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光之色
- (法)皮耶爾·勒邁特
- 72字
- 2019-12-31 15:48:47
1927—1929
總體來看,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沒有正人君子,也沒有狡猾的騙子,沒有羊羔,也沒有惡狼;有的只是受到懲罰的人和沒受到懲罰的人。
雅各布·瓦塞爾曼
1
倘若說,馬塞爾·佩里顧的葬禮是一片混亂,甚至干脆就以一場鬧劇收場的話,那么,話又說回來,它開始得倒是很準時。一大早,庫爾塞勒林蔭大道就封閉起來,施行交通管制。共和國衛隊的軍樂隊聚集在庭院里,嗚里哇啦地試著調音,一輛又一輛的小轎車開來,把一位位高官達人送上人行道,大使、議員、將軍、外國使團,他們全都板著臉,彼此招呼致意。臺階上方高高懸掛著拖綴了銀白穗飾的黑色華蓋,上面標明了死者的名諱,兩邊的拖裾一直覆蓋了寬闊的臺階。幾位法蘭西學院的院士從華蓋底下經過,他們遵循葬禮主持者的暗中吩咐,跟所有人一起靜等著遺體的抬出。人們認出了不少社會名流的臉。如此重大的葬禮,好比公爵家的一場婚禮,或者呂西安·勒隆時裝系列的一次展示。這種場合,凡有一定身份者,就該表現得有派頭。
瑪德萊娜雖因父親的故去而悲痛萬分,卻強忍著悲哀,忙里忙外,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發出秘密指令,掌控細枝末節,遠比共和國總統還要操勞。她早已告知眾人,說是總統本人將親臨葬禮,在“他的朋友佩里顧”的遺體前寄托哀思。僅憑這一點,一切就頓時變得復雜百倍。共和國的整套禮儀規矩實在是太嚴格,就如在一個專制王朝中那樣。佩里顧家的府邸頓時擠滿了保障安全的便衣保鏢和負責迎來送往的禮賓官,再也沒有了片刻的安靜。這還沒有算上一大批聞風而來的各部重臣、四方要員、顧問幕僚。國家元首就是某種捕魚船,身后永遠緊隨著大群大群以捕撈的魚蝦為食的鳥兒。
時間到了,瑪德萊娜登上門前的臺階,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優雅地交錯在身前。
汽車駛到,人群靜下來,總統下車,舉手致意,走上臺階,把瑪德萊娜緊緊抱了一下,一言不發,大悲無言嘛。然后,他做了一個優雅的規定動作,為她讓出通往靈堂的走道。
總統的到場不僅是他與剛剛去世的銀行家情誼篤深的一大證明,而且還是一種象征。沒錯,此情此景,實在是異乎尋常。隨著馬塞爾·佩里顧的黯然離世,“法蘭西經濟的一盞明燈熄滅了”,那些善于拿腔拿調的報紙采用如此的措辭來做標題。其他的報紙則評論說:“繼其愛子愛德華的自殺悲劇之后,他也沒能活過七年……”隨他們怎么說去吧。馬塞爾·佩里顧曾是國家金融生活的一個中心人物,每個人都隱隱感覺到,他的逝世標志著一種時代的巨變;而這一改變,尤其因為三十年代展開的是相當黯淡的前景,更讓人擔憂不已。世界大戰之后緊隨而來的經濟危機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法蘭西的統治階層,當初曾把手放在心口,信誓旦旦地保證說,戰敗了的德國會賠償它所毀壞的一切,直到賠出最后一個銅板,而現在,他們在鐵一樣的事實面前食言了。國家,等待著有人來重建住宅,重修道路,安撫陣亡者家屬,支付傷殘者的撫恤金,為退伍兵安排工作。簡言之,它得重新回到從前——甚至還更好,因為它贏得了戰爭——因此,國家聽天由命:這一奇跡恐怕永遠不會出現,法蘭西將不得不胡亂窮對付了。
馬塞爾·佩里顧恰恰是昔日法蘭西的一個代表,那個法蘭西曾如一個優秀的當家人一般,很好地掌控著國家經濟。如今,人們實在不知道他們即將送往墓地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個重要的法國銀行家,還是一個他所象征的往昔時代。
靈堂中,瑪德萊娜久久凝視著她父親的臉。幾個月來,衰老已成了他的基本活動。“我得時時刻刻留著神,”他這么說過,“我擔心我會散發一種老人味,會忘了想說的話;我害怕我會礙別人的事,被人發現在那里自言自語,我不得不監視我自己,這花費了我所有的時間,衰老,可真累人啊……”
在大衣柜的一排衣架上,她發現了他那件最新的上裝,一件熨過的襯衣,還有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一切全都準備好了。
頭一天,佩里顧先生跟她還有外孫保爾一起吃晚餐。保爾才七歲,有一張漂亮的小臉,面色蒼白,性格靦腆,說話結巴。但是,跟往日的那些晚上不同,老人沒有問他功課的進度,也沒有問他白天的作息安排,更沒有提議繼續下方格跳棋。他始終若有所思,但并不憂慮,當然不,而是幾乎陷于幻想,這遠不是他慣常的樣子:他沒怎么動他餐盤中的飯菜,只是保持微笑,以表示他就在那里。由于覺得晚餐時間拖得過長,他早早疊起了餐巾,“我要上樓去了,”他說,“你們慢慢吃吧。”他緊緊地摟了一會兒保爾的腦袋,“好了,睡個好覺。”由于時常會感覺疼痛,他走向樓梯的腳步有些蹣跚,身子有些發虛。通常,他離開餐室時,會說上一句“都乖乖的”。那天晚上,他忘了說。第二天,他就去世了。
當靈車由兩匹披了甲衣的馬拉著,前行到公館的庭院中時,殯儀館主持人把這家的親朋好友攏集到一起,按照禮儀規矩,安排各人的站位。瑪德萊娜與共和國總統并肩站立,目光凝定于橡木棺材,那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銀十字架在閃閃發亮。
瑪德萊娜身子微微一顫。幾個月前,她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嗎?
