里五枚鐵片兒閃著銀光,讓我想起日光下的楊樹葉子,想起那白乎乎的、被稀泥似的白色排泄物裹著的葉子,想起那葉子下缺了蓋子的綠色垃圾桶——填滿白色的殘羹,在云母片般破碎的陽光下閃著銀光。我感到一陣作嘔。我看他手腳并用翻過斜坡,踩在水泥大堤上。他說:“陳果,給你。”我接過那五枚鐵片兒時,全身細胞都在尖叫,就仿佛老劉的掃帚抽在了我身上。于是我說:“你知道水能托住多重的東西嗎?”他搖頭。我甩手把鐵片兒扔進河里,說:“你看。”
鐵片兒在水面上一閃,然后不見了。
“你知道嗎,其實河水托不住五個鐵片兒,也托不住一個未來。”五年后,他再次提起這件事時,我窘極了。當年長青河水涼得刺骨,魏萊同那五枚鐵片兒一道,一閃,就消失不見了。水花濺在我腳腕子上,我才如夢初醒,心知自己犯了錯誤,但也不肯承認。魏萊在水里游了一遭又一遭,什么也沒有撈到。我說:“別撈了,沉下去了。我再給你找幾個嘛。”我大概天生不討喜,說這話時,我語調上揚,縱使魏萊天生比人癡傻“陰陽”,也難免聽著刺耳。他鳧在水里,游向遠處的另一條水泥堤,爬上去,慢慢地走。日光下垂,他的倒影被波動的河面拉得很長很長,河水余波微漾,那影子又被扯得很寬很寬。
魏萊走在水泥堤上時,長青河里也行走著另一個魏萊。那魏萊又高又壯,如今想來,正是他十五歲的模樣。他每走一步,發尖兒上的水珠就要跳到他直挺的鼻梁上,沿著臉頰、下巴跌碎在地上。水泥堤上蔓延出一道深棕的水痕,他望了望河面,慢慢地走。浮著蛇形光影的河面恍惚間閃著銀色的斑點。我知道,我又做了錯事。
我一連三日沒有見到魏萊。在楊樹下沒有魏萊,在卵石路上也不見他的影子。我突然有些想念他了。這種想念后來變成了一種思念,只有我知道的思念。這種思念只生長在楊樹下,只生長在長青河里。五年之后我明白了,這種思念在我看見水里的魏萊時,就已經存在了。
我思念的那個魏萊是個十歲的小怪人。那時候魏萊曾說他叫“未來”。十歲的“未來”杵在月亮門前,手里捏著半截粉筆,在水泥墻面上涂涂畫畫。月亮很圓,鑲在圓形拱門那頭的黑夜里,銹著紅邊,活像受潮的鐵盤。樓道的防水檐兒上懸著一盞燈,搪瓷的喇叭形罩子,把清冷的節能燈光攏到魏萊身上去。他便裝模作樣地敲了敲墻上的兩個大字。他說:“就是這個‘未來’呀。”大家都笑了。我說:“你寫錯了,哪里有姓未的啊?”魏萊眨巴著一雙眼,努了努嘴,到底什么都沒說。他當真是個怪人。
我這樣同哥們兒談起魏萊,談起三天前的種種,哥們兒反倒不怎么驚訝,他說魏萊就是個“陰陽”人。我說:“什么是陰陽?”他咕咚咕咚灌了口汽水,說:“我怎么知道,別人都這么罵的嘛。”我還是搞不懂,于是又問,他說:“你這問題夠‘陰陽’的,喏,像她那種,我媽說就叫‘陰陽’。”我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在楊樹下同別院男生拍畫片兒的李菡。她背后抵著一面白粉墻,日光腳步在墻上游走,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熱浪將她的輪廓揉出重影。我恍惚半天才知道他說的就是李菡。“嘿,我媽說她家把她當男的養。”他拿手肘抵我。我怔怔地望著李菡,看她寸頭上跳躍的銀色光點,像我扔進河里的五枚鐵片兒一樣晃眼。我看著她肥大的卡其色短褲衩與白色的汗衫,發了會兒呆。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熱風夾著雨氣滾過,她向我們這邊偷瞄,隔著十余米的酸臭空氣,我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魏萊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我突然有點想念魏萊,比任何時候都要想念他。等我緩過神來,再抬頭,才發覺下雨了。
