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冰冷的手銬，坐在審訊室硬邦邦的椅子上，馬元安并沒有太多的不忿，或者說從他八年前把辛辛苦苦攢下的十萬塊錢送到那個人手里的時候，今天的結局或許就已經注定了。

審訊室的門開了，馬元安沒抬頭，其實他并不是想對抗什么，只是單純的不想說話。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緊跟著一陣熟悉的味道竄進鼻腔。半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個白色的保溫桶，一雙蒼老的手正有條不紊的從里面拿出碗筷和一碟餃子，整齊的擺放在桌上。

“老師！”馬元安沒敢抬頭去看趙淑媛。

“我聽小林子說你沒吃東西，就包了點餃子給你送來，豬肉大蔥餡，還有韭菜餡的，快趁熱吃。”

趙淑媛的語氣一如既往的不急不緩，帶著溫柔，馬元安眼淚卻瞬間流下來。上中學那會馬元安的家庭條件很差，幾乎每天都是饅頭咸菜自來水。后來趙淑媛知道了，就把他叫到家里，給他包了一頓餃子。

豬肉大蔥和韭菜餡的，就像現在一樣擺在他的面前，一如現在一樣溫柔的聲音，“快趁熱吃”。

“趙老師，我給您丟臉了！”馬元安哽咽的說。

“丟臉確實有些丟臉，但不是給我，是給你自己，或者說是給三十年前的你。”趙淑媛輕輕嘆了口氣，“當年你大學畢業有那么多的好單位搶著要你，可是你偏偏回了三中，那時候你對我說，你想做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愿意把畢生的精力貢獻給教育事業。那時候的你是那么有激情，有朝氣，每天最早到校的老師是你，最晚離開的也是你，別人不愿意帶班主任，可你卻一口氣帶了八年。”

“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學生半夜發高燒，是你從學生寢室把他背到了醫院，路上鞋都跑掉了，光著腳踩在雪地里。那些醫生護士都說，將來一定要把孩子送到三中來，因為三中有一位像你這樣的老師。”

“那時候你還資助了幾個家庭條件不好的學生，為這事小楊還找我哭鼻子，跟你鬧離婚。可你說你是老師，是班主任，你決不能讓自己的學生因為窮而輟學。”

趙淑媛的話不急不緩，就像電影里的旁白，喚起往日的一幕幕，馬元安身子開始不停的顫抖，眼淚再也收不住，如雨而下。

“我不配當老師，也不配做您的學生。”

“哪里有什么配不配的啊。”趙淑媛輕輕嘆息，“我總不能學生好的時候就認，犯了錯就不認吧。是對是錯是好是壞，我這個當老師的都得認。你確實做錯了事，你要為做錯了的事負責，但不能因為現在的錯而否定你的全部，至少你曾經是一名非常優秀的人民教師。你曾經用心的對待過這份職業，用心的對待你的學生，也為我們的社會培養了不少優秀的人才，改變了很多孩子的一生。而且配不配也不是你說了算的，還要問問你的學生。”

審訊室的門開了，周麗和林覺遠走進來，在他們身后跟著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

馬元安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人，肖建，他的學生，現在是非常著名的心臟病專家。肖建不是馬元安的學生里職位最高，最有錢的，但卻是馬元安整個教育生涯里最大的驕傲。

趙淑媛：“聽說你出事，小肖放下手里的工作，開了六個多小時的車趕回來。”

“馬老師！”肖建恭恭敬敬的給馬元安鞠了個躬。

“別，別再叫我老師了。”馬元安低下了頭，現在的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學生。

肖建搖了搖頭：“老校長剛才說了，錯就是錯，對就是對，您是我的老師，如果當初沒有您的教誨，沒有您的不離不棄，可能我連高中都讀不完，也更不會有我的現在。雖然您現在做錯了事，可您是我的老師，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最敬重的人。”

肖建上前握住馬元安的手。感受著那雙溫暖而有力的手，馬元安老淚縱橫，這雙手雖然不是長在他的身上，但卻是他最大的驕傲。因為這雙手曾經將很多人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不只是我，還有劉元杰，費沫，趙海洋，他們在外地趕不回來，不過都托我給您帶話，您是我們的老師，您為我們曾經做過的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馬元安捂住了臉，羞愧難當，教師這個職業曾經對他而言是那么神圣，可如今自己卻親手玷污了它。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如果可以，我真想一輩子踏踏實實的當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師，可是我現在回不了頭了。”

“為什么回不了頭？知錯，認錯，改錯這是一個小學生都懂的道理啊。你傷害了它，然后帶著愧疚走向墳墓，這難道就是你現在的選擇？留著那些人繼續欺凌它，剝光你曾經熱愛的，這就是你的悔悟嗎？”

趙淑媛情緒有些激動，厲聲，“放下手，抬起頭，看著我。”

馬元安像個孩子似的抬起頭，淚眼朦朧的看著眼前的趙淑媛，那個佝僂的身軀似乎又挺拔起來，一如四十年前的樣子。

“認真想一想你當初為什么選擇這個職業！如果你還愛它，就停止對它的傷害，如果你還愛它，就去阻止那些想要繼續傷害它的人！這不是請求，是要求，是一個老師對你的要求！”

“媽，您別激動！”周麗忙走過來，扶住趙淑媛，轉頭看著馬元安嘆了口氣，“老馬，三十年的同事，我清楚你的為人。你的本質不壞，只是一時糊涂才做了錯事。不過既然錯了，那就要知錯，認錯，更要改錯。聽大姐一句話，回頭吧！”

“班長，現在老師，同學，同事，學生都站在你的面前，因為我們都相信你只是一時糊涂，相信你能夠迷途知返，能夠回頭。”林覺遠也說。

馬元安抬起頭，目光看過面前的每個人，少年時代的死黨，三十年的老同事，一生中最敬重的老師，還有職業生涯里最值得驕傲的學生。

“我還能回得去嗎？”

“能，都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所以只要愿意回頭就不晚。”林覺遠頓了頓，“而且教育這潭水有些渾了，也需要變得更清澈一些。”

馬元安明白林覺遠的意思，半晌點了點頭。

看到趙淑媛一行人出來，又看到他們臉上的神情，張潔終于松了口氣。她倒不是擔心馬元安如何，而是擔心馬元安破罐破摔再把趙淑媛氣著，老太太八十多了，可經不起折騰。

“小趙，你怎么也來了？”看到趙晗也在，周麗有些意外。

“我是來拜大神的。”趙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馬元安會怎樣趙晗不關心，實際上她是沖著肖建來的。全國知名的心臟病專家可不是說見就見。其實趙晗也知道這個時候找肖建確實有些不合時宜，但為了月月她還是不想放過這個認識大神的機會。

“她是為月月向肖教授求醫的。”張潔替趙晗開了口。

肖建：“崔老師的閨女？”

趙晗有些意外：“您知道？”

肖建點頭：“當初馬老師請我給她做過會診。去年孩子出了些狀況，馬老師還幫著墊付了一部分醫藥費，只是一直沒讓我說。”

眾人都是一陣沉默。馬元安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是貪污腐敗的校長，曾經又是一名認真負責的教師。他一面不擇手段的收取賄賂，可一面又自掏腰包去幫助家庭困難的教師。他究竟是好是壞，是人是鬼？

趙淑媛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

馬元安的案子震動了整個教育系統，有人拍手稱快，有人惋惜遺憾，有人戰戰兢兢，更有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活動。不過所有人都知道，馬元安不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會是最后一個。“不忘初心”寫下來不過就是寥寥幾筆，做起來卻如逆水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