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繞指青絲
- 螳螂刀
- 鳥飛梨落
- 2978字
- 2020-03-13 09:22:26
湘城的元宵夜火樹銀花不夜天,大街小巷皆被各色燈彩映得如白晝。走馬燈轉出三國典故,兔子燈馱著糖霜甜香,連青石板縫都嵌著碎金般的燈輝。
人杰一行人信步穿行其間,只揀僻靜處走馬觀花,免得驚動了百姓拘謹。
不過片刻功夫,他便見著背棍藝人肩頭孩童如仙童臨凡,扭秧歌的彩綢劃破暮色,更有踩高蹺者如巨人行街,木底敲得石板脆響。耍龍燈的鑼鼓震得檐角銅鈴亂顫,金鱗獅子翻躍時,他忍不住按刀欲試。
猜燈謎處,羅橫連破三題贏得滿堂彩,人杰雖不解其中機巧,卻也忍不住跟著拍手叫好。
最讓他駐足的,是那群巡游的大頭娃娃。
彩蝶指著那彩繪頭盔道:“這些樣式皆是歷代舉霞飛升的賢人——
遠有亞圣孟子、科圣張衡、南華真人,中有飛將軍李廣、字圣許慎、臥龍先生,近有裴旻劍圣、李太白詩仙...”說著指向隊尾一尊鳳冠頭盔:
“唯獨這位奇女子,既是千古第一才女,亦是世間首位刀修,女娘們奉她為圭臬,聲名不遜于李太白呢。”
暮色四合時,趙府膳房飄出湯圓甜香。掌勺師傅端出的青花碗里,滾著芝麻、豬肉、紅糖各色湯圓,更有紅豆綠豆沙做餡的。
平銓自修煉《血魔神功》后食量大增,兼修禪功后更添了幾分富態,笑稱這是“心寬體胖”。
他一個人就吃了十八碗湯圓。
冬香嫌湯圓燙嘴,用銀筷串起雪白的團子,小口吹著時,琥珀色的湯汁順著筷身流下,她忙將手抬高,讓汁水重新墜回湯圓褶皺里。
彩蝶看得有趣,也依樣串了幾個,看那豐沛的汁水在筷間流轉,抬高手臂時又拉成金線,如此往復玩了半晌。
“再玩便要涼了,粘牙可不好吃。”九娘不知何時行至丫環席間,用竹筷輕敲彩蝶手背。
看人倫和樂,人杰面上含著笑。可笑著笑著,心里卻不知為何冒出一些失落,一絲迷茫,和一絲莫名的悵惘。
怎會這樣?
那情緒如月下薄霧,越是夜深越是濃重,仿佛要將他整個人卷入無底深淵。
“我有什么好傷心的?”他暗自叩問,卻只覺胸腔里空落落地疼:
我究竟是誰!!!
晚膳后他破天荒未回主屋,只道要在后院獨行。
九娘等人只當他和原魏府的丫環們一樣,都在思念故親,彩蝶遠遠綴著,見他背影在廊下拖得細長。
人杰漫無目的地走著,從前庭太湖石到后院梅樹,一路賞花看月。
是的,看月。
人杰心中訝異,今晚的月亮,竟然如此明亮,完美無缺。
往日望月時那股難言的情緒陡然翻涌,今夜見著這輪玉盤,那情緒變得越發不受控制,竟似有什么封印即將破開,或是說…早已發生的往事,正逆流而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低聲沉吟間,忽聞一陣琵琶聲自梅林深處飄來。
那樂聲如泣如訴,似寒泉滴漏,又似舊夢碎玉,每一個音符都裹著時光的霜華,將那些輝煌又滄桑的過往,從記憶枷鎖中掙離出來,朝著他撲面而來。
他下意識伸手去捉那虛幻的光影,指縫間卻只余冷月清輝。待回過神,唯有幽咽的琵琶聲在梅枝間回蕩…
循聲望去,只見梅花樹下坐定一人。那人懷抱琵琶的身影在月華下顯得單薄,指尖撥弄處,盡是肝腸寸斷的悲戚。
一曲終了,那人抬首見人杰靜立身旁,驚得跪倒在地。
“啊!少主子!”
卻是花月,此時淚痕在她頰上劃出道道銀痕。
“起來。你為何傷懷?”
人杰聽得她方才彈唱,心中那股情緒更如潮涌,若不是強行按捺,幾乎要仰天長嘯…
“奴婢想念父親了...見這月亮圓滿,便似見著他的面容...”
嗡!
話音未落,人杰額角一縷青絲忽現微光,腦海中轟然一響,下意識望向天穹——
天空依舊是那輪圓月,但那圓月之中,竟凝著一道半身虛影。
那女子美得驚心動魄,螓首蛾眉,齒如瓠犀,頸項如蝤蠐般瑩潤,烏發似銜著霜雪,周身不見半分瑕疵,與凡塵女子截然不同。
她是誰?
為何她生著與蘇丞丞一般的狐耳?
我為什么會想起她?