結果直到雨季結束,我也沒能等到魏萊。倘若不是我手里還捏著他那一寸厚的畫片兒,倘若不是我親眼看他從長青河里爬到水泥壩頭,我幾乎以為他同五枚鐵片兒一道沉到水底去了。但魏萊大抵是個“陰陽”的怪人,來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我還記得夏季的最后一個晴天,我破天荒跑去老劉那間破院子。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就在老劉那間紅磚砌的煤球房邊站著。老劉家離長青河最近,只隔了一塊草地。那時候的魏萊就站在紅磚邊,斑斕的河面漾了他一身水光,而他腳邊就站著一株翠色的草。于是我想到那株草時,連帶著想起站在那里的魏萊,白汗衫、卡其色的褲子,我記不清了,但是一定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我十五歲的時候最后一次見魏萊。他沿著長青河踱來。河邊鋪了新的卵石路,石墩子間掛了鐵鏈。那是我初中最后一個暑假,他穿一件白T恤,袖上印有某某名牌的商標,于是我知道他近況不錯。他說他媽回來了,并且不再走了,于是我知道了他是為他那個瘋跑的媽回來的。他說他媽媽要結婚了,于是我知道他終于要有一個父親了。我只顧點頭,目送他的身影鉆進紅磚房后的小院里。他的影子像面團,拔高了不少,揉寬了不少,就像在蒸籠里滾過一遭。而他閃進小院門的一瞬,又像條河豚,迅速癟下去,成了一條干瘦的晾衣竿。
中午時分,老劉家門前擠了很多人,接著來了一輛中巴車,卡其色上頂,白色車身,被身材變形的中年人填滿。我被擁進去,在聒噪的笑聲里感覺不到一絲愉悅。這些大人又說又笑,就像看到了滿頭鳥屎的十歲的魏萊。而十五歲的魏萊就坐在他們面前,我期待他呵住擾人的噪聲,希望他再罵一句“你媽的”,但是他沒有。
車在城里繞了幾道,穩健地拐進鄉間小路。八月的玉米稈遮天,當我再次看清窗外,車已駛進一個村莊,而后停在一間水泥色的村禮堂前。我看到魏萊的母親,極年輕,文著細眉眼線,笑起來露出齙牙。她穿中式禮服,是那種婚慶公司常用的款式,紅得晃眼。中巴里的十幾位吵吵鬧鬧地下車,吵吵鬧鬧地涌進禮堂。門口的兩只喇叭,吵吵鬧鬧地播著陳詞濫調。
我最后也沒能見到新人執手。魏萊在婚禮開始前叫住了我,于是我們沿著田壟邊的土路跑了兩里地,餓到半死,才見一家面館,店口掛著綠塑膠門簾,上面有厚厚的泥垢,用指甲刮一刮就能摳出幾道花紋。我們要了兩碗面,在蒼蠅的嗡鳴聲里,盯著頭頂呻吟的電風扇。空氣里像是攪了地溝油,膩得我不大想說話。直到魏萊發出了邀請,說是要帶我去打鳥。我說我不好這個。“那巧了,”魏萊說,“你記得那棵楊樹不?夏天在樹下總挨鳥屎,那時候就想打鳥,但是不會。現在有機會這么搞,但又不怎么想去做。”然后他又說長青河,說那水涼得舒服,而這個破村子只有澆田的臭水溝;說以前是怎樣怎樣地快活,卻不提河底的五團銀光。我抬頭看著風扇三拍扭一下,總覺得我們都忘記了重要的事。
我們在村頭告別。村頭視野極廣,天空黏糊糊的,被幾道高壓線隔開。魏萊說:“再見。”“嗯,”我說,“再見。”他站著不走,也許已在懷念那棵會拋炸彈的楊樹。我站著不走,因為我忘記了重要的事。車上有人叫我,我只好磨磨蹭蹭地鉆進中巴里,最后望了一眼土色的小村。魏萊的影子在車窗外越來越細、越來越小,成了他十歲的模樣。我突然想起來,我本該問他是否在學校挨過欺負。這問題我惦記了五年,但無論如何,當我想起這檔事時,車已游進綠綠黃黃的玉米海,向城里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