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畢業典禮 前篇
- 櫻與紙飛機
- 時悠乃見
- 4759字
- 2020-04-13 02:38:50
清晨的一場大雨將小鎮里里外外洗刷個透。
行走在雨后小樹林里,吮吸著帶有香草和泥腥氣息的空氣,陽光透過茂密的葉子形成一條條光束,覓食的小鳥歡快地啼叫著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落在樹枝上輕微的抖動,掛在葉間的水滴便會落下,打在長著黑色青苔的石磚上,打在小灌木的葉片上,于是滴滴答答的聲音在樹林里此起彼伏,旁邊湖泊里的鴨子也用它們粗獷的“嘎嘎”聲加入這場雨后的自然大合唱。
此處,就是培育我初中三年的母校。
隱藏在這片熱鬧樹林后面的是一棟長著奇怪棱角的教學樓,就像是多個六邊形被一個矩形強行穿插起來,形成一個兩頭大中間小的骨頭狀,六邊形是我們的教室,向外突出的每個棱角與外面的景色嚴絲合縫地連接在一起,一枝鳳凰花攀在窗前,水珠殘留在這深紅色的花瓣上,映照著眼前的教學樓和小樹林、附近的湖泊和亭子還有遠處的操場和木棉樹,就好像在被初升的太陽蒸干之前向這派祥和的景象投去最后的一瞥。
晚春帶著雨水如期而至,將母校染上一層晶瑩的蒼翠色,而今天,我們就要帶著母校的回憶,和這一切告別了。
正和這終究要消失的水珠一樣,不管我們如何盡力想要把和學校的一切留在心里,哪怕它是課室哪個角落留下的痕跡,是走廊上某個俯瞰全景的絕佳觀賞點,還是圖書館里一個架子上藏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紙條,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微不足道的記憶是構成我們對母校感情的基石,但終有一天也會在后面漫漫的人生軌跡被濃縮成幾張概括性的圖片,就好像現在的我們回顧起小學的模樣,除幾個特別要好的伙伴以外,剩下的便只是有如灰蒙蒙天空下幾幢只剩輪廓的教學樓,所有我們所極力想銘記的關于這個時代的所有,最后留下的也只不過是歷經時間長河沖刷而長留于心的幾個印象深刻的瞬間而已。
但至少在離別前的一刻,我們還是想在校園留下足跡,將這最后的景象刻在心里。
所以說,當連綿的雨天終于迎來了短暫的停息,朗照的晴空取代朦朧的煙雨迎接我們的離別時,所有人覺得這仿佛是上天的恩賜,教學樓前的小樹林、湖邊的垂楊、小公園的花叢,這些平時我們忙于學習而甚少涉足的地方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穿著各色衣服的人,他們有的是父母和孩子的家庭組,是有著六年友誼的朋友,還有的是手挽手相依細語的情侶,他們或是化身為向導一邊解說學校的軼事一邊帶著父母進行一場小小的探險,或是臨行前約定下一場重聚的時間,又或是相互訴說著未來的計劃,但無論是誰,都賦予這一刻以特別的意義,只有在這里,平常藏在心里的話才能說出來,蠢蠢欲動的事才能有膽量做出來。
而我,正是“家庭組”的其中一員,我的身后是西裝革履的爸爸和身穿黛色禮服的媽媽,我們穿過小樹林,在湖上的小亭里休憩片刻后再度出發,漫步在帶有泥腥味的操場上,他們聽著我說湖里鴨子上岸的騷亂之類的故事,時不時插幾句話,但到了最后,我還是把話題落到他們的著裝上——不管怎么說,他們的衣服也太正式了,甚至到了顯眼的地步,落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經歷,今天只要一遍就夠了。
因為,畢業考試結束的最后一場班會上,老師當著所有同學的面宣布,我將作為畢業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致辭,拜其所賜,我走到哪里都立刻成為焦點,光是應對周圍人羨慕的目光就已經讓我精疲力竭,更何況現在我還要醞釀好情緒,來迎接接下來的畢業典禮。
“哇,今天四季全家都是亮閃閃的哦!”
看見我們的同學都如此說道,而我只能報以靦腆的一笑。
爸爸在公司上班,穿上西服可以理解,媽媽會穿上如此奪目的衣服,有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原因。
將時間倒回至今天早上,平凡的周六因為畢業禮的到來而被賦予特別的意義,本來畢業禮定于早上10點開始,6點我便被媽媽的敲門聲吵醒,出門才看到平時媽媽在廚房里忙碌的情景現在被一片混亂取代——爸爸媽媽房間里不斷傳來衣柜的開關聲,從走廊里可以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我走過去,發現一向嚴謹的媽媽今天居然也變得手忙腳亂,嘗試柜子里各種積壓已久的衣服,一看到我就像看到救星那樣把我拉過去。
“四季會不會覺得,媽媽穿毛衣去畢業典禮不太好?”