為何見著她...心會這般刺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月光中的身影,溫柔地注視著他,像是在和他說話: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淚水終于決堤。他分明在思念著什么,卻不知思念的究竟是誰。
梅樹下,人杰立在月光織成的紗幔里,肩頭微微聳動,淚水順著下頜滴在石板上,碎成點點銀花。
這夜月中女子的異象,人杰未告訴任何人。他猜這定與仙界有關。
而遠處的彩蝶和近前的花月,只當少主子是觸景傷情,想念自己的父親了。
……
這一日乃趙府大日子,人杰即將正式入讀天道書院。
寅時三刻的梆子聲方落,趙府上下便已燈火通明。家丁們扛著撒了夜露的竹帚清掃庭院,丫鬟們捧著浸了桂花露的錦帕擦拭廊柱,連檐角銅鈴都被擦得锃亮,在晨霧中映著微光。
祈年身上披著黑鐵靈熊寶鞍,鞍橋處嵌著明珠。
這巨獸清晨一口氣吞了五頭慢火熬制六個時辰的犍牛,湯汁里兌了它偏愛的花椒與蜜漬陳皮。
它心情很好,那些家丁刷毛的技術很不賴,此時樂得哼哼兩聲,忽而就著青石板打了個滾。
要不是這些家丁們反應快,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人杰用過早膳步出垂花門時,趙府仆役已齊齊列作兩班。二十余名精壯家丁身著玄色勁裝,腰間佩著五鬼幫的虎頭牌,體型如山的祈年正伏在階前,喉間發出低沉的呼嚕聲。
街坊鄰里隔著半條街探頭探腦,竊竊私語聲混著晨霧飄來。
早有五鬼幫眾持著水火棍沿街巡邏,竹板敲得石板脆響:
“趙公子每日出入書院,需清凈道路,諸位莫要圍觀生事!”
九娘伸手拂過人杰衣襟上的褶皺,指尖微涼:
“人杰,無論外界何等風光,入了學堂便要守學子本分。行拜師禮時需謹記,開蒙夫子便是你的第二尊長,他教的不只是經義,更是‘修身齊家平天下’的道理。
這才是你父親送你入書院的本意!
萬一開蒙夫子品行不端,為人不正,切勿莽撞,可將此事報與書院‘老夫子’定奪。
姨娘已為你報了童生班,小黑雖為書童,卻需銓兒在旁鎮著,便不與你同行了。好在彩蝶班級與你相隔不遠,遇事可差她去辦。
記住了,書院乃供奉創世至尊的圣地,萬萬不可在院內動手。
你如今身份不同,遇事不必親為,需給身邊人歷練的機會。”九娘望著他,眼中似有星光閃爍:
“彩蝶如今也有大神通了,莫再只當她是丫鬟。
玉不琢不成器,若有棘手事,盡可讓彩蝶、銓兒與小黑去辦,莫要總像老母雞護崽般護著。你父親當年教導師兄們時,可是下過狠心,沒少讓他們見血!
你若手癢,可讓銓兒找吳長老借天墟一用,在里面和祈年練。也就祈年皮厚,別人可沒法與你交手。”
“年!”祈年忽的甩頭,寶鞍上的銅鈴嘩啦啦作響。
“我會讓吳香主給你引路,陪你上下學,你萬一真見著哪家姑娘合心意,回府再與姨娘說。”
“是,姨娘,那我們走了。”人杰應著,與彩蝶并肩躍上祈年背脊。
此番不再似往日般摟抱,只隔著半尺距離端坐,彩蝶在前攥著韁繩,他在后扶著鞍橋。
“轟隆隆”一聲,祈年踏碎晨霜而起。吳香主身著繡著“趙”字的家丁服,手持描金引路牌走在前方,五鬼幫眾分列兩側,腰間兵刃在晨光中閃著寒芒。
湘城天道書院位于東區,尋常學子從第六橫街走去需半個時辰,祈年卻只需一炷香功夫。
“快快快!趙公子起程了。”
今日頭遭出行,五鬼幫上下不敢懈怠,田幫主早有令下,“路上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是以幫眾們已拿下十多個欲上前求助或投奔的“狂徒”,更頭疼的是那些聞訊而來的懷春少女。
天未亮時,便有未出閣的女子從鄰街趕來,躲在槐樹蔭下啃著家中帶來的胡麻餅。
有的懷揣著繡邊橫幅,上面寫著“趙人杰”三字;有的本是書院女弟子,特意繞路等在此處,絹帕上的墨痕尚未干透,寫著昨夜苦思的情詩。
大唐民風開放,這般坦率示愛非但不會被譏誚,若能吟得一首好詩流傳,既能博得名聲,亦可得書院獎賞。
晨光漫過青石板時,那些絹帕上的情詩正似春日花瓣般隨風飄散。遠處書院的晨鐘恰在此時響起,驚起檐下春燕銜著露珠飛去,而祈年踏碎光影的腳步聲,敲出了新學日的第一串平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