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國元啟四十九年己卯歲初二,此日乃羅橫生命中的第三個轉(zhuǎn)折點。
這一日,他才知曉自己原是下凡災(zāi)星,知曉了養(yǎng)父、周夫子、王婆、徐嬸、小妹妹、趙伯伯的真正死因。
一時之間,求死之心萌生,然轉(zhuǎn)瞬間,他又尋得活下去的動力。
皆因他結(jié)識了九天之中兩位最好的兄弟。
他決意與過去十四載悲苦作別,從今日起,以嶄新的面貌再世為人。
正是此刻,他望見美好,窺見希望。何其艱難,何其艱難!生命終是迎來了破曉的曙光!
這一日,他的銓哥即將修習(xí)人生中首門仙法,亦將邂逅首位紅顏。這一日,他的杰哥用罷晚膳便攜彩蝶歸房,想必又是一番良辰美景春宵夜。
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羅橫雖帶幾分倦意,卻面含微笑,躺臥在丫鬟芋兒鋪就數(shù)層軟褥的暖床之上。他伸手輕撫枕邊的龍紋銀光扇,未過多久便輕輕合上了眼瞼。
朦朧之中,羅橫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陣又一陣詭秘的嗚咽聲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嗚嗚嗚,啊啊啊!
那聲響,似是一男一女,如同低聲啜泣,又似在哭訴求告,聽來滿是凄然、絕望與憤怒,其間還夾雜著急促的碰撞之聲。
羅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從床上緩緩坐起。只見整個房間彌漫著青煙,視物有些朦朧不清。
嗚嗚嗚,啊啊啊!
聲音再次傳來,似是從門外飄來。只是與上次略有不同,這一次,似乎不止兩人之聲,參與進(jìn)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時而爭吵,時而尖叫。
“裝神弄鬼的,誰在那里!”羅橫厲聲喝問。
“誰在那里~”
“誰..誰在那里...”
“誰?”
回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這些回音,有的似笑非笑,有的仿佛帶著哽咽,斷斷續(xù)續(xù),縈繞在耳畔。
我靠!什么情況?
羅橫眉峰緊緊蹙起,急忙握住枕邊的銀色折扇,隨后緩步走向房門。他只覺步履如同吃了酒一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毫無觸感。
嗚嗚嗚,啊啊啊!
門后的聲音愈發(fā)清晰,也越來越響亮,整個房屋都開始輕輕晃動。羅橫定了定神,緊張地握住門把手,然后猛地一推!
啊這?
門的另一頭,竟然又是一間房,與先前的房間一模一樣。他在新房間里還能看到自己剛才睡過的那張床,此時,房門后又傳來“嗚嗚嗚”的聲響。
羅橫頭皮一陣發(fā)緊,突然覺得毛骨悚然,心中涌起一股恐懼。他覺得自己或許是撞見鬼了,于是開始自言自語:
“老子是災(zāi)星,老子是災(zāi)星,鬼見老子都要被嚇?biāo)?。?
念了幾遍,羅橫自覺膽氣稍壯。他略作思忖,便展開銀扇,提聚內(nèi)力,一咬牙,埋頭朝著房門沖撞而去。
嘭!嘭!嘭!
一扇門后又是一扇門,門后都是相同的房間。羅橫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連續(xù)沖破了多少扇門,經(jīng)過了多少個房間,直到...
嘭!
誒?...誒?。?!
羅橫剛要習(xí)慣性地再往前沖,卻驚覺腳底已是萬丈深淵。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門邊,驚險地穩(wěn)住了身形。
他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立在一根僅有三尺寬的通天石柱頂端。
此時此地,唯有他孤身一人置身于這天地之間。身后的門緩緩晃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石柱四周,前后左右皆是一片黑暗。黑暗之中,仿佛有無數(shù)鬼影幽靈在蠕動翻滾。
咕咚。
羅橫吞咽下一大口口水,剛準(zhǔn)備退回門后,卻驚恐地看到整個房門突然碎裂、分解,沒過多久便化作了飛灰。
轉(zhuǎn)瞬間,羅橫已無退路。
灰燼在他眼前四散飄飛,最后凝結(jié)成一根長長的繩索。繩索的一端在他腳下,另一端被一片迷霧籠罩,不知通向何方。
羅橫嚇得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但很快,他又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那通天石柱竟然從下往上開始解體。照此下去,他很快就會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更令人絕望的是,他腳下的繩索也在一點點消失。
生死關(guān)頭,羅橫一咬牙,硬著頭皮踏上那根繩索,朝著前方奔跑而去。
繩索極為纖細(xì),而且搖擺得厲害。羅橫在奔跑過程中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讓自己不至于墜落。
海量的青煙瘋狂地朝他涌來,順著鼻孔、耳朵、嘴巴,全部涌入他的體內(nèi)。他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人慘死的模樣,還聽見無數(shù)人在哀嚎:
“戰(zhàn)戰(zhàn)兢兢!”
“如履薄冰!”
“退后是死!”
“遲疑也是死!”
不知不覺間,羅橫發(fā)現(xiàn)繩索上滿是流動的鮮血。
恍恍惚惚之后,遠(yuǎn)處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白色光芒。那白光勉強(qiáng)抵御著周圍青煙的侵襲,但看上去似乎堅持不了太久。
來不及了!
