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嬰兒胃口小,吃了幾口復又睡著,病房內再次歸于難堪的寂靜。
林少康把兒子放在一邊,接著喂兒子的媽吃飯,“涼了吧?”他先嘗了一下,皺了皺眉,“我去熱一下。”“不用了,我也吃不了幾口。”秋怡嗔道。
“五媽在燉魚湯,”林少康說,“晚上她過來陪你。”
秋怡知道今天晚上有決賽,他是個球迷,便笑著說了聲好,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有左文娜一言不發(fā)坐在那里象個多余的人,或許會認為是在故作恩愛給她看吧,秋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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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林少康一進門,左文娜眼睛里閃過一絲詫異的光,同為女人的秋怡明白這詫異.......窩窩囊囊躲到異國他鄉(xiāng),過著水土不服提心吊膽的日子,居然一點兒不見老?
林少康已年過四十,白色亞麻西裝顯出挺拔腰身,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秋怡說象斯文敗類),戒煙,運動,規(guī)律的作息和飲食讓他比實際年齡年輕至少十歲,當然,這也要歸功于天生的心大。
左文娜就不同,許是操心過多,或者郁郁不得志,整張臉的線條有下垂趨勢。歲月對女人總是殘忍一些,秋怡又替左文娜感到不自在了,其實她不介意這倆人出去聊,可林少康此時腳下生了根,嘴也上了鎖,完全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
也罷,那些個文過飾非的言語,巧言令色的理由不必聽了,也聽夠了。
有些人就有天生的權利,傷害了其他人,然后輕飄飄一句對不起就把前事盡皆抹平,絲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可他們也是一樣,故土那些水深火熱中的百姓,又去向誰要一個公道!
左文娜注視著那張粉嘟嘟的小臉,很想摸一摸,或是抱一抱,可無論如何伸不出手去,仿佛怕弄臟了什么,這一刻她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是羨慕,還是妒忌,不平,后悔,還是怨恨,骨子里的驕傲讓她表面上仍然微笑著,然而這微笑背后是一寸寸塌下去的自尊,她不介意甚至歡迎別人恨她,卻無法忍受曾經對她頂禮膜拜的男人,如今對她視若無睹。
自己是輸給了誰呢?這個連中學都沒念完的姨太太嗎?還是......左文娜不愿再就這個問題糾結下去,她站起身,邁著女王般的步子走出房間,肚皮爭氣罷了,她想,男人上了年紀喜歡孩子......還不是仗著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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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怡目視著林少康,后者故作不懂:“干嘛?”聲音還挺大,剛出門的左文娜一定是聽見了。
“我讓你送送人家。”她無可奈何地說。
“人家身邊前呼后擁的,不用咱們獻殷勤,”林少康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半晌,又埋怨似地說:“也不知道吃醋。”
秋怡啞然失笑,心想這人怎么跟小孩似的,“你如今心里只有我,教我吃誰的醋?”
林少康立刻開心起來,坐下來摟著她的肩膀,感覺一切委屈都得到了報償。
“她剛才跟你說什么了?”
她含笑應道:“孩子睡覺呢,沒說什么。”又見他眼睛盯著自己,只好承認:“她說我是因禍得福。”
林少康被氣得樂了,“因禍得福,她還真會給自己戴高帽......當初我真是瞎了眼睛!”
秋怡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背,和以往一樣,他很快平靜下來,又問還說了什么。
“沒了,”秋怡說,“她跟我也沒什么話說,不過我也確是因禍得福。”
林少康認真地想了想,覺得有幾分道理,“如果一直在天津,我絕不會和你結婚,”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渾渾噩噩過了前三十年,再渾渾噩噩過后三十年,臨死時候躺在床上回憶曾經好過的女人,記得當初有個小乖乖,對我最好,我也最喜歡她,可惜讓我弄丟了。”說到最后竟傷感起來。
秋怡刮他的臉笑他傻,眼圈卻微微紅了。
“搬家吧,”他靠過來,額頭對著她的額頭,語氣誠懇,“去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咱們好不容易有今天,以后紐約熟人會越來越多,我誰都不想看見。”
“可是,五媽和少陵她們......”秋怡遲疑了。
“她們愿意一起走更好,不愿意咱就自己搬。”見她沒有馬上表態(tài),他一拍胸脯,“這回我來收拾行李,你什么都不用管。”
秋怡撲哧笑了,“你?還是算了吧。”
“那我動手,你負責指揮,”他摟住她的肩,感覺內心幸福而滿足,“我林少康往后余生,只有老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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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之后五姨太還是選擇留在紐約,她習慣熱鬧,又舍不得牌搭子,少陵成了職業(yè)作家,感情方面豐富多彩,正準備和新結交的法國男朋友一起去印度,許諾將來給秋怡寫本自傳,就叫落葉的季節(jié)。
林少康不以為然,“什么名字?聽上去孤零零的。”少陵笑他愚笨,“葉子落了就好結果子了呀!”
“那不如叫收秋算了。”“什么呀!”
