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 少年天子(鄧超、潘虹、郝蕾主演)
- 凌力
- 11012字
- 2020-01-03 11:05:16
一
從山海關(guān)到京師,正東西走向。其間五百余里,平野廣袤,峰巒起伏,灤河、白河、青龍河在川原上滾滾流淌,雄偉的古長城在燕山山脈間蜿蜒,永平府就在這山川接界的地方。
都說永平府的風(fēng)水對王者不利。二十二年前,大清朝廷還在關(guān)外,同太宗皇帝共執(zhí)國政的二大貝勒[1]阿敏,就因?yàn)闂壥赜榔絾柫怂雷铩5搅舜蟊腙P(guān),定都燕京,八旗親貴在京師四周跑馬圈地時,攝政睿親王多爾袞[2]又看中永平,禁止他人圈占。不久,皇上親政,追論多爾袞謀逆大罪,削爵削謚,籍沒家產(chǎn)人口,“欲駐軍永平以篡大位”,便是其主要罪狀之一。
有些親貴卻不在乎前車之鑒,多爾袞一垮臺,便紛紛來永平府設(shè)立王莊、田莊。這兩年山川秀美的所在,不時出現(xiàn)樓閣亭臺點(diǎn)綴的花園、歇山頂?shù)母叽筇梦荨⒕砼锸降那啻u住房,一派華美富麗,鄉(xiāng)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在老百姓眼里,永平府何止風(fēng)水不好,它簡直是個大劫大難之地。就說那次二大貝勒阿敏棄守永平,臨行時一次屠城,將歸降的明朝官員和所有百姓,不管男女老少,殺了個一干二凈。后來,這里又成為明軍、清軍、李自成軍反復(fù)爭奪的戰(zhàn)場,走馬燈似的殺過來殺過去,終于無人可殺,只余下遍地瓦礫、滿目榛荒。
偏偏小民眷戀故土祖墳,一俟戰(zhàn)事南移,便絡(luò)繹回到殘破家園。趁著朝廷蠲免三餉[3]、輕徭薄賦,也仗著永平府圈地較少,居然人口漸增、耕地漸復(fù),近年才又成為京東較為繁盛的大府。
到了順治十年,除去南明永歷[4]據(jù)有西南一隅,鄭成功還在東南海上抗?fàn)帲痔煜拢朔忠褮w大清。對于遠(yuǎn)處北方的永平,戰(zhàn)亂已成為過去。農(nóng)事方畢,秋霜初降,逢著此地最有名氣的東岳廟會,三村五莊的進(jìn)香賽神隊(duì)伍,便從四面八方涌向東岳廟的所在地——虹橋鎮(zhèn)。
虹橋鎮(zhèn)的東岳廟前和通向四鄉(xiāng)的大路口,早已布棚林立,攤販如云了。火勢旺盛的爐邊,熱氣騰騰,銅勺敲著鍋邊當(dāng)當(dāng)響,賣的是油炸果子、油豆腐、豆?jié){、豆腐腦、雜碎湯;提籃挎筐的小販聲聲吆喝,叫賣著醬雞、鹵蛋、夾肉火燒、點(diǎn)紅饅頭;茶棚、酒棚隨處可見;落花生、炒栗子、金黃柿子、山里紅,更擺得一堆一堆的。小地攤最多,在兜售用麥草、箔紙編制的各種玩具:身上寫著“富貴有余”字樣的紅魚,手捧大元寶笑嘻嘻的“招財童子”,盛滿銀錠、金光閃閃的“聚寶盆”,象征福氣的紅絨蝙蝠,等等。攤販的主顧主要倒不是賽神隊(duì)伍,而是這些來自方圓百里內(nèi)的游人看客。這里既有身著直領(lǐng)衫、交領(lǐng)衫、氈帽布鞋,被滿洲人稱為“蠻子”的漢人,又有長袍短褂、皮帽皮靴,被漢人叫做“韃子”的滿洲人、蒙古人;既有纏腰帶、背褡褳、一臉風(fēng)霜的莊戶人,又有長衫翩翩、滿面書卷氣的文人。不管是哪種人,都將在這紛紛攘攘的廟會上吃飽喝足看夠,然后買點(diǎn)小玩意兒帶回家:買個“聚寶盆”,叫做“求財如意”;買只絨蝙蝠,叫做“戴福還家”。只這吉兆,就夠叫人舒心快意的了。這就難怪太陽才上一竿,鎮(zhèn)上已經(jīng)萬頭攢動,一片嘈雜了。
“來了!”“來了!”鎮(zhèn)北歡聲四起,人們紛紛涌向路口,直鋪出去半里路之遙。他們讓出主道,翹首北望。可不是!兩個村的賽神隊(duì)伍已在鎮(zhèn)外一里處的岔路口會合,仿佛地面突然生出了一片五顏六色的小樹林!鑼鼓喧天動地,越敲越近,蓋過了一切聲響,把虹橋鎮(zhèn)那年節(jié)般的氣氛,撩撥得更加紅火。
