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這已經是風平在豐城鎮逗留的第七天，蘇醒后的第四天了。
比他的預期多了一天。
懷著些許沉重的心情和對新一天的希望，風平緩緩推開了廂房的木門。
不多時，正房的門被輕輕敲響。
這次開門的是柳月璃，她似乎哭了一整夜，青澀的臉上盡是淚痕，眼睛也有些浮腫。
“小哥，你這是……是餓了嗎？哦，抱歉，早飯我還沒有準備。”柳月璃的聲音些許沙啞，卻仍不失溫柔。
她的樣子和風平初見時一樣，低垂著眼，略帶羞澀，卻不愿示人以哀愁。
若是不知情者，根本無法想象，這個女子將要面對的，是怎樣殘忍的一件事情。
風平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說道：“我不餓，不，我是說，其實我想看看你母親的病......呃，我最近在一本書上看到了一個藥方，或許對這種病癥有所幫助。”
柳月璃的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光芒，她愣了一會，隨后看向風平，點了點頭：“進來吧，我去叫父親。”
風平將柳月璃攔住：“柳伯最近事情比較多，還是不要打擾他吧，我只是核對幾件事情，看一眼就走，應該……不礙事吧？”
“這樣啊……沒事，跟我來吧。”
柳月璃將風平引到柳氏的房間，在門口的時候輕聲說了句“謝謝”。
那聲音很小，卻讓風平感觸頗深，他愣了一下，沒有說話，徑直來到柳氏床前。
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面色如雪，卻仍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
她的雙手自然的搭在身前，隱約可見手指上一層薄薄的繭子。
這一定是一個溫柔賢惠，樸實勤勞的女人。
柳月璃坐到了柳氏身旁，將她的一只手拿了起來，遞給風平。
風平遲疑片刻，還是將其接在手中，像模像樣地為柳氏診脈。
“還不知道，原來你還會瞧病。”柳月璃道。
風平訕笑：“習武的時候師傅教過一些門道，略知一二，讓姑娘見笑了。”
柳月璃搖頭，不再言語。
風平一手搭脈，雙眼中已然開啟了入目之術。
稀薄但精純的靈氣縈繞其間，頓時，兩道微不可查的精光便以極快的速度照在了柳氏身上。
風平逐漸轉換入目之術的強度，不多時，柳氏的身體情況已被他盡收眼底。
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依然無恙，心脈雖然虛弱，但仍在微微跳動，氣息斷斷續續，微弱到難以察覺，只夠勉強維持生機。
而她的魂魄，早已蕩然無存。
如今的柳氏不過一具軀殼，肉身能夠“存活”至今已經算是奇跡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撐不了多久。
“怎么樣？我母親的病是不是很嚴重？”
柳月璃見風平遲遲不說話，且面色凝重，已是不報什么希望了。
“沒關系的小哥，我母親的情況我知道，自古以來惹上失魂癥的人都是如此，他們說這是被惡鬼吃了魂，最后……最后只能慢慢……”
說著，柳月璃已經開始微微啜泣。
這時，風平也收回了入目之術，他沒有回答柳月璃的話，反而問道：“這種病以前就有過嗎？”
“啊？”
似乎是風平的問題有些突然，柳月璃反應了一會，隨后答道：“聽鎮子里的老人說，以前夜不歸宿的人都會得這種病，其實我也不確定這算不算是一種病，因為它的名字之前叫‘噬魂’，可能是大家害怕，所以才改成了‘失魂’……”
“所以只是聽說，并沒有真正見到過？”風平認為這才是重點。
柳月璃點頭：“在我母親之前確實沒有……可這種病確實是真的，后來的張奎、劉大，還有你也見過的李二哥，他們都是這樣的。”
柳月璃還在極力向風平證明著失魂癥的真實性，然而這已經不是風平所關心的問題了，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伯母是什么時候患的失魂癥？”風平再次發問。
柳月璃似乎從風平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希望，立刻答道：“十五天前，母親說她想去祭拜祖先，從墓地回來后就變成這樣了。”
“她自己去的？”
“嗯，那天醫館人特別多，我要幫父親的忙，走不開，所以……”柳月璃突然想到了什么，自責道：“都怪我，要是我陪著母親，就不會這樣了。”
風平安慰了柳月璃幾句，卻見她猛然抬起頭來，懷著熱切的目光問道：“小哥，我母親是不是還有救？你已經想到辦法了對不對？”
面對柳月璃激動的神情，風平卻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他有九成的把握查明事情的真相，卻不敢保證一定能夠尋回柳氏的魂魄，畢竟時隔多日，誰也不知道期間是否發生了變數。
正在風平為難之際，身后突然傳來了柳懷仁的聲音。
“小兄弟，你這是?”
