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自己莽撞，怎會惹得眾怒，連丑兒的食單都被自己撕掉了！金雕恨不能甩自己兩個巴掌。

想來想去，以金雕的智商，抓破頭皮也沒想出什么好辦法，于是乎，他使出了他最擅長的解決問題的殺手锏——

下跪！

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肯輕易跪他人，若是遇見難解事，一跪求得他人心。豈不美哉？

當蘇誡推門而出、準備去用飯的時候，被門外的“風景”嚇了一跳——金雕赤裸上身跪在院子里，露出一身緊實肌肉，背后用藤條纏著幾根荊棒，荊棒上的短刺并未削去，在背上印出點點紅跡。頭發散開披在身后，耷下眉眼，一副落魄之貌。

“怎么，又來這一套把戲？”蘇誡走到金雕身旁，卻是看也不看他，“你是上癮了不成？莫要以為我心軟。你愿跪便跪，跪至死也不干我何事。”說完，抬腳便走。

金雕回嘴，“你不原諒我，我便跪到你原諒”。

聲音沙啞，若無氣勢，卻滿是堅定。

走動的腳步停頓，蘇誡微微側過頭，“那你便跪到死好了”。

“吱呀”，小院兒門推開又關，虛掩著門縫，幾縷風悄悄鉆入，吹打滿院子的花草，驚起一群蟲兒間的波瀾。金雕心里苦澀，驀然舉起砂缽大的拳頭，狠狠砸向地面，砸起一圈煙塵。

粥如米飯，都是最簡單易做的食物，但想做得極好，卻要耗費心思。下鍋之前，米要先浸泡冷水兩刻鐘，使其內部膨脹，煮后香酥。其次輔以開水冷煮，大火煮開，再轉小火熬煮，并以鍋勺攪拌，如此，煮出的粥才會粘稠。勺子攪拌的時間及長短，均由大廚自己把握。

一碗優秀的粥，清香稠密，湯汁濃厚，米粒軟而不散，如糕。

趙德顯然是做粥的行家，面前這碗紅棗蓮子粥，色香味俱全。即便蘇誡對飲食頗為挑剔，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

紅棗性平和，補益清火；蓮子味干澀，養心安神。二者同煮，強強聯合，極其適宜春日食用。

用調羹送入嘴中，蘇誡雙眼立即亮了起來。一口下肚，贊道：“好粥，好粥，實是好粥！”

“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陸放翁雖是欲求長壽之道，然能安心奉粥，想必也有幾分粥味在其中“作祟”。蘇誡想著，若是日日食得此等粥的滋味，只怕不知有多少人甘愿做那賢士隱人，安寧山野。

侍奉在一旁，趙漢早知自家老子的手段，嘿嘿笑道：“東家一向少對我父子的手藝做評價，今日連說三次‘好粥’，看來是入了東家您的心里了。”

“趙叔的手藝，確實不賴。我倒有些羨慕趙哥了，跟隨在你父身邊，想必這等滋味享受多矣。”蘇誡慨然。

趙漢為自家老爹自豪：“是啊，我爹這手煮粥的絕活兒，我還沒見得有誰比得上。咱們月飴樓早上的食客很多，一般是沖著他的粥來的。唉，我把他手藝學了個七八，光就是這煮粥學不好，煮出來的味兒不行。”

“一日練，一日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你只要多練，自然能做到同樣水平。”

“嗯，東家說的對。”

一碗粥喝完，自小腹上升起一股熱量，流竄全身，蔓延到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五月天氣，還未夏季，喝一碗熱粥，能提精神。

擦完嘴，蘇誡問道：“趙哥，這粥可給丑兒送了？她喝了多少？”

趙漢收拾了碗筷，正要走，聞言，有些為難道：“東家，粥送是送去了，只是...那丫頭一口也不肯下嘴，爹怕放在桌上涼了，又拿到廚房去熱了。”