在我印象里,對媽媽的印象和對她一年365天輪著換的不同顏色毛衣和T恤緊緊綁在一起,雖然學校規定了學生的著裝,但家長是沒有要求的啊!怎么說,也不能讓媽媽穿著這身衣服去參加畢業典禮吧?
這時就要發揮我課外學到的知識了,雖然都是婉清教會我的,心里如此想著,手便伸向了衣櫥……
我們母女一前一后下樓,在飯桌邊喝著咖啡的爸爸一看到我們,口里的咖啡差點噴出來:
“親愛的,你這身衣服……”
“有什么問題嗎?”
也許媽媽想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但在爸爸聽來就有點質問的味道了。
“還不賴嘛,和我聽搭配的……”爸爸說話的時候舌頭有點打結。
這時我才留意到爸爸的白襯衫上多了一個黑色的蝴蝶結——平時他打的是領帶——他還是一副老樣子,西裝革履端坐在桌前,一邊看著新聞一邊吃吐司,不時啜一口咖啡。
“四季啊,那爸爸今天看起來怎樣?符合學校的要求吧?”
“嗯,還好……”
一大早把人吵醒,選衣服還要別人的幫忙。這家人怎么這么麻煩?哦不對,我也是這家人的一員來著……
“哈哈沒辦法啦,誰叫四季是今天的主角來著,四季長這么大,爸爸還是第一次看到四季站在演講臺上……不穿正式點就對不起四季啦。”
——于是,爸媽的正裝讓我們的家庭組在全校中脫穎而出,投向我的目光越來越多了。
“四季早上好!”
“撫子早!”
“四季早呀。”
“風草子早!”
走廊上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我一一向這些熟面孔打招呼,帶著父母向我的課室走去。
忽然眼前一黑,一雙柔軟的手放在我眼前,同時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四季,這回你猜不著我是誰了吧?”
“是的,婉清變成了大叔音,四季已經認不出來了。”
“哼……”
婉清放開手,我回過頭去,看到鼓起腮幫子的婉清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站在后面的爸爸媽媽和婉清的父母正在交談。
“恭喜四季啊,考試全年級第一的高手。”
“四季只是運氣好而已,婉清比四季強多了……”
“又來了又來了,好好承認自己很強不行嗎?你這么說不就讓我更無地自容了嘛。”
婉清拍著我的肩膀哈哈笑起來,看到我們的父母之間似乎聊得很愉快,便不再打擾他們,拉著我的手回到我們的的班級。
“四季,你要去哪里?”
忽然響起媽媽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到媽媽眼里泛起異樣的光芒。
“阿姨,我先和你們家四季回教室去啦。”婉清沒等我說話就搶先回答道。
“大人們的事情由他們自己搞定吧,”婉清說,“真是的,四季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媽媽管你也太嚴了吧?致辭那里,四季準備還好吧?”
“應該沒問題。”
其實昨晚在反復朗誦致辭幾遍以后,又在床上輾轉反側到2點多才睡著,奇怪的是現在卻一點也不累。
歡樂的情緒早已在教室間彌漫開來,“德毅”“博健”的墻貼下掛著生日派對才會用到的彩帶,空調機周圍系上顏色各異的氣球,平時條條框框擺放的課桌擠在邊角,讓出中間一大片空地作為表演的舞臺,平時用來布置假期作業的黑板被一個大大的“畢業快樂”取代,投影儀滾動播放著上年流行的《歲月神偷》的歌詞,班上一對關系很好的男女組合你一句我一句合唱著,坐在兩旁座椅上的同學一邊起哄一邊鼓掌,班主任則在課室后門默默看著這對曾經讓他操心不已的學生,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一眼就看到墻角里一張空空如也的書桌——那是霧依子的,那次吵架以后她便從未在學校出現過,幾天后在回家路上我繞道去她所在的江邊的公寓,在熟悉的房門前按下門鈴,才發現那里早已人去樓空,一個在樓下散步的老奶奶說,那個房間的租客早在一個多月前搬走了。
也就是說,霧依子開始在我家吃早飯的時候就已經不住在那里了。