風平緩緩轉身，他還沒有做好面對柳懷仁的準備，可柳月璃已經站了起來，難得興奮的說道：“父親，風小哥已經想到治好母親的辦法了！”
“哦？真的嗎？快，說來聽聽。”
聽到柳氏有救，柳懷仁也顯得異常激動，可風平卻是心中苦楚：我好像沒說什么吧？難道要告訴柳懷仁自己昨晚聽到了談話，所以打算跟蹤那個賈道人尋找線索？
“呃……稍微有一點眉目，但還有很多細節需要斟酌。”風平不想讓柳月璃失望，只能這樣說道。
柳懷仁還要追問，卻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和急促的敲門聲。
柳懷仁面露驚疑神色，似乎感到十分意外。
而柳月璃的眼神已然暗淡下來，她低聲說道：“該來的還是要來的，父親，您不必難過，只要母親有救，我死也值了。”
“傻孩子，說什么呢？為父決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柳懷仁的聲音有些滄桑，卻飽含著慈愛與堅毅。
風平大概已經猜出了他想要做什么，但即便是他不惜身敗名裂，將事情的真相說出，又有幾個人會相信他呢？
而且……
而且來人似乎并不是來拿人的。
“柳神醫……柳神醫開門啊，出大事啦……”
“柳神醫，那個張家少爺……張家少爺魂兒沒了……”
這幾聲呼喊十分稚嫩，顯然是出自孩童之口。
而這話音的內容也讓正房內的三人徹底的松了口氣。
他們之中，也只有柳月璃還保持著驚愕的神色。
風平雖然也有些驚訝，只不過是因為沒想到那賈道人下手如此之快，看來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那張朗也是咎由自取，并不值同情。
柳懷仁快步跑去開門，站在門口的竟然是三個小乞丐，他們灰頭土臉，卻健康得很，心情也異常得好。
“你們剛才說什么？”柳懷仁問那幾個小乞丐。
一個稍大些的孩子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柳神醫，好消息，那個張朗也得了失魂癥，這叫什么來著？”
“惡有惡報！”旁邊一個男孩答道，“以后再也沒人欺負月璃姐姐了。”
柳懷仁摸著那個說話男孩的頭，終于松了一口氣，但很快，他的眼中卻多了一絲迷茫。
而那小乞丐此時卻突然拉起了他的手，說道：“柳神醫，走啊。”
“去哪？”
“去看熱鬧啊，那個假神仙說他有事情要說，讓大家都去大老爺的祭壇。”
柳懷仁“哦”了一聲，表情木然，身體也有些僵硬。
似乎當他所預知的事情最終成為現實的時候，他還是無法坦然面對。
他雖然不是那個最終舞動屠刀的人，卻親手打造了那把刀，并將其雙手奉上，成為了儈子手的幫兇。
“父親……我怕。”
柳月璃怯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這時的柳懷仁已經不自覺地走出了幾步，他恍然轉醒，對著柳月璃說道：
“孩子，別怕，有父親在，你不會有事的。”
……
當幾人懷著各異的心情來到祭壇的時候，這里已經圍滿了鎮民。
大家看見柳家父女，紛紛為其讓出了一條路來，這些人的神色依舊復雜，但卻同樣的選擇了沉默。
風平跟在二人身后，穿過人群，走近那尊神像。
陰神大老爺神像下的祭臺已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祭祀用品，香火、黃紙、酒水、生祭，各式各樣，一應俱全。
似乎一切并沒有因為張朗的意外而有所改變，難道說這個賈道人并不打算兌現承諾？
在見到這一幕后，柳懷仁落下的心再度變得忐忑不安，他對賈道人并不信任。
而被他握在手中，柳月璃的手，此時已經開始顫抖起來。
這個柔弱的女子雖然已有了赴死的決心，但在真正面對內心的恐懼時，還是無法做到絕對的坦然。
賈道人一直站在神像之下，此刻正背對著眾人，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當他發覺身后的異動時，方才徐徐回過身來，首先便看向了柳懷仁，嘴角還揚起了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
“賈道長，你這是……”柳懷仁當先開口，語氣充滿疑惑。
賈道人輕咳一聲，說道：“柳神醫來啦，不用緊張，貧道今日不是來主持祭祀的。”
“那是因為什么？”柳懷仁放心心來，開始配合賈道人演戲。
賈道人笑道：“貧道今日來此，是因為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宣布。”
“哦？”
無須柳懷仁附和，人群中已經響起了一片驚疑聲。
賈道人將聲音抬高了幾分，繼續說道：“貧道昨日夜觀天相，見陰煞星并未有異動，而今日又見離魂之事發生，顯然是另有鬼怪作祟。因此貧道決意在此施法，將那鬼怪尋出，以解眾生之劫！”
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刻議論起來。
“什么？還有鬼怪？難道最近發生的失魂事件不是因為柳月璃？”
“不能這么說，人家賈道長只是說這一次不是，又沒說以前。”
“是啊，賈道長昨日都說那柳月璃是陰煞之女了，此話還能有假？”
“都小聲點，人家柳神醫平日里待咱們不薄，我倒希望這件事情與月璃妹子無關，否則還真是可惜了。”
眾人各執一詞，竟真的有好事者提出了疑問：“賈道長，白日離魂的事是不是就跟柳家小女沒有關系啦？”
賈道人微瞇著眼睛，沉聲道：“一切等貧道抓住那作孽的鬼怪，自見分曉。”
“這……”
柳懷仁想要說些什么，卻在賈道人嚴厲的眼神下退縮了。
風平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早已將那賈道人唾棄了千百遍。
他也曾有過疑惑，這個神魂要怎么自圓其說，原來只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說法。
如此一來，即便他真的捉到了那所謂的作祟鬼怪，柳月璃的陰煞之女的罪名依舊無法洗脫，畢竟以高人身份自居的賈道人根本不可能打自己的臉。
那么，他要如何兌現自己對柳懷仁的承諾呢？
風平仍在思考，而此時的人群早已做出了對賈道人的回應：
“請賈道長施法。”
“請賈道長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