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去繳納稅金回來的功夫變了天,大風刮著路邊的棚子幾乎要跑起來,她跌跌撞撞回到家時雨已經下起來了,她穿過走廊,從窗戶里看見自己頭發吹得跟瘋子一樣。
一眼看到秋怡家的窗子大開著,雨水嘩嘩地往里灌,連忙跑到她家門口敲門。
敲了半天沒人理,她急了,又繞回走廊從窗戶跳了進去,地上全是水,差點坐了個屁股墩兒,這時她聽見臥室傳來呻吟聲,回手關上窗戶就往臥室里沖。
秋怡已經發動了,滿頭是汗,有氣無力地喘著氣,“你可來了......我......”
小琴愣了半秒鐘轉身又往外跑,“我去找曹嬸你等著啊!”
曹嬸也不在家,她問了同屋的女人又一頭沖進了風雨里,出門急,沒帶傘,小琴頂著大雨找到曹嬸,回來時秋怡整個人已經癱了,頭發象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曹嬸挽起袖子,支使小琴燒水,預備干凈手巾。
小琴聽見身后秋怡一聲聲慘叫,心揪成了一團,不敢回頭,小時候母親教她背圣母經,這會兒想起幾句,就在心去翻來覆去地念。外頭風雨交加,噼噼啪啪地打著窗子,又想王成這混蛋浪到哪去了,怎么還不回來!
“小琴,”秋怡顫顫巍巍地喊,她馬上答應著轉過來,“小琴,”秋怡像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這孩子就拜托你們了。”
小琴的眼淚嘩地落了下來,曹嬸見狀罵她有毛病,哪個女人生娃娃不是這樣,像個將軍一樣把小琴趕回廚房,又命令秋怡不許胡思亂想,專心生孩子。
她疼得氣都喘不過來,鋪天蓋地的疼,整個人被撕扯著,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是個頭,最后那一陣幾乎要了她的命,她想求求曹嬸拿把刀劈了我吧,把孩子拿出來,我不想活了,可連說這幾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挺住啊!你一定要挺住!王成去找大帥了!他就要來看你了!”小琴滿頭滿臉的汗和淚,緊緊地抓著秋怡的手,嘴里語無倫次。秋怡這會兒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見了,她只能機械地跟隨自己的本能用力。
終于她聽見了嬰兒的哭泣,那聲音非常熟悉也非常親切,仿佛一個久別的親人如今再度重逢,她想這下終于可以停下來歇歇了,可曹嬸仍然不放過她,仍然嚴厲地吩咐她不許停,接著使勁。
還要使勁啊……她疼到意識模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曹嬸果斷脫鞋上床,用雙手從她肚子上往下順著按,一邊大聲喊使勁,小琴嚇得閉上眼不敢看。耳邊只聽見曹嬸的吼叫和秋怡變了調的,凄慘的呻吟。
似乎過了一輩子那么久,又好像很快,另一個孩子也出世了。
生孩子的痛和一切疼痛都不一樣,這是一種精疲力盡的成就感,歷盡千辛萬苦爬到頂峰的快活,秋怡累極了,同時也無比滿足,這會兒她反而不困了,迫切地想看看孩子長得什么樣,可身體如一團棉花使不上勁,連抬抬手指都很困難。
“都回來了!”小琴抱著一個包袱湊到她眼前,兩眼放光。
“什么?”秋怡沒明白她的意思,那邊惠安女人們已經做好了糖水蛋,曹嬸端過來一口口喂給她吃,剛才生產時她那樣兇,這會又成了一個慈祥婦人。
“你以前那兩個,都回來了。”小琴眼里噙著淚花,臉上還在笑,“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你真是沒白遭罪。”
“真的?”秋怡用盡全身力氣側過頭,看見碎花襁褓里有一張皺巴巴的小紅臉,腦袋擠成尖尖的,她沒見過剛出生的孩子長什么樣,可她覺得,自己的孩子就應該長這個樣子。
“這個是哥哥,”小琴啊啊地哄著懷里的女嬰,“哥哥乖,妹妹生下來就要吃。”一邊晃著手中的奶瓶。
秋怡認真地端詳著這個嬰兒,想在他臉上找到關于他父親的一些痕跡,男嬰也看著她,黑葡萄般的眼睛里有種成人般的神氣,淡淡的眉毛也皺了起來,書上說,嬰兒會在出生后的短時間內保留母體中的記憶,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記得他的父親。
“回來了,是嗎?”她顫聲問。
“嗄。”嬰兒揮了下小拳頭。
“你喂哥哥就好了,妹妹吃奶粉。”小琴自告奮勇地抱走了女嬰,秋怡只有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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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第一站先去南京,撲了個空,說這人已經去了蘇州,又去蘇州,還是沒找到,附近一切可能出現的地方都去過,每個人似乎都見過他,卻又說不清楚到底在哪,最后托青幫兄弟撒網似的尋,居然近在眼前,這人就在廣州,而且兩天后就要啟程,坐布朗號去舊金山。
“廣州?”王成哭笑不得,自己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居然會在廣州?