她單身,更確切地說,是離了婚,但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那都是同一回事。她的前夫,亨利·德·奧爾奈·普拉代勒,在一場轟動一時的官司之后蹲了監獄。而這種沒了男人的女人的情境,對她那關注未來的父親來說,實在是令人焦慮。“在這種年紀,女人是要再婚的!”他說,“經營一家與眾多商貿企業有著密切利害關系的銀行,那可不是一項女人能干的事業。”對此,瑪德萊娜也同意了,但她有一個條件:找一個丈夫,這勉強可以,但別再來一個男人,跟著亨利,我算中了頭獎,謝謝了,婚姻嘛,這還好說,但是,那玩意兒,就別指望我了。盡管她時常期望過相反的結果——她對她最初的那段被證明多災多難的婚姻還曾抱有過不少的期望——而現在,很明確,一個配偶,說得過去,但到此為止,尤其是她根本就不想再生一個孩子了,一個保爾,已經足夠讓她得到幸福。那還是在上一年的秋天,那時,所有人都意識到,馬塞爾·佩里顧的生命之火延續不了多久了。看來還是得采取一些措施,凡事小心為妙嘛,因為還要經過很多年,他的外孫,說話結巴的保爾,才可能掌握得了家族事業的舵把。何況,人們很難想象這一接替,畢竟,這個小保爾說話也太費事了,也正因為詞語從嘴里蹦出來難,他自己常常就放棄了表達,那可真叫一個費勁,而一個領導……
這時候,古斯塔夫·茹貝爾適時登場,顯現出了本事。這個佩里顧銀行的代理人,一個沒有孩子的鰥夫,仿佛就是瑪德萊娜的理想對象。他五十來歲,很懂經濟,嚴肅認真,有條不紊,有自控力,頗有預見,人們只知道他對機械有一種熱愛,他喜歡汽車——他憎惡伯努瓦,但喜愛沙拉維爾
;他喜歡飛機——他厭惡布萊里奧
,但尊敬多拉
。
佩里顧先生曾竭力為這一解決辦法辯護。而瑪德萊娜也曾接受了,但是她說:
“古斯塔夫,讓我們說得明白一點吧,”她曾這樣提醒過,“您是一個男人,我是不會跟您作對的,假如您……反正,您知道我想說的是什么。但是,條件是必須保守秘密,我不想再一次成為笑柄。”
茹貝爾心里十分明白這一苛求,尤其因為瑪德萊娜對他說了那些他很少會體驗到的需要。
但是,幾個星期之后,她突然對她的父親和古斯塔夫宣布說,這一樁婚事最終將不會成。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佩里顧先生對他女兒不只是火冒三丈,他認為她的說法太沒道理了:她三十六歲,而茹貝爾五十一歲,她也不是才發現這一點的吧!而且,嫁一個年紀稍稍大一點兒的、有點兒判斷力的男人,難道不是正好相反,是一件大好事嗎?但是對她來說,當然不是,這樁婚事,瑪德萊娜斷然決定“不干了”。
就這樣,就是不行。
她把大門關得死死的,沒得商量。
換作別的時候,佩里顧先生說不定不會滿足于這樣的一個回答,但現在,他實在太疲憊了。他擺了一下道理,堅持了一小會兒,然后就讓步了,人們也正是通過這類放棄才意識到,今非昔比了,他早已不是以往的他了。
今天,瑪德萊娜忐忑不安地自問,她當初做出的決定是不是正確。
當總統從靈堂中出來時,外面所有的活動都暫時擱置了。
院子里,來賓們開始讀起秒數來,他們是趕來出席葬禮的,可不是來挨上一整天的,最難的事情還不是躲避寒冷,因為那根本就不可能,而是找到借口,來隱藏內心中的不耐煩。真的是毫無辦法,盡管穿了厚厚的衣服,耳朵、手、鼻子還是凍得冷冰冰,人們悄悄地跺著腳,假如棺材還要推遲一會兒再出來的話,人們就要詛咒死者了。人們急切地盼望送葬隊伍開始動身,至少,那樣一來,眾人還能走一走,暖暖身子。
有消息傳來,說是棺材終于抬了下來。
院子里,身穿黑色與銀色相間長袍的神父走在最前頭,身后緊跟著唱詩班的孩子們,他們全都外披淺紫色的披風,內穿白色的寬袖法衣。
組織者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表,穩步走上正門前的臺階,好對現場情況能有一個更全局的視野,他舉目尋找幾分鐘后就該引導整個送葬隊伍的那些人了。
