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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只緣一顧

聽到那清悅的叫聲,“鬼丐”怔了一下,并未收回伸出去的劍,但袁達卻感覺得到劍壓在胸口的力度小了不少。

令狐絹快步躍了過來,不勝欣喜地招呼道:“師兄,果然是你!”

渠成斜睨了她一眼,似是很不屑理會:“誰是你師兄?”他與令狐絹已很長時間不曾見過面了,但她還是讓他眩目得無法直視。

“師兄的武功越發(fā)神出鬼沒了?!绷詈仧峤j地上前來想拉住渠成出劍的手,他卻忙縮回了手,亦收回了抵在袁達胸口的劍。

令狐絹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冷漠,毫不在意地笑道:“師兄為何扮成這副模樣?”

渠成又向后退了一步,口氣僵硬地仿佛有些生氣:“我喜歡!”

令狐絹毫不掩飾自己意外的神色,笑盈盈的詢問:“師兄不是一直喜歡‘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俠士,如何又喜歡書生意氣了?”

渠成傲然地昂起頭來,眼睛壓根不屑去正視她:“我喜歡裝扮成我佩服的人,怎么,不可以?”

佩服?一旁的袁達有些不解,“鬼丐”與李公子應是幾天前才初識,神策軍是老爺憎恨之人,李公子更是厭惡,不會跟他有過從,但見令狐絹卻不再問下去了。

可令狐絹不問,渠成卻自己接著說了下去:“因為李義山替我出了口惡氣?!痹_更加不解,“鬼丐”的武功高深難測,據(jù)說是仇士良尚且忌憚的人,為何會讓李公子為他解氣?卻見渠成又睨了令狐絹一眼:“我最恨仇士良,可拿他無奈,罵也罵得不解氣,李義山替我罵了,罵得很痛快,罵得天下人都知道,讓我很開心?!?

袁達素日聽說“鬼丐”為人桀驁不馴性格變化無常,但也不曾料竟有這樣隨性,卻見令狐絹有些訕訕地一笑便岔開了話題:“師兄如何到此處來了?”

可渠成似乎很喜歡和人抬杠,反問道:“你為何來此?”

令狐絹壓根不在意渠成的態(tài)度,竟露出一臉少有逢迎的微笑:“我受寧國長公主所托出宮來尋找云舒,”她隨意地望了一眼袁達,“這是我兄長的手下,我父親病了,他急著替我父親尋找他的門生李義山,那天勸李公子回去不肯,他一生氣和那位李公子開了個玩笑?!?

她轉過身向袁達訓斥道:“等李公子回來,你好生向李公子賠個禮!”

渠成卻瞬間變了臉色:“胡說!”他手里的劍轉眼已指向了令狐絹。

令狐絹一怔,但很快又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師兄不相信我?”

望著令狐絹眼中似有點失望的懇求,渠成一剎那有些時空倒流的感覺,他倆之間的恩怨糾結,該從何時追溯?

他從小不知父母,記事之時便是一個老乞丐帶著在乞丐群中混,老乞丐有一手易容秘決,教會天生丑陋的他易容以便乞討。那年冬天天寒地凍無處討食,偏偏老乞丐又病倒了,他只得偷入一戶官邸人家的上房,想盜取些金銀首飾度過困境。正在一間屋中尋找時聽到外面?zhèn)鱽砺曧?,他忙躲入了床下,卻見兩個女孩相揪著進來了,大女孩關上了門就打了小女孩幾個耳光,小女孩一聲不吭卻撲上去咬住了她的手,大女孩放聲哭了起來。一個穿著華貴的女人走了進來將她二人分開,哄著大女孩出去,那小女孩卻驚恐地抱縮一團坐在了屋角。女孩的眼光無意發(fā)現(xiàn)了床下的他,眼光對視的一瞬小女孩驚慌的眼睛似在求救,但她沒有揭穿他。過了一會那女人走近了小女孩,小女孩開始抱頭呻吟,他好奇地伸頭細看,那女人手中竟握著一根極細的銀針在女孩身上扎!不知是小女孩的義氣讓他感動還是她的堅忍讓他不忍,他竟一頭沖出去撞在那女人身上。

他被關入京中巡查隊的監(jiān)房中無人問津,一直到年關將近,凍餓得奄奄一息時,年關來檢閱的王守澄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他,問知他只知姓渠不知名字時,素來視人命于無物的王守澄竟起了憐憫之心,竟當即給他起了渠成的名字,囑咐手下好生照管。待他出去時老乞丐已病死了,后來他就在神策軍中長大,因有王守澄的話在前,雖沒人理會倒也沒人難為他。他以前為了護身學過三招兩式,尤其撒腳丫跑比誰都快,到神策軍中見人習武便心癢難耐地跟著學,不想教頭都說他是塊好材料,他又能吃苦,進展甚快。