“說是去留學,不過就是躲躲風頭,”那人接過他遞過去的一卷票子,“別出去亂講,這是軍統里兄弟告訴我的,對外保密。”
王成想問這又是為什么,可眼下沒有時間,他買了張船票南下,終于在廣州和平飯店的一個套間里找到了林少康。
林少康窩在沙發里抽煙,穿著一身西裝,人瘦成個猴子,一臉衰敗頹廢,身邊倒沒有了女人,看見王成,他瞇起眼睛尋思了一會兒,暗想軍統沒必要從窗戶進來,“尊駕是?”
王成拱手一禮,“是內人讓我......不,是秋小姐讓我......秋小姐沒讓,是我內人......”
這一番話云里霧里,但“秋小姐”這三個字聽得分明,林少康一激靈,“她怎么了?”
“她要生了,您的孩子,”王成不顧一切地拉住他的衣服袖子,“爺,您馬上跟我來吧。”
那副官本就是來監視他的,見林少康整日萎靡老實得很,時間一長便懶散了,偶爾去樓下找找女人,結果回來發現房間空了,大驚失色,剛想回頭喊人,被一拳狠狠打在喉嚨上,眼睛一翻,什么都不知道了。
兩人飛快地上車,外面大雨如注,街道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林少康并沒有逃跑的打算,只是不想讓討厭的尾巴跟著,消息過于震撼,反而讓人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此時就是這樣。秋怡兩次懷孕兩次流產,到后來他都怕了,怕她再哪一天鮮血淋漓地倒在自己面前......他的兩只手做了太多孽,憑什么還有好日子過。
這次她能好好的嗎?自己不在她身邊,就不會害到她了罷。
“她有沒有提起我?”
“她說您赤子之心,不防人,所以受人算計。”汽車停穩,王成先下車給林少康打開車門,兩人一前一后穿過雨幕來到廊下,林少康卻停住了腳,掏出煙盒,遞給他一支煙,也給自己點了一根。
王成納悶,“您怎么不上去?”
林少康沒說話,這時樓上傳來嬰兒呱呱的哭聲,那聲音很新奇,而且莫名的熟悉,雖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他肯定,那就是他的骨血,他站在那里貪婪地傾聽著,眼里慢慢見了淚。
“小姐等著您哪。”王成輕聲催促。
“我抽一根煙,聽聽就走,”林少康如大夢初醒,慢慢地搖了搖頭,仿佛要說服自己一樣,“不能讓她跟著我。”
王成蒙住了,“您......外頭不沒別人嗎?”
雨幕遮住了街道,嘩嘩沖刷著世間萬物,嬰兒的哭聲此起彼伏,仿佛知道他們的父親就在咫尺之遙,仿佛在用僅有的方式呼喚著親人,一大截煙灰落在地上,他的手在顫抖。
“我是罪人,”他一字一句地說,抬起頭,眼神熾烈如火,“我林少康背棄國人,斷送祖業,千夫所指,萬世唾罵!”
他有孩子了,他如今做了父親,最愛的女人為他生了孩子,可他又做了什么?
父親為他留下了大好河山,他能留給自己兒子的,只有恥辱。他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滾滾而下,他從未對自己如此憤怒,也從未如此后悔,后悔自己任性妄為,不聽人言,后悔從前的一切一切,毀掉了父親的根基,林家的聲望,還有他自己的幸福。
王成不知道該怎么勸說,一會兒看看樓上,一會兒看看這位瘋了的爺,暗想又不光是您一個人的錯......再說有什么過不去的呢,您這樣讓我怎么交代啊!