那么,那時的她是在過什么樣的生活呢?沒人知道,也沒人去關心,所有人都清楚婉清和霧依子的關系并不好,婉清看不慣霧依子高傲的態度,霧依子也厭惡婉清的不懂世故,婉清是大小姐,霧依子是無業游民的女兒,所以冷落霧依子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長大以后,我慢慢就懂得了一些在媽媽的教誨里無法感悟的道理,金錢、地位等等這些世事的無奈在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侵入我們這些小孩的心靈,我漸漸知道就算是用規則束縛我的媽媽,同時也在被某些規則束縛著,也慢慢理解到媽媽的教誨里所包含的道理,媽媽說我應該好好讀書,估計是看到爸爸在婉清父親面前低頭哈腰的無奈,告誡我和朋友應該保持距離,大概是為了預料到我日后必將因為意見不合而與許許多多的朋友分道揚鑣,所以一開始便不追求完全的理解,嚴禁我到允許范圍外的地方,可能是知道游蕩在鎮上有大量的惡靈,在最大程度上保護我的安全而已。但是最讓我難以忘卻的便是在我告訴媽媽霧依子早已從長春鎮搬走的那一刻從她眼里流露出來的失望,就像一個遭遇海難落水的人到處找不到可以依憑的漂浮物,只能漸漸等待死亡降臨的絕望那樣。其實媽媽早已知道世界的殘酷,也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只是在生活向我露出殘酷的一面前用糖果和謊言將我保護起來而已。
人們都是這樣,他們的內心并不冷漠,卻無法成為向弱者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對他們目之所及的顯而易見的悲劇,但凡存在那么一點阻力就能讓他們退縮,而選擇用“這是沒有辦法的”“我又能做什么呢”之類的借口自欺欺人,但當悲劇成為事實以后卻在作出各種分析判斷,如同專家般精準得出阻止悲劇發生的各種方法。他們討厭介入別人的生活,他們是所有其他人生活的“旁觀者”。
幸福的人往往是他們這些“旁觀者”,而兼顧天下的英雄都是悲傷的。
在霧依子眼里,我也是如他們一樣的人嗎?
一陣尖叫聲把我從思考中拉了回來,原來舞臺那邊一曲終了,唱歌的男同學和女同學手牽著手一起向觀眾彎腰致敬,這給本來是熱烈的氣氛添上一勺火辣辣的油,人群里爆發起掌聲,起哄聲一浪接著一浪,連隔壁班級的同學也被吸引了過來,在窗外大呼小叫著造勢。班主任忍住上前阻止的欲望,靜靜看著這對新晉情侶走出教室,消失在眾人祝福的目光中。
回過神來,我發現婉清像只小鳥那樣緊緊抱著我的手偎依在身旁,說真的,我不太喜歡這樣。
但這一幕還是被班里眼尖的同學捕捉到了,于是情侶的余熱未散,這幫人又制造出新的熱點來。
“四季,快上去唱一首!”
“四季不會唱……”
“不可能吧,一個初三學生怎么連一首歌都不會唱?”
“快去唱一首!”
“唱一首!”
一瞬間,零散的聲音就變成了統一的起哄聲,其中還夾雜一些不懷好意男生的口哨聲。我心中醞釀已久的致辭可不想被這莫名其妙的歌打亂,所以踟躕不前,求助的眼神看著婉清。
“那就選一首《Rolling In The Deep》吧,我和四季一起唱!”
婉清果然為我站了出來,雖然結果和我期待中的有一點點落差。
“來了來了,英語成績全級第一和第二的豪華陣容來了!”
“等下,四季還沒準備好……”
婉清一把把我拉了過去,走到班級中間作為舞臺的小空地中央,兩旁頓時響起了掌聲,與此同時熟悉的吉他聲從天花板上的廣播里傳出來,在教室里回蕩,我笨拙地跟著旋律唱起來,磕磕碰碰結束了這為期將近4分鐘的歌曲,讓我驚奇的是,婉清的聲音在平時聽起來嬌嬌滴滴,一到唱歌時卻毫不含糊,低音振聾發聵,高音奮發激昂,我承認自己比不上她。
一曲終了又是如雷般的掌聲,我一抬頭,看到前門跟著鼓掌的爸爸媽媽,心里泛起一股暖流。
哎,我給你們丟臉了。
“四季好棒哦。”撫子說,并抱住了我。
“四季很勇敢的!”婉清也走了上來,抱住我倆。
這時,校園廣播終于播放起畢業典禮開始的溫馨提示:“畢業典禮將于10點開始,現在有請各位家長、老師、同學移步至體育館。”
聽到廣播,班里的人們才終于消停下來,他們結成三三兩兩的團體鬧哄哄走出課室,爸爸媽媽也向我示意,和婉清的父母先走一步,課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了我們學習圈子的三人組。
從剛才起,廣播的聲音便強行將我的心跳拉高了好幾十拍,一想到接下來要站到講臺上,面對好幾百人發表致辭,大腦便被涌上來的沸騰的血氣弄得暈乎乎的,我一時想會不會突然有一場地震中止了典禮,一時又想著致辭后震耳欲聾的掌聲,一方面我不想站在講臺上,另一方面又想得到這份榮譽。
“走吧,不要想亂七八糟的事了,”婉清似乎看穿我的想法,拍著我的后背說,“把你想到的盡情說個夠,哭個夠,然后放學后我們吃個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