他從小便討厭自己的相貌,很少以真相示人,到軍中后更將易容術加以研究,青出于藍,竟得大成。軍中有個教頭仗著是王守澄的親信常欺侮他人,有一次竟當眾無故斥罵他,他也不生氣,第二天便扮成王守澄模樣到了校場,將那教頭訓斥了一番。他正得意地看那教頭點頭哈腰之時,無奈老天不幫忙,王守澄竟來到了校場,眾人都以為他大禍臨頭,但王守澄問知他是自己曾經救過的小乞丐后,只斜睨了他一眼罵道“鬼丐!”,還當場認了他當徒弟。有了王守澄青眼相待、親身傳授,他的功夫更進展神速,“鬼丐”之名因是恩師起的,他便也任由別人叫,叫習慣了,倒覺比“渠成”的本名更順耳。

宮中侍衛(wèi)常與神策軍切磋武功一起練習,令狐絹第一次被王守澄帶到校場時她那雙眼睛顧盼流轉、笑意橫生,但他仍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卻絲毫認不得他,這倒也不奇怪,現(xiàn)在能認出他的人越來越少,更何況那么久了。她早已不是那個柔弱倔強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的是年紀尚小卻得寵的宮中女官,身份貴重的相府千金,王守澄得意的女弟子。更讓他沒料到的是相處沒多久,令狐絹便能于眾多王守澄的弟子中每每認出他來,無論他扮成何貌。她纏著他向他學武功學易容,他從來不理會別人的請求,但每次他都不拒絕她——他喜歡聽見她那一聲清脆的“師兄”!讓他驚訝的是令狐絹一手易容之術更勝過他,她似乎更擅于掌握別人的想法,她越來越機靈古怪,讓他——越來越不敢以真面目示之,他的面容真的丑陋,而他的身份更是低卑。王守澄于他有相救相知之恩,但他知道了王守澄的一些作為后仍漸漸與之疏遠,歷盡滄桑的老乞丐灌輸給他的做人準則是“不欺人不欺天”!王守澄意外的也不相強,一些機密事宜也不再讓他插手處理,只讓他教習好自己的那些弟子。但是他知道令狐絹接受的命令卻越來越多了,他為她擔心,一個女孩在宮中不容易吧?他將自己所有的技藝毫無保留的傳授于她,至少要讓她足以防身吧!

王守澄死之時他正奉命在外,回來后得知消息他不禁嚎啕大哭——除了老乞丐,王守澄是唯一知道他丑陋知道他低卑卻一直待他如師如父的人!他知道王守澄死得不冤,但只是殺王守澄的人竟是令狐絹——一向追隨得那樣緊密,他知道這個小師妹能干,但不知她還有這樣一面!神策軍中均知他不是王守澄的密士死黨,但仇士良仍削去他原來的軍銜,讓他去看守神策軍的校場,只讓他干些打雜的事情,他無所謂,如果不是無處可去,他也不呆在這兒!可令狐絹來了,她竟開口勸他王守澄一生為非作歹,不必為他……。他心里有些冷,王守澄素日所為難道她以前不知嗎?他只是淡淡回道:“王守澄是該死之人,但仇士良也是該死之人,王守澄已死了,難道我還要去侍奉另一個將死之人嗎?”令狐絹瞬間變了臉色,此后他再未見到她。

云舒、浣月等人起初是令狐絹帶來一同向他請教的,她們也師兄師兄的叫他,論資格他應是她們的師父才是,但他亦不介意,他心里其實是高興見到她們,聽到她們無意中提起她的事情。近來云舒、浣月更多的來找他,仇士良的忌恨卻讓她們更尊敬他,但云舒卻更多的請教起輕功與追蹤的技巧。云舒失蹤當日就是去了他在神策軍校場后的小屋里去找他,他當時正在打掃校場未曾見到她,回來后只發(fā)現(xiàn)了云舒留在他屋中的一張字條“我去玉陽山”,他也不在意。過了幾天浣月來找他詢問,他才知云舒失蹤之事,而最后的線索竟是留在他房中那張“我去玉陽山”的字條。過了幾日浣月悄悄請他去,他竟見到了改裝成宮女的寧國長公主,而寧國拿出自己積蓄的金錁子——作為公主她竟沒有銀兩過手,寧國直言說聽說過他的事深慕其為人正直俠義,故拜托他尋找自己的侍女云舒!她雖不知云舒為何失蹤,但她相信云舒一定是為自己的緣故,她不能置之不管!他答應了下來,卻推辭了那些金子——云舒也是他師妹!更何況云舒是到自己這里后才失蹤,自己是有責任的,找到她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一番細查下來,果然那日在自己這里的停留竟是云舒在京城最后駐足之處,是什么原因讓她突然起了去玉陽山的想法?只說明當時事情很緊急!當日仇士良來過校場,自已就是因被官長催著去打掃的!此事與仇士良有關?與玉陽山有關?他也不向自己的官長請假,當日就踏上了行程。但追蹤下來,玉陽山壓根也找不到云舒的蹤跡,玉陽觀靈都觀也證明云舒并未到過玉陽山,為何云舒突然改變了行蹤,究竟去了何處?長安到玉陽山中間有一岔路是直指神龍谷,前幾天李義山懷疑襲擊他的那些黑衣人是神龍谷余孽,他當時不以為意,現(xiàn)在想起來王守澄生前為何頻頻派人前往神龍谷?剿殺王守澄黨羽的仇士良為何會先于毒殺王守澄之先就清剿神龍谷?他返回去找李義山,但李義山也已不在了,他聽李義山說起過神龍谷中的驚險經歷,現(xiàn)在所有的線索都是指向神龍谷,令他不由好奇地要一探究竟!