一張長二丈、寬三尺的紅色長幡,由一群吹鼓手簇?fù)碇紫冗M(jìn)鎮(zhèn)了!長幡白邊白字,寫著“莊戶屯進(jìn)香賽神會”。隨后的十面神幡同樣高大,色分黃、橙、紅、綠、黑、白、藍(lán)、紫、翠、粉,一張張非常精致漂亮:有的頂著生動的蓮朵,有的懸著鮮艷的流蘇,有的垂著長長的飄帶,彩線滿繡的流云海水、花草鳥獸,圍繞著一行行或白或黑的斗大漢字:
“敕封北極懸天真武大帝”;
“敕封天仙圣母碧霞洪德元君”;
“敕封忠義仁勇伏魔關(guān)圣大帝”;
“敕封五湖四海行雨龍王”;
“敕封山神土地財神三圣之神”;
“敕封青山水草馬王元神”;
“敕封山川地庫煤窯之神”;
…………
每面神幡前都有數(shù)人抬著一尊神像。神幡神像之后,便是莊戶屯拿手的過會:五虎棍、秧歌、十不閑。色彩繽紛的隊(duì)伍載歌載舞,變換行列,煞是好看。路兩旁人群涌動,喝彩叫好不絕。最熱烈的一聲滿彩,拋給了手持頭幡的那位壯漢。二丈長的幡旗,碗口粗的撐竿,加起來重量不下百斤,他竟把竿底頂上肩頭、前額和肚皮,高高的幡旗搖擺著看看要倒,驚得人們尖聲怪叫,他卻快移腳步,輕扭身軀,剎那間恢復(fù)了平衡。
“北地民俗果然粗獷,也就難免粗俗!”人群中一個身著紫紅漳絨披風(fēng)的文士對同伴大聲說,力圖壓過震耳欲聾的鑼鼓響。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猛然間,一派簫笙管笛,歌吹盈耳,又一隊(duì)賽神行列進(jìn)鎮(zhèn)了,長長的黑色頭幡上,一行白色大字格外醒目:“馬蘭村進(jìn)香賽神會。”
猶如海面刮過一陣烈風(fēng),人群中頓時卷起一重興奮的大潮。瘋魔了似的觀眾,你推我擁,拼命朝前擠,后邊有人合掌念佛,前排又跪倒幾位老婦人頻頻叩頭。原來,頭幡之后,那繡滿綠竹、白底紅字、大書著“南無南海觀音菩薩”的神幡,冉冉而至,幡下的觀世音卻是活生生的真人所扮:云髻高聳,頂著雪白的佛巾,兩綹青絲輕飄飄地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朱唇微努,粉腮嬌艷,眉間一點(diǎn)佛痣鮮血似的紅,一手托凈瓶,一手持柳枝,一動不動,活脫脫是“凈瓶觀音像”的再現(xiàn)。難怪彩聲如潮,壓過了鑼鼓吹打;難怪有人隨著這面神幡一步一揖、三步一叩首地同往東岳廟祈福。
“好一個南海水月觀音!”著紫紅披風(fēng)的文士眉飛色舞,鼓掌大喊。他的同伴卻拈著胡須看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說:“寶相莊嚴(yán),寶相莊嚴(yán)!真如青蓮化出,獅馴象伏,令人塵心頓洗!……值得訪他一訪!”
著紫紅披風(fēng)的文士哈哈一笑:“我料他不過三流歌童,笑翁其有意乎?”
“什么話!你初次北上,還不知道,如今京師歌場浪蕩妖淫,不堪入目至極。此童姿秀神朗,眉目軒爽,若能有所成就,堪掃梨園頹風(fēng)也未可知……”
兩人談?wù)撻g,神幡神像、高蹺、旱船、獅子舞漸次過完,路邊觀眾也在隊(duì)尾合圍,簇?fù)硪粓F(tuán),即將進(jìn)鎮(zhèn)。
忽見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沖進(jìn)鎮(zhèn),像條小紅魚似的從人群的縫隙中鉆過,極力向前追趕。她汗水涔涔,面色發(fā)白,瘦瘦的小臉仿佛被驚恐的大眼睛占去了一半,小嘴艱難地翕動著,很引人注目。她終于追上了馬蘭村的進(jìn)香行列,一把拉住那高大魁梧的跑旱船的“艄翁”,放聲大哭。她嗚嗚咽咽地說了幾句什么,周圍的村民頓時驚呆了。“艄翁”摘下頭頂?shù)钠撇菝保卦谛厍叭喑梢粓F(tuán);而那位標(biāo)致出眾的“觀音大士”卻猛跳起來,直眉瞪眼地嚷道:“我不干了!回村!”