果是個難題。蘇誡想了想，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

從廚房盛出一碗紅棗蓮子粥，端了一小碟腌果干，放入食籠中，提著去了丑兒的房間。丑兒跟著金雕住在月飴樓隔壁，不到百步腳程，是一處不大的院子。雖然不大，但也價值不菲。蔡河這一塊地方盡是酒樓商埠，相當于后世的商業區，寸土寸金，地價僅次于內城某些地方。能在此處置一庭院，看來金雕這兩年沒少撈油水。

來到門前，握住銅獅門環輕輕拍了拍，門后一陣沙沙聲傳出，一只眼睛出現在縫隙里，警惕地向外看。待看清了來人，眼中的警惕才消去，打開門，低頭沉默，領著蘇誡進屋。進了屋也不言語，指了指一旁的凳子，請蘇誡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座上。

蘇誡始覺得好笑，小小年紀，倒有幾分大人的風采模樣，一舉一動似乎總怕多幾個不必要的動作，能有多簡就有多簡。繼而又有些心酸，六歲的女孩兒，牙還沒換的年紀，何以有一家之主的姿態。以前金雕整日在外混跡，她一人在家，客人來往，估計都靠她一人迎送。

屋子里很簡陋，除了桌椅床鋪再無其它。東西雖少，打掃得很干凈。陳舊的桌案上不見尋常人家桌上有的面目全非的污垢，反而擦得發亮，連外部的漆皮都擦磨掉不少；床鋪上衾被疊的整整齊齊，陽光從窗軒射入，幾絲煙塵飛舞。

丑兒抱著茶壺，倒入一杯茶，遞到蘇誡手中。茶杯是普通的瓷茶杯，略有些年頭。

“喝茶，干凈的。”

言語如動作一般扼要。

蘇誡接過茶道謝，嘴唇稍稍碰著杯沿，啜了一口，淺嘗輒止。他有點輕微的潔癖。

“小丫頭，我聽說你不太愿意喝粥，是有什么原因？這個時辰了，不吃點東西，對你的身體無益。我給你帶了些開胃的果干，你試著吃一些看看？”他說明來意，提著食籠到桌上，把粥和腌果干端出，“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盡可跟我說，我遣小七去買。”

丑兒小聲道：“我爹爹呢？”

“你爹他在我那里，有點事，也許要晚一些回家。”

“噢。”丑兒臉上毫無波動，明顯習慣了金雕早出晚歸。

小手捧著碗，勺子在粥里探了幾探，舀出一勺，還未到嘴邊，丑兒的小臉便皺起來。她知道蘇誡是為了她好，他親自端到自己面前，自己也不能讓他失望。只是她實在沒有胃口，面前的粥于她而言，沒有一點吸引力。

一時間，勺子凝固在半空，進退皆懼。

把勺子又插入粥中，丑兒捻起兩塊果干放入嘴里，嚼了數十口，終于嚼出一些觸覺，才趁著味吞了兩口粥。

厭食癥并非身體部分如胃臟等對食物的不適反應，而是神經系統對食物的認知障礙。用通俗的話說，患者胃中饑餓需要食物，而患者卻感覺自己的胃臟不需要進食，這是身體消化系統的反應和神經傳達出了問題，給予大腦錯誤的感覺。

丑兒現在便是覺得如此，雖然她的味蕾能感受到粥的香甜刺激，但在她的認知中，這碗粥味同嚼蠟，一點味道也沒有，吃起來極為難咽。

這還算癥狀較輕，某些重度厭食癥患者，食物入口即吐，仿若吃了苦藥毒藥。

蘇誡察覺到丑兒在強作吞咽，一股沖動自心里生發，就要叫住她不要勉強，又死死忍住。要治療厭食癥，必然要承受痛苦...