其實他聞知神龍谷已久,他是從不相信那些幽靈鬼怪的,也動過念要來一踏此中機關,但王守澄卻不肯讓他來此。王守澄如今已是作古之人,雖然他也明知王守澄是咎由自取,但因他對自己有大恩,不能不心中傷感。李義山說過神龍谷必有捷徑可尋,否則在谷中阻撓他們的黑衣人不會很快就能將令狐送出谷中,但渠成更有興趣的是這谷中的十八繞一般的迷徑,他從小就對此有無窮的興致。但進谷后他很快發(fā)現(xiàn)此地地形竟與王守澄生前掛在自己密室中地圖上的一模一樣!

令狐絹見渠成的劍直指自己,她既不驚慌也不生氣,這個師兄不通人情、軟硬不吃是神策軍中聞名的,因他為人怪異不喜約束,王守澄雖對他頗為青睞卻從不予以提拔重用。他還有一個特點是睚眥必報,無論誰得罪了他不論職位高低,他必要設法捉弄此人一番才罷,王守澄也奈何他不得。對這個任性剛直的師兄,令狐絹起初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名為王守澄的弟子,但實際上她的功夫多半是渠成教授的,雖然他授藝盡心盡力,但自己跟他學藝這幾年,從未見過他的真面目,也不曾見他對自己正眼看過,稍有半點差錯他立刻就冷眼掃射過來。令狐絹心中對他敬畏遠超過其他師兄,從不敢在他面前放任隨意。自己因為殺了王守澄得罪他甚深,他怎會不報復?

但她更知道渠成憎恨別人說謊,不知他到底掌握了些什么?此時硬碰硬只有自己吃虧!她旋即又笑了起來:“師兄為何如此說?”

她的笑卻讓渠成無端的更加生氣:“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究竟為何劫李義山?為何對云舒下手?”

令狐絹一怔,心里象踩空了一腳似的毫無著落,勉強笑道:“師兄說哪里話?”

渠成盯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讓他有些難以直視,“鐺”地一聲,他擲了一件東西在地上:“這是何物?”

這居然是云舒的匕首!令狐絹的臉剎時變色,她強作鎮(zhèn)定:“師兄從何得來?”

渠成冷哼了一聲著:“就在谷中?!?

令狐絹不敢妄言,她深知渠成脾氣,此時若騙了他必定立刻反臉,她遲疑著沒開口。卻聽一旁的袁達開口了:“恕在下插嘴,谷中從未見過叫云舒之人,閣下若不信不妨細察?!?

渠成斜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問你了?”

袁達忙一躬身:“小姐一向久在深宮,此處由在下負責。”

渠成也以為然,劍鋒一轉指向袁達:“此物如何會在谷中?”

袁達向前俯身拾起匕首,這顯然是宮中之物,柄上果然刻著“云”字,難怪他認得?但袁達記得當時搜查云舒身上并無匕首鞘,故鎮(zhèn)定地答道:“在下從未見過此物?!彼嵝训?,“谷中每年有不少因迷路或墜崖致死之人,就是居住在此附近的采藥人也難免有失足之事……”

此匕首確實云舒那天遺落在他房內的,渠成只是想以詐誘供而已,此時他盯了袁達半晌方答道:“李義山在何處?”

令狐絹輕輕松了口氣:“師兄放心,李義山不過是去看望我父親,不日必回?!彼讲乓褜⒋蟛糠秩硕即虬l(fā)撤離了龍?zhí)稜I,索性讓渠成一覽龍?zhí)稜I,或許可解他疑心,早點打發(fā)他離開,遂笑著邀他道:“師兄可否想一睹神龍谷風采,師父——”她頓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渠成的臉色,“在世時曾來過此?!?

渠成不由有些黯然,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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