“回村!回村!”眾人醒悟過來,一呼百應(yīng),人人心急火燎,大吼大叫。于是,幡旗、神像、旱船、高蹺和兩頭雜有金箔絲的卷毛黑獅子,花花綠綠、高高大大、神神怪怪,擁著又瘦又小的紅襖女孩,掉轉(zhuǎn)頭,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了虹橋鎮(zhèn)。
“怎么回事?他們不進(jìn)香了?”
“八成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可也用不著眾人都回去呀?”
“我看是回村救火!”
…………
人們驚異不定地猜測著,議論紛紛。嘈雜的喧鬧中,驀地擠出一聲驚慌的銳叫:“圈地啦!有人去他們村圈地啦!……”
圈地!這兩個字像晴天霹靂,落在虹橋鎮(zhèn)上空,落在這上萬百姓的頭頂,人群猛地一靜,跟著就爆發(fā)了海潮般的喧囂,密集的人堆里的騷動,很快就擴(kuò)展成可怕的擁擠和混亂。前幾年京畿一帶的跑馬圈地,已使人們成了驚弓之鳥,如今馬蘭村又圈地了,莫非是個先兆,永平府都得遭殃?人們再也無心進(jìn)香祈福了,各村賽神隊(duì)都想趕快出鎮(zhèn);所有看熱鬧、做生意、趕集的老百姓也急匆匆地要趕回家去。許多股人流糾結(jié)一團(tuán),你沖我突,不知有多少人被撞倒、擠傷、踩翻,霎時間這里暴喊,那里慘叫,大人吼,小孩哭,亂撞亂擠的人群騰起的黃塵,直沖上天,把整個虹橋鎮(zhèn)都遮沒了……
黃塵散落以后,虹橋鎮(zhèn)如同遭了一場劫難,滿地是丟棄的大小鞋襪、破碎衣片、踩壞的筐子籃子、摔爛的柿子雞蛋、碰翻的雜碎湯。只有幾個骯臟的乞丐,在印滿雜亂足跡的塵土中尋揀吃食。
清晨那繁榮的市面、熱鬧的年節(jié)氣氛,仿佛是一場夢幻。
馬蘭村頭,十一面長大的神幡靠放在樹上,一尊尊神像,排列在道路兩旁,而那些身穿紅綠彩衣、一臉脂粉黛色的村民,早已散進(jìn)村南開闊的川原,像棋盤上擺滿的棋子,一個個守護(hù)著自家的田地。村邊老槐樹下,站著幾列手持藍(lán)色小旗的驍騎兵。許多百姓圍著驍騎兵領(lǐng)隊(duì)跪求哀告、哭叫爭辯,“艄翁”、“觀音”和紅襖小姑娘也擠在人群中。
領(lǐng)隊(duì)聽得不耐煩,掏出鞭子,左右開弓地一頓猛抽,才把圍著的村民打散。他大喝一聲:“圈!”驍騎兵們嗷嗷怪叫,放馬狂奔,在一大片田地周圍插滿了小藍(lán)旗。一個村民撲跪在地頭,呼天喊地,捶胸慟哭:“我的地!我的地呀!……”
那位“觀音大士”的云髻、佛巾和凈瓶,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變成穿著肥大白道袍的秀美少年,他驀地暴跳而起,照著一名驍騎兵的肚子,猛撞過去,驍騎兵一個跟頭摔出去好遠(yuǎn);另兩名驍騎兵大怒,立刻舉起長槍一左一右逼住了他。
少年心慌,撒腿就跑,驍騎兵拍馬追去,長槍的槍尖只在少年后心弄影。銀光忽地一閃,少年叫聲“不好!”縱身一躍,就地急速地打了幾個滾,但那飛起的一槍還是刺中了他的左臂。他一把按住傷口,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滲流出來。少年一揚(yáng)腦袋,眼睛噴出怒火,一臉豁出命去的倔強(qiáng)神態(tài),挺胸正對一擁而上的驍騎兵和他們的長槍。
“嘎啦依里剋[5]!”一聲大喝,仿佛炸響一個暴雷,只見人影飛動,刀光閃閃,“嗖”的一聲響,兩支長槍槍尖連著紅纓突然一齊落地。沖在最前面的兩個驍騎兵大驚,一勒韁繩,戰(zhàn)馬揚(yáng)蹄嘶鳴。一位壯實(shí)得像鐵塔似的老滿人站在他們和那小蠻子之間,用快刀削掉了他們的槍尖。更令人驚異的是,這老滿人盡管衣袍敝舊,卻佩著皇族的標(biāo)志——紅帶子。這些驍騎兵們顯然是漢軍旗的,立時傻了眼。
老滿人揮刀大罵:“阿濟(jì)格居色波哀特拉拉波阿衣巴圖魯色木比![6]”他說的滿語,驍騎兵們可能全都沒聽懂,但都嚇得跪倒了,靜聽著甩過來的一串臭罵。只有最后一句他們聽得明白:“多霍羅![7]”他們立刻照辦,恭恭敬敬地叩了頭,乖乖地拉馬走開了。
老滿人憤憤地將腰刀入鞘,對誰也不理睬,倒背著雙手,大步回村去了。