丑兒吃得極緩慢，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勘勘吃了三四口，臉上的痛苦之色漸漸濃重。蘇誡想，這樣可不行，只會加劇她對食物的厭惡之心，一次還好，再多幾次，癥狀怕是會更加嚴重。片刻間，蘇誡急智出一個辦法。

“丑兒，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蘇誡出言。

丑兒有些訝異，抬起頭直視蘇誡。蘇誡分明從她眼中看到一絲渴望。

“好...好啊。”她低聲應道。

“來，小丫頭坐哥哥這里，哥哥一邊給你將故事，一邊喂你吃。”蘇誡把丑兒抱坐到自己腿上，讓她依偎在自己懷里，伸手拿過碗筷。六歲的孩子，正常的話體重一般在四十斤左右。丑兒很輕，蘇誡兩手能很輕松地抱起，估計不到三十斤。抱著丑兒，隔著重重衣衫，蘇誡分明能感受到丑兒身上突出的骨頭，硌在蘇誡臂彎上。

小丫頭有些扭捏，不習慣被他人抱在懷里。

“你喜歡聽什么故事？哥哥知道很多的...”

“什么都行的...”

“那，我給你講個烏龜和跳貓子賽跑的故事吧？”

“好...”

“從前，有一只烏龜和一只跳貓子，它們是鄰居，兩個都看不起對方。跳貓子總是欺負烏龜，嘲笑烏龜爬得慢。烏龜很生氣，說，‘你總是說我跑得慢，要不我們來比賽奔跑，看看到底誰跑得更快’。跳貓子答應了，兩人就開始比賽。丑兒你猜猜，它們誰贏了？”

“跳貓子。跳貓子跳得快，烏龜爬得慢...”

“不對不對，是烏龜贏了。”蘇誡否認道。

“為什么？”丑兒很疑惑。

“來，吃一口粥，哥哥講給你聽。”蘇誡刮起一勺粥緩緩送到丑兒嘴邊。丑兒急于知道答案，心里對食物的抗拒感覺減弱了些，順從地吃掉了這一勺粥。

喂丑兒吃完粥，蘇誡才繼續說道：“一開始，跳貓子跑得很快，一下就把烏龜甩在后面。跳貓子覺得自己要贏很輕松，沒有難度，于是就想著先睡一會，睡醒了再起來跑，也一定能跑過烏龜。所以，它跑到半路就躺在路邊的石頭上睡了一覺。”

“哦，跳貓子睡覺耽擱了時間，所以輸了...”

“不是，等跳貓子睡了一覺，烏龜確實超過了它，但以跳貓子的速度，三下兩下又反超了回去，烏龜的速度實在太慢了。”

“那它為什么輸了呢？”

“來，吃一口粥，哥哥告訴你原因。”丑兒又吃了一口粥。

“原來，半路上它們遇見一條大河阻攔，大河上沒有橋。跳貓子不會鳧水，而烏龜會鳧水。所以，跳貓子只能干瞪眼，看著烏龜游過去。”

“怪不得烏龜贏了。”

“也不是。其實烏龜鳧水過去不久，就有船夫劃了一艘船過來，載著跳貓子過了河。船的速度比鳧水快上許多，一會兒跳貓子便過了河，不多時便追上了烏龜...”

“咦，哥哥，烏龜到底怎么贏的啊？”

“丑兒吃一口粥，哥哥再繼續講。”丑兒又又吃了一口粥。

“是這樣的，跳貓子跑著跑著，忽然看見前面...”

“......”

“......”

一個“龜兔賽跑”的故事，楞是讓蘇誡七拐八拐，講成了堂吉訶德歷險記。等一碗粥見了底，蘇誡才尋了個烏龜跑贏的理由，將故事完結。

抹了抹頭上的虛汗，蘇誡悄悄舒了一口氣，給小孩子講故事，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收拾好碗筷，答應了丑兒下次還給她講故事，蘇誡回到了月飴樓。首次“出征”，大獲全勝，丑兒不僅吃光了一碗粥，而且態度并不是很抗拒。在她希冀的眼神中，蘇誡仿佛看到了治愈她的點點希望。

不舍丑兒一人孤單而居，蘇誡本想帶著她一起回月飴樓，奈何小丫頭十分倔強，非要呆在自己家里，說是守家。想到金雕還跪在月飴樓后，蘇誡也就沒有勉強。萬一被小丫頭看見她爹的孬樣，會發生什么事情，可就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