所有人都在,除了死者的小外孫。
然而,按照規矩,小保爾應該走在隊伍最前列,緊挨著他的母親,這兩人要稍稍領先一步,讓整個隊伍跟隨其后,一個走在靈車后面的孩子,就是一個總能讓人感到欣慰的形象。尤其是,這個孩子面如滿月,眼圈還稍稍有些發黑,看起來文文弱弱,這就給整個景象增添了十分感人的一筆。
蕾昂絲,瑪德萊娜的女伴,走到保爾的家庭教師安德烈·戴爾庫身邊,請他去找一下他的那個學生,而安德烈正往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上狂熱地寫著什么,聞言頗有些不快地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
“可是,蕾昂絲……您不是都看到了嗎,我正忙著呢!”
這兩個人,彼此從來就不對付,實在是仆人中的一對死敵。
“安德烈,”她回嘴道,“毫無疑問,將來有一天您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記者,這我一點兒都不懷疑,但眼下,您還只是個家庭教師。好啦,趕快去找一下保爾吧。”
安德烈很惱怒,啪的一下,就在腿上合起了筆記本,把鉛筆往衣兜里猛地一塞,對周圍的人連說了幾聲對不起,并賠上不無懊惱的微笑,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通道,直奔大門口而去。
瑪德萊娜送總統上了車,車子隨后穿越了庭院,人群紛紛閃開,讓出通道,仿佛離去的就是死者本人。
伴隨著共和國衛隊的滾滾鼓聲,馬塞爾·佩里顧的棺木終于來到了門廳前。大門緩緩打開。
因為四處都找不到叔父,瑪德萊娜就在沒有他陪同的情況下,由古斯塔夫·茹貝爾攙扶著,緊跟在她父親的遺體之后走下了臺階。蕾昂絲偷偷四下里打量,看小保爾是不是在他母親的身邊,但他不在。安德烈返回來了,做出一個表示無能為力的動作。
棺材由一隊巴黎中央理工學院的代表穩穩抬出,放到了敞篷的靈車上。人們往車上安放好花圈和花束。一名引導員走上前來,雙手端著一個墊子,上面放有榮譽勛位團的大十字勛章。
突然,院子中央,那一大群官方人士被帶入了一種顛簸搖蕩的運動之中。人群中奇怪地形成了空洞,好像是馬上就要散開,化整為零。
棺材和靈車不再是眾人關注的中心。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樓房的正面墻上。所有人的叫喊生生地憋回到了喉嚨口。
瑪德萊娜也跟著抬起了眼睛,半張開了嘴巴:七歲的小保爾就在那上面,三層樓上,站立在窗框中,雙臂展開,面朝空無。
他身穿黑色的禮服上裝,但領帶已被扯掉,白襯衣的領口大敞。
所有人都瞧著空中,仿佛在觀望一艘飛艇的升天。
保爾微微彎曲起了膝蓋。
還沒等眾人來得及跑上前來叫住他,他就縱身一躍,松開了窗扇,只聽見瑪德萊娜迸發出一聲撕人心肺的尖叫。
墜落過程中,孩子的身體左右亂晃,像是一只小鳥被人一槍擊中。一次飛速而又胡亂的墜落,最終,落在那片黑色的大華蓋上,一瞬間不見了蹤影。人們屏住了嘆息,有些放松下來。
但是,繃緊了的呢絨又將他反彈而起,他的身子再次在空中顯現了一下,就像一個魔鬼從盒子里跳出來。
人們又一次看到他在空中騰起,從幔帳上飛過。
然后,粉碎在了他外祖父的棺材上。
整個庭院突然安靜下來。他的腦殼在橡木上的那一記撞擊,伴隨著一聲悶響,在所有人的胸腔中激起了一陣震蕩。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時間停住了。
當人們急匆匆地擁向他時,保爾早已仰面躺定,一動不動了。
鮮血從他的耳朵里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