林少康平靜了心情,清清嗓子,“你告訴她,我身邊不缺女人。”說完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一碾,這時,余光看見一個人影怯怯的叫了一聲,“少康!”
這聲音很輕,可對他來說無異一聲震雷,林少康緩緩轉過身,模糊淚眼中,看見秋怡扶著門框,整個人虛弱無力,眼里卻亮著光,見他回頭,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
“我愛你,”她噙著眼淚笑了,“林少康,我愛你。”
林少康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流過腮邊,再睜開眼睛,她還在。
如今你終于接受了我了,那么,這個世界總應該放過我了罷!
“再說一遍。”他象孩子一樣執拗地反復要求,她就一遍遍的重復,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孩子一樣在她懷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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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怡躺在床上,儼然一個幸福的母親,身邊的襁褓里是一張又紅又皺的小臉,還有一臉不可置信的孩子爹。他剛剛見過那一個,和這個幾乎一模一樣。
“怎么會一下子生出雙胞胎?我那么多兄弟姐妹都不是。”林少康此時的表情就像買燒餅多給了一個。
“我有個雙胞胎兄弟,一落地就死了。”
“我都不知道,你很多事我都不知道,就像你根本沒有大伯。”林少康搖搖頭,語氣中帶著苦澀,若他早知道絕不會讓她走,一個女人孤身在外,還懷了孩子......“過去的事情,不要提了。”秋怡安慰他。
夜里,兩人躺在涼席上,外頭風散雨歇,一輪明亮的圓月高掛天空,仿佛將手伸出窗外就能夠到。
“她說,我不是好人,卻又做不了壞事。”
“你是好人,”秋怡就聽不得這個,面對男人炯炯目光又無法為他掩飾,“只是,只是一時糊涂。”
林少康嘆了口氣,“我是糊涂一世,”又如小狗一般拱進她懷里,“我都病了,你也不管我。”
“什么時候?......病得嚴重嗎?”
“整夜的發燒,我以為醒來后就能看見你,你心真狠……你走了讓我娶她,我能娶她嗎?每天看著她就想起你是怎么走的,這日子還怎么過......”
秋怡早已泣不成聲,他又連忙來哄,這時走廊里噠噠噠走過一雙木頭底拖鞋,是曹嬸,她端著盆去外頭潑水,站在院子里大聲講了一句本地話,秋怡沒聽真切,林少康撲哧一聲樂了。
“你知道她在說什么?”
林少康學習語言方面有天賦,會講英語和日語,也聽得懂上海話和粵語,他告訴秋怡,曹嬸說讓月婆子流眼淚是作孽,“你人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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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又一次得意于自己的預見性,看秋小姐那身板就不像是奶水多的,要不是自己買了兩聽美國奶粉,“怎么樣?”她把嬰兒抱給男人炫耀。
“真不錯。”王成也愛這小東西,但不敢抱,自己那手勁......怕抱壞了。
小東西終于吃飽了,在她身邊縮成一團睡得香甜,小琴又喜歡又難過,心想這要是自己的孩子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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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能遇上好人,小琴兩口子,我們校長,還有曹嬸她們對我都很好,還有你。”秋怡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龐。
“我待你不好,”林少康搖頭,“我待誰都不好,還有那些兄弟們,當初我答應......”
想起往事,林少康對自己的愚蠢短視復又恨怒難消,“你知道嗎,戰場上的人都是一截截的。”他抓著秋怡的胳膊,也像個渴望母親擁抱的孩子,“我當時就想喊,都是中國人,媽個巴子,咱能不能不打了!”
他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我是個廢物,”他抽噎著摟著她的腰,眼淚濡濕了她胸口的衣服,他有好些委屈,沒法說,沒人說,只有她能明白,她也不會笑話自己,“我不配作我爸的兒子。”
“你不是。”她依舊虛弱,眼睛卻是明亮的,她抱著這個長不大的孩子,一遍遍在耳邊安慰著他,“咱們走,換個地方,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你太累了。”
“我以前什么都不懂,”他繼續說,“一心只想著自己的理,從來沒想過會給別人帶來什么,你爸的事......也是我的責任,我要能早點察覺他和什么人來往,早點制止他,就不會象后來那樣。”
秋怡沒想到會聽見他這些話,心中亦是百回千轉,最后只說了一句,“我的少爺終于長大了。”
林少康緊緊地抱著她,“乖乖,我的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