兄妹兩個你追我打鬧成一團,秋怡和孩子們已經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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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間杜航也來了紐約,他通過老師的關系在聯(lián)合國找了份工作,秋怡疑心林少康如此急于搬家,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他的原因,雖然少陵至始至終都不知道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小糾葛。
總之這些熟人的見面都是令人不太愉快的,既然如此,就不如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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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您家那兩個呢?”小琴露出羨慕的神情。
“他帶去看牙了。”秋怡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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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媽媽陪我去。”老二磨磨蹭蹭地穿著背帶褲,不時用求救的眼神看一眼廚房,
“媽媽要烤餅干送鄰居,”林少康一只胳膊底下夾著老三,另一只手里掂著車鑰匙,“快點,男子漢不要婆婆媽媽。”
“可是弟弟還小。”老二又狡猾地推出一個借口。
“你媽長牙也是我陪著去的,她膽子比你還小呢,快點,呆會買冰淇淋給你吃。”
阿生見二弟終于被老爸弄出門,又回廚房問媽媽,“媽你長牙真是爸爸陪著去的嗎?......我的天爸爸居然這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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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淘氣包,都快把家拆了。”秋怡感慨道。
小琴羨慕不已,又尋思早知道你們還能生兒子,不如把兩個娃都留下來......又立刻罵自己不知足。
“這些年真是難為你,”小琴由衷地說道。
“可不,大少爺剛到美國時除了開汽車以外什么都不會,方向還老是反的。”秋怡掩口而笑,小琴注意到她無名指上的素圈戒指,“你們是在澳門結的婚嗎?”
“其實,我們昨天才登的記,”秋怡不好意思地承認,“一直都沒想結婚,你知道他那個人.......我怕麻煩。”
同居男女分手容易,夫婦離婚就不同,外國手續(xù)又復雜,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用孩子,或者用這種追隨捆綁住他的后半生,可林少康在這件事上卻很執(zhí)著,在美國安定下來后他就提出去注冊。
“美國人也有同居好多年不結婚的,再說你不講誰會知道。”她每次都用這個理由搪塞。
“兒子將來怎么看?咱家沒這個規(guī)矩。”林少康氣呼呼地泡奶粉去了。
她讓林少康好好考慮清楚,反正他們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林少康表示用不著考慮老子就想娶你,然后秋怡再次猶豫。孩子一個個出生,瑣碎小事越來越多,結婚的事也這樣日復一日地拖著。
搬到舊金山之后林少康終于忍無可忍,威脅她說再不給名分就離家出走,讓她一個人又給小的喂奶又要照顧大的,秋怡還沒表態(tài),老二以為就剩下自己沒人管,嚇得哇哇大哭,最后當媽的只好投降。
晚上等孩子們都睡了,秋怡準備明天登記用的證明材料,行李有的還沒打開,要一樣樣找。林少康端了盤切好的水果走進來,用小叉子喂了她一爿橙子,她一邊吃一邊接著在一堆文件里翻。
“你是不是怕我克妻命?”良久,他冒出一句。
秋怡訝然,“你說什么?誰說你克妻?”
他倒忸怩起來,“和我訂過婚的女人,最后都沒好結果。”
許珍珍嫁的警備司令他認識,也是個花花腸子,他還希望這人結婚之后會洗心革面,可惜并沒有。其實不過也是另一個當年的林少帥罷了,可現(xiàn)在的林少康覺得,實在是不應該。
她回憶起從前種種,不禁好笑,“世道不好與你什么干系?那個時候有幾個人能有好結果,照你這么想,我爸我哥不得善終也是我妨的。”
他捂住她的嘴,“別胡說......可你為什么老是不同意結婚?”
“給你自由呀。”她笑著說。
“我娶你不是無奈,不是將就,”他蹲在她面前,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我是真心愿意跟你過一輩子,只要你不嫌棄我無能......”
這回輪到他的嘴被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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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跟以前不一樣了,”秋怡說,“現(xiàn)在除了我和孩子,他誰都不相信了。”
老三滿月那天,林少康對她說自己做了個夢,夢見回到父親遇刺那個時候,他和日本人真的翻了臉,日本人大舉進攻,他帶著手下人拼死抵抗,敵人步步緊逼,坦克車開進了奉天,一直逼到大帥府跟前,所有人都戰(zhàn)死了,就剩下他和三個兒子冒死堅持,四把槍剩下四顆子彈,爺幾個一人一顆......說到最后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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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啊,你們這真的是,苦盡甘來啦。”小琴發(fā)自內心地為她高興。
秋怡亦噙著眼淚點頭,她永遠忘不了當初的倉皇,她和化了裝的林少康抱著孩子拎著行李驚惶失措地被從船上拉下來,然后又匆忙撲奔另一艘即將離港的船,到達澳門那天她看見布朗號出事的新聞,腿都軟了。
“一晃也十一年啦。”小琴感慨道,當初從報紙上得知噩耗的悲痛還歷歷在目,如今卻是這樣的驚喜,老天爺是跟他們開了多大的玩笑。
王成領著一身是汗的阿生過來喝水休息,“這小子真不錯!”他拍拍阿生肩膀上的小疙瘩膘,“明兒叔叔好好教你!”
“那,還用給錢嗎?”男孩愣愣地問。
頓時幾個大人破涕為笑,“這倆孩子,真是親哥倆,”小琴拉著珠兒親昵地拍了一下,“都鉆錢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