“同春哥!”紅襖小姑娘直撲過來,面無人色,大眼睛里滿是驚恐和憐惜。她一把托住少年的左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傷,傷著啦!……”一語未了,眼淚倒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少年臉一紅,勉強(qiáng)笑道:“擦破點(diǎn)皮,不礙的……”
村民們終于聚在一處,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
兩個文士走近村民,想要弄清來龍去脈。誰知村民們對他倆一打量,立刻變了神色,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敵意,像避瘟疫似的紛紛躲開了。
穿紫紅披風(fēng)的那位打了個哈哈,說:“你我的裝束把他們嚇跑了。”
確實(shí),他倆的便袍、便帽、披風(fēng),都是滿洲式樣的。村民們雖然都已薙發(fā)留辮,但衣裳大都是前明通行的交領(lǐng)衫、直領(lǐng)襖,婦女還是短襦、長裙、發(fā)髻,全套漢家服飾。留須的一位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站在一邊筒著手看熱鬧。仔細(xì)端詳,他竟是個身著袍褂馬靴、頭戴皮暖帽的滿洲娃娃。留須的文士招呼他:“哈哈珠子[8]!哈哈珠子!”
那孩子高興得一蹦,跑了過來,用流利的漢話快活地說:“哎呀,你會說我們家的話!”
“告訴我,哈哈珠子,這是怎么回事?”
“圈地唄!那個糧戶小頭目,拿地投充[9]了安郡王,又去投佟皇親,連帶著把跟他有仇的人家的地都投充了去,冒說是他自個兒的!……”孩子指手畫腳,熱心地介紹著。
“哦?安王爺……”留須的文士一驚,定定神,又問,“那位紅帶子是什么人?”
孩子自豪地一挺胸脯:“是我的瑪法[10]呀!”
“你們是哪個旗的?怎么住在這兒?”
孩子臉一沉,喊道:“我不告訴你!”說著扭頭就跑了。兩位文士瞠目相視:這古怪的地方,有這許多古怪的事,古怪的人!
沉默許久,穿紫紅披風(fēng)的文士黯然道:“我只說南邊冤獄傷天害理,今日才知,北邊圈地也……唉!”
留須的一位看看同伴清秀白皙的面容,觸到他眸子深處的冷光,沉吟道:“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見安王爺。”
穿紫紅披風(fēng)的眼睛不看同伴,低聲說:“那么,我在京師候你?”
“一言為定!”
馬蘭村口,二人拱手作別。
二
驚蟄方過,一場春雪又不歇?dú)獾叵铝艘惶煲灰埂:窈竦姆e雪覆蓋了屋頂、樓臺、道路,遮掩了一向的紛亂和骯臟。熙熙攘攘的京師南城,一時變了模樣。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驢載著主人,不緊不慢地穿街走巷,撒下一路清脆的串鈴響。驢蹄在雪地上翻出一個個銀杯似的印痕,隨即就被緊跟驢尾巴的淘氣孩子踏碎了。
轉(zhuǎn)過蓮子胡同,小黑驢竟自踏上一處朱紅大門的石階,蹄聲嘚嘚,串鈴丁當(dāng),嚇得門丁一把攔住,大聲叱道:
“你這人,講理不講理?怎么騎驢往人家里闖?……”
驢背上的人推開風(fēng)帽,露出一張笑瞇瞇的臉。門丁喜得一跳:“啊呀,是呂爺!”他轉(zhuǎn)身對門里高喊道:“呂爺來啦!”里面一遞一聲地重復(fù)著向內(nèi)通報。
“笑翁!你到底來了!等得我好苦!”有人一路喊著,轉(zhuǎn)過影壁,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雙手扳住來客的肩膀,笑道,“雪天故人來,大吉大利!”
二人相攜進(jìn)門,過影壁,入游廊。數(shù)月前他倆在永平馬蘭村分手,至今才得重見,自然很是愉快。迎客者顯得格外瀟灑豪爽,笑著說:“園中紅杏將開,不料飛雪又來。春寒料峭,不亞于寒冬哩!”
來人略一沉吟,低聲說:“文康所托,極是不巧。安王爺還未來得及過問,便拜宣威大將軍,統(tǒng)兵戍防歸化城去了。有負(fù)老友,慚愧得很!”