再這樣跑下去,恐怕還沒等他跑到白光處,白光就要消散了。不能讓它消散!
也不知為何,羅橫心中莫名生出這樣的念頭。他焦急地大吼一聲:
“快點!快點!”
嗖!
風(fēng)聲在耳畔呼嘯而過。
羅橫這才注意到,那繩索竟然化作一朵白云。他整個人被這團(tuán)白色的云朵包裹住,然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青煙中飛速穿行。
漸漸地,那道白光在他眼前愈發(fā)明亮,逐漸放大,最終幻化成一座巍峨宮闕,其規(guī)模比黑風(fēng)山竟大上十倍有余。
宮闕之內(nèi),密密麻麻的小人如蟻群般奔走不息,各司其職。宮闕之外,無數(shù)仙神與鬼魂正聯(lián)手抵御青煙。
他們布下的結(jié)界看似固若金湯,細(xì)看卻見縷縷青煙從縫隙中滲透而入。
青煙掠過宮闕,所經(jīng)之處皆化為殘垣斷壁,宛如風(fēng)中殘燭,隨時可能如那扇門般化為飛灰。
青煙穿過人群,在他們七竅間游走,不時有小人被生生分解,化作青煙的一部分。
恰在此時,那詭異的嗚咽聲再次在羅橫耳邊響起:
嗚嗚嗚,啊啊??!
這聲音越發(fā)洪亮,似從宮闕深處傳來,縹緲朦朧,宛如一曲凄婉的挽歌。
終于,羅橫隨云飄入宮闕,一片遼闊廣場在腳下緩緩展開。
廣場上人影攢動,無數(shù)窗戶懸浮半空,透過窗欞可見模糊影像。
羅橫望向那些影像,淚水竟不受控制地滑落下來。
但見一條九爪金龍于九天翱翔,龍身刻有“真龍?zhí)熳印彼膫€金光大字。
一尊氣息駭人的大妖騎于龍背,攪得天地血雨腥風(fēng),先前那些恐怖的青煙此刻竟溫順地環(huán)繞其側(cè)。
金龍揚起龍爪,青煙迅速凝聚成通天巨掌,將宮闕握于掌心,仿佛只需輕輕一捏,便能將眾人化為齏粉。
整座宮闕在一妖一龍腳下瑟瑟發(fā)抖。
嗚嗚嗚,啊啊?。?
兩張巨大臉龐突然自高空墜落,將金龍擁入懷中。似是一對夫妻,此刻臉上滿是血淚,他們的嗚咽聲首次清晰傳入羅橫耳中:
“嗚嗚嗚,橫兒,這是我們的橫兒,我的兒啊,兒啊,兒啊?!?
噗嗤!!
話音未落,無數(shù)青煙驟然暴走,兩張巨大人臉?biāo)查g被炸得粉碎,碎片射向四面八方。
“殺了他,否則全都得死!”地面上半數(shù)小人尖叫起來。
“不能殺,那是我們的族人!”另一半小人則極力勸阻。
兩派小人涇渭分明,爭吵不休。
“都給我閉嘴!”一張巨大的黃金面孔自天而降。
這是迄今所見最大的臉龐,七竅不斷噴出青煙,恐怖的嘴巴開闔著:
“橫兒是我們的族人,不能殺!但為了保全族種,將他逐出羅家,從家譜中剔除!”
“橫兒,橫兒?!?
“羅家,羅家?!?
兩邊小人頓時轉(zhuǎn)怒為喜,手拉手跳起舞來。
金色巨臉猛地轉(zhuǎn)向羅橫,巨大的眼眸中淚水滂沱:
“橫兒,你覺得我這樣做對嗎?”
“……”
羅橫說不出話,只是抽泣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孩子,你告訴我,如果你是家主,你會怎么做?”金色巨臉說完這句話后,地面上的那些小人全都湊了上來,一個個席地而泣。
天空中又飛來無數(shù)巨臉,遮云蔽日,眾臉一同悲泣,天地間暴雨傾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羅橫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哭喊:
“我不知道!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此時,先前被青煙擊碎的兩張巨臉開始重新凝聚,化作一對半透明的男女。他們相擁上前,張開雙臂抱住羅橫,深情呼喚:
“橫兒,我的寶貝,我的兒?!?
“你們...你們可是我的爹娘?”羅橫顫抖著問道。
“橫兒,我的寶貝,我的兒?!?
兩個透明身影從頭到尾只會重復(fù)著這一句話。
“他們都死了,他們作為第一個保護(hù)你的人,在你出生的第一年,就被你的厄運折磨至死?!苯鹕弈樉従徴f道。
“不!不!爹!娘??!”
羅橫哭得撕心裂肺,他雖從未見過親生父母,卻也從未怨恨過他們。
“橫兒,我們每天都在期盼,期盼與你團(tuán)聚,期盼你能原諒我們。如今你的宿命已改,厄運盡除,回來吧,快回來吧,將空白填滿吧!你是我們最好的孩子?!?
金色巨臉口中吐出一本書卷、一枝毛筆,堅定地飛到了羅橫面前。
金色巨口吐出一卷書、一支筆,堅定地飛到羅橫面前。書頁無風(fēng)自動,翻至某頁,上面寫滿了羅姓之名,唯有一處明顯空白。
“那是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