迎客者眼里掠過一道失望的陰影,旋即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掛懷?我原本未抱多少期望……”
這是兩位江南名士。來客姓呂名之悅,字笑天,家在錢塘,人稱笑翁。他四十三四歲年紀(jì),長髯及胸,神態(tài)藹然,眼睛里常含笑意,令人可親。迎客者陸健,字文康,籍貫仁和,世家子弟。他面白無須,眉黑發(fā)青,雖然已過而立之年,仍然顯得年輕,不失一翩翩佳公子。只有特別留意,才能發(fā)現(xiàn)在豁達(dá)、從容風(fēng)度的掩蓋下,他眼睛深處的冷漠和無情。錢塘和仁和同屬杭州府,兩人早年就詩酒唱和,十分相投。國變之初,呂之悅因文名受聘為一位滿洲將軍家的塾師。陸健卻因人誣告謀反,陷入了江南十世家獄。這件牽連江南最大的十家士族的案子,延續(xù)數(shù)年,時緊時松,始終不得了結(jié)。陸健仗著萬貫家財,上下打點(diǎn),也僅買了個不入獄受辱的處境。這次他北上進(jìn)京設(shè)法解脫,正巧與老友重逢。原來呂之悅隨東家進(jìn)京后,被滿洲親貴中的“南派”安郡王慕名延為賓客,便自告奮勇要為陸健向安郡王說項(xiàng)。安郡王出獵永平,在王莊駐蹕,于是才有二人同往永平之舉。可惜終未成功。
說話間他們已到花廳門首。陸健道:“你來得正巧,今天,在京的南邊故交舊友為我設(shè)一日酒戲餞行,盡都是些憤世嫉俗、不得志的他鄉(xiāng)之客,你聽。”花廳傳出一陣陣哄笑,有人鼓掌,有人喊叫。“來吧,我給你一一引見。好多朋友都對你仰慕已久了。”
“不必不必!”呂之悅連連擺手,“你還不知我?最愛獨(dú)坐獨(dú)酌,聽諸人言,觀諸人行,細(xì)細(xì)品味,樂無窮也!……你方才說什么餞行,你要南歸了嗎?”
陸健略一遲疑,哈哈一笑,并不作答,徑直領(lǐng)老友進(jìn)了花廳。在這寬敞華麗的廳堂里,充溢著酒香和熏爐飄出的檀香氣息。十多個人或坐或立,圍著正中一張鑲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大說大笑。花廳東西兩側(cè),用四套相同的紫檀雕花短榻、臺幾和太師椅,隔出四個小間,面向正廳,若斷若連。各小間布置不同:或以山石盆景取勝;或懸琴劍、列古鼎;或陳書畫以悅情;或供鮮花以迎客,最宜于清談品茗。呂之悅舒服地向短榻上一靠,頓覺梅香撲鼻。數(shù)盆古梅怒放,為這精致的小間平添了一派江南風(fēng)韻。呂之悅推陸健出去,愉快地說:
“你既賣關(guān)子,就請去應(yīng)酬別人吧!讓我在紅梅花下享享清福!”
陸健笑著走回正廳。兩個書童正扶一位醉者離席。此人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揚(yáng)眉挺胸,口齒不清地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他搖搖晃晃,“咕咚”一聲躺倒地上,招得眾人鼓掌大笑。
陸健端起桌上那只光華燦燦、鏤刻著鳳凰牡丹花色的雙耳銀觚,眼睛遙遙呼應(yīng)著呂之悅,笑著大聲說:“我再講一遍:這只銀觚容酒三斗,能勝飲不醉者,銀觚奉送,陸健陪飲,以謝諸君厚意。自辰時起,已醉倒十八人。難道此觚終將無主嗎?……”
院中一聲“客來!”一個年輕人打中門闊步而入,喧鬧聲戛然而止,靠門邊的幾個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好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物!但見他月白風(fēng)帽,月白長衫,一領(lǐng)湖色披風(fēng)飄在身后,細(xì)眉長目,隆鼻朱唇,皎如玉樹臨風(fēng),有飄飄欲仙之概。他登上臺階,直入正廳,掃視一下一雙雙流露出驚詫和贊美的眼睛,傲然一笑,大聲道:
“來!銀觚注酒!”
書童趕忙奉上斟滿美酒的銀觚,他接過來,對酒面輕輕一吹,然后如長鯨吸川,幾大口就吸去了觚中酒的一小半。他仿佛來了興致,一甩頭揮去風(fēng)帽,一伸手撩開披風(fēng),“咕嘟咕嘟”不歇?dú)獾亻_懷暢飲,直喝到頭仰身傾,銀觚倒扣。他高聲贊美道:“好酒!好酒!”一手倒拿銀觚向眾人示意,又十分灑脫地深深一揖,清湛的目光望定陸健:“在下徐元文,特來為陸健兄餞行!”
陸健立刻接過銀觚,示意侍童注酒,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來人,心里很激動。
眾人驚嘆不已:原來是江南世家昆山舊族徐府的公子徐元文!人們望著這兩位一見相許的風(fēng)華人物,小聲地傳說著這位徐公子的才名軼事:
“……人都說他年方髫齡,已具公輔之量。一日自書館回家,過門檻時偶然仆倒地上,他的父親扶他起來,戲曰:‘跌倒小書生。’他應(yīng)聲而對曰:‘扶起大學(xué)士!’……”
“知道嗎?他的親舅父就是一代大儒顧亭林先生啊!”
“所以嘛,云游兩京,浪跡天涯,至今不肯入仕……”
銀觚酒滿,陸健舉觚朝徐元文、又向眾人一揖,高聲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吟罷,俯身就觚飲酒,漸漸直腰、抬頭、仰面,一飲而盡,不漏不滴,無聲無息,仿佛細(xì)流匯入深潭,自然而又冷靜。他把空觚擲給徐元文身后同來的小童仆,又向眾人舉手高高一拱,道:“多謝!”
眾人喝彩鼓掌,滿堂喧笑。惟有遠(yuǎn)遠(yuǎn)坐在短榻上的呂之悅,望著陸健,緊皺雙眉,拈須沉吟。
宴桌擺在大廳,東道主們來請眾人入席。陸健是主賓,被首先讓進(jìn)。酒過三巡,鼓樂齊鳴,粉墨登臺,一出《南渡記》開場了。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觀眾的笑罵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一出是李自成進(jìn)北京,明朝進(jìn)士、戶科和兵科給事中陳名夏、龔鼎孳投降,被授為直指揮使,巡查北城。兩人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第二出,清軍入關(guān),李自成敗走,陳名夏、龔鼎孳嚇得逃往江南。他們抖著水袖,喪魂失魄。第三出,二人逃至杭州,追兵躡蹤而至,一時情急,躲到岳墳前鐵鑄秦檜老婆王氏胯下。正逢王氏月事,當(dāng)追兵過后二人出來時,頭上盡是血污……
事實(shí)上,龔鼎孳降清后曾升任左都御史,不久又被罷免;陳名夏才高品劣,雖然現(xiàn)任內(nèi)秘書院大學(xué)士,卻是人人唾罵,滿、漢都瞧他不起。《南渡記》以他們?yōu)榘凶樱壬偌芍M,又很出氣。所以,當(dāng)兩人走出王氏胯下,滿頭滿面污血淋漓時,舉座狂呼叫好,喧鬧聲險些掀了屋頂。
“啪!”一聲山響,一位清瘦、嚴(yán)肅的文士拍案而起,大喝道:“豈有此理!不成體統(tǒng)!”他雖氣得滿面通紅,卻在強(qiáng)自抑制,好不容易換了冷靜一點(diǎn)的聲調(diào):“污穢如此,焉可入目?快取清水來!”
人們瞠目相視,認(rèn)出他是湖廣文士熊賜履,以文章道德聞名于時。這是怎么了?難道要作法事?童仆連忙捧上一盂清水。熊賜履背對戲臺,面朝大眾,從容取水清洗雙目,然后閉眼肅立片刻,大步走出客廳。眾人先是愕然,隨后哄然大笑,一時“假正經(jīng)”、“假道學(xué)”的喊聲響遍廳堂。
笑罵聲漸漸停息,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格外清晰:“諸君何需嘲笑熊公子!此人嚴(yán)正耿直,道學(xué)深湛,來日方長,不可限量。”說話的是笑容可掬的呂之悅。
陸健笑道:“笑翁應(yīng)許他什么?”
呂之悅捋著須髯,說:“一代宗師,道學(xué)大家。諸公子孫將爭列門墻。”
“那么徐元文徐公子呢?”
呂之悅像吟詩般頗有滋味地說:“其淡如菊,其溫如玉,其靜如止水,其虛下如谷。有經(jīng)世之才,具宰輔之量,大器也。”
許多人都不相信地笑著交換眼色。徐元文給眾人的印象并非如此。惟有徐元文本人不自覺地抓緊自己的手腕,眼睛里閃過一道驚愕的光芒。
一位相貌異常俊美的年輕文士坐不住了,挨上前深深一揖:“學(xué)生張漢,祖籍嘉興府,二十四歲,請笑翁賜教。”
呂之悅瞇眼看看他,笑道:“且賦詩言志。”
張漢挺胸凹腹,神采飛揚(yáng)地吟道:“十年勤苦事雞窗,有志青云白玉堂。會待春風(fēng)楊柳陌,紅樓爭看綠衣郎。”
《南渡記》的作者許巨源已屆中年,卻十分粗豪,此時也趕來賦詩言志:“飛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處踏瓊瑤。不嫌寒氣侵人骨,貪看梅花過野橋。”
呂之悅點(diǎn)頭笑道:“張子十年勤苦,僅博紅樓一看,當(dāng)為風(fēng)流進(jìn)士。許子嘛……”他望望濃眉大眼的許巨源,停了片刻,才說:“許子雖寒,必當(dāng)大用。”
張漢又高興又懊喪,臉兒紅撲撲的;許巨源哈哈一笑,并不介意,各回席上。
陸健悄聲問:“笑翁,你看許巨源,似有難言之隱?”
呂之悅低聲答道:“英華太露,誠恐不壽。”
“那么,你看我呢?請直說。”
“你?半世坎坷,晚來得福。”
陸健大笑:“我的事你都清楚,自然說得好聽!”
呂之悅看得明白,陸健的一雙眼睛毫無笑意,倒是掩藏著難以名狀的、深深的憂慮。就像這整個聚會的情調(diào)一樣,高呼大叫,狂飲大笑,乃至那不成體統(tǒng)的《南渡記》,這一切玩世不恭、故作曠達(dá)的名士派頭,都是為著掩飾和發(fā)泄:掩飾內(nèi)心的悲酸,發(fā)泄不得志的憤懣。呂之悅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信不過老友嗎?”
陸健笑容倏失,對呂之悅默默注視片刻,然后探手入懷,掏出一封信,默默遞過去。呂之悅抽出信函展開,寥寥數(shù)十字,個個都寫得很大,很潦草:
“江南十家謀反案風(fēng)聲日緊,誣告者輩出,君將被陷拿問。近期切切不可返杭,事急事危矣!千萬千萬。”
呂之悅倒抽一口涼氣,緊皺眉頭,低聲道:“若是這樣,則京師也非善地,不可久留,萬一通緝文書呈送到京……”
陸健嘆道:“今日不已餞行了嗎?”
“出京后,你意欲何往?”
“如今我是有家難歸,有友難投,只好云游天下了。”
呂之悅沉吟片刻,說:“文康不妨?xí)r時通個音信。待安王爺回京,我設(shè)法為你求一道赦書……”
陸健一擺手:“不必了!陸健一人何足道,十家十族,幾百戶,數(shù)千口啊!……”他說著,眼里突然涌出淚水。呂之悅望著他,也說不出話了。
陸健用手指緩緩抹去淚水,平靜地說:“尚有一兩件瑣事要辦,日內(nèi)就將離京,不再聚了,后會有期!”
這天正逢初八,是石鐙庵的放生日。
庵堂前的石階上,擺著一籠鳥雀;石階下的雙輪推車上,放了一盆魚蝦、一筐螺蚌。鳥雀嘰嘰喳喳叫個不了,水中魚游蝦跳,螺蚌不時探頭出殼。陸健趕到這里,已是最后一名,趕忙把一尾二斤多重的紅鯉放進(jìn)水盆,便退入四周的放生善主行列中。
石鐙庵的幾位僧人低眉合掌,對著放生物誦經(jīng)祝福畢,開籠放鳥。鳥兒獲得自由,爭先恐后地沖出樊籠,展翅高飛,在天空快樂地鳴叫。也有的呆頭呆腦,留在籠中;或雖飛了出籠,卻停落在屋角房頂。據(jù)說這鳥雀的放主便是孽緣未了,還須修善。至于魚蝦螺蚌,則由僧人用車送進(jìn)皇城,投入金水河中。因?yàn)榻侵畠?nèi),少有網(wǎng)羅釣餌之災(zāi)也。
得生的鳥雀的喜悅,使陸健十分感慨。放生車出庵往皇城去,他也不由自主地跟在車后,直走上西長安大街。
陸健并不崇佛信道,但他是個有名的孝子,必須替母親完愿。
許多年以前,陸健不過七八歲,父親為內(nèi)閣學(xué)士,舉家居京,母親每月初八都要往石鐙庵放生。這次陸健進(jìn)京,母親再三囑咐此事,但陸健忙于奔走請托,幾乎忘卻。眼下就要離京,非辦不可了。如今果真親手放生,陸健卻又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說不清是替母親完愿還是為自身祈佑了……
西長安門遙遙在望,陸健心頭忽然涌上一股悲酸。當(dāng)年他家就住近西長安門,在李閣老胡同里面,周圍盡是國朝名臣名士的舊居。他曾指著李東陽故宅,稚氣地斥罵這位三朝元老的虛偽圓滑;他曾鉆進(jìn)袁宗道寓所的抱甕亭外,在涼蔭滿階的六株大柏樹間捉迷藏;米萬鐘的湛園,更是他幼時的天堂,那石林、竹渚、松關(guān),那曲水、欹云亭、仙籟館,留下了他多少小小足跡!如今這一切,都被那些茹毛飲血、殺人如麻的蠻夷之族霸占了!他自幼心愛的“天堂”,想來已被糟踐得不成樣子……
不知不覺,已來到西長安門。放生車進(jìn)了皇城,陸健等幾位善主被攔在門外。他轉(zhuǎn)身向南,打算取道棋盤街回南城,卻見登聞院門口聚了黑壓壓的一堆人,在看門邊張貼的文告。陸健好奇,也擠了進(jìn)去。那正是登聞院告示,說,凡是圈地投充案件,因積壓日多,不再受理,告狀民人均應(yīng)赴各縣府州衙門申訴。
西長安門下這三間廳堂,叫登聞院;院內(nèi)一座小樓,懸著一面鼓,叫登聞鼓。明朝舊制:民有冤抑,有關(guān)官府不為審理又不代轉(zhuǎn)達(dá),便可擊登聞鼓告狀。大清沿襲明制,每日派有滿漢科道官各一人,輪班掌管此事,隸屬都察院。眼下辰時已過,登聞院柵門尚未開啟。
看罷告示的人漸漸散開,卻沒有一人離去。天氣奇冷,人們呵手、跺腳、搓耳朵,抵御著刺骨寒風(fēng),也不時互相打量一眼,目光都很沉重,誰也不作聲。
兩名兵丁來開門,人群呼啦一下圍了上去。柵門“喀啦啦”響著剛拉開一半,一位少年像扔出去的一塊石頭,倏地沖向登聞鼓,從棉袍下抽出一把短斧,照著鼓面連擊兩下,蒙皮劈破,露出一個黑窟窿。眾人大驚,立刻有兵丁趕去按住少年,把他連人帶斧推上廳堂。告狀的人們擠在院里門外,全嚇呆了。
堂上官員怎樣審問少年,院里聽不清楚,但人們看到,幾名差役按倒少年,舉起水火棍就打。棍子起落,劈劈啪啪,聲聲入耳,打在滿院告狀百姓的心上。足足打了三十棍,少年居然一聲不哼。兩名差役拖著少年推出院門,人群中一個滿面愁容的魁梧大漢趕忙沖過去,扶住了他。另有一名書辦站在階前對眾人喊道:
“大人念他年幼無知,棍責(zé)逐出,不然要治重罪!現(xiàn)今登聞鼓劈破,登聞院無法理事,諸人都回去!何日開門,要等上司裁決。走吧!都走!”
眾人被驅(qū)趕出門。有人埋怨少年魯莽,有人可憐他挨打,圍著臥在路側(cè)喘氣的少年看了片刻,便各自走開了。一直站在門外的陸健,見那孩子眉目清秀的臉慘白如雪,沁滿豆大的汗珠,卻仍是神情倔強(qiáng)、不肯認(rèn)輸?shù)臉幼樱闹惺植蝗蹋趾芨信澹谑巧锨罢f道:“我京中有住處,隨我回去養(yǎng)傷……”
少年看他一眼,警覺地?fù)u搖頭,轉(zhuǎn)向大漢道:“梓年哥,只得倚仗你了!……”
大漢眨了眨厚厚的眼皮,低聲嘟囔道:“我,我要是回不來……”
少年咬牙道:“放心,梓年哥!咱馬蘭村多的是有良心的人!”
馬蘭村?陸健心里一亮,拉住少年的手:“去年秋天虹橋鎮(zhèn)賽神,你可是扮過觀音?你可是叫同春?可是為圈地的事來告狀?”
同春和大漢一起望定陸健:“你?……”
陸健連忙說明情由。同春恨恨地說:“為圈地,我們來擊過兩回鼓了,每回都說我們不該越督撫官來京控告,趕出院門了事。鄉(xiāng)下窮得吃不上飯,哪有盤纏上督撫衙門告狀?縣府州官又不受狀子,還有法活嗎?左右是個死,豁出去了!……”
陸健嘆道:“即便如此,不也沒有告準(zhǔn)嗎?你們以后怎么辦呢?”
少年和大漢都不說話了。大漢背起少年要走,陸健忙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在少年手中,說:“我?guī)筒涣舜竺Γ煤⒆樱障掳桑 ?
少年一怔:“先生!……”
大漢背著少年對陸健跪倒了:“給爺叩頭……”
陸健一扭臉,匆匆走開,再不曾回頭。
一個時辰后,那大漢又出現(xiàn)在東安門外,破舊的棉袍外罩了件隸仆穿的黑色號衣。他看準(zhǔn)了兩位御史大人進(jìn)皇城的機(jī)會,混進(jìn)跟從的仆役隊(duì)中,順利通過了東安門,從東華門邊順著紫禁城墻,一直進(jìn)入闕左門。大漢走到高聳入云的午門之下,就轉(zhuǎn)而向北,從隊(duì)列中單獨(dú)分離出來。他遠(yuǎn)遠(yuǎn)望見幾名守衛(wèi)禁城的護(hù)軍營軍校朝他大步走來,深深吸了口氣,發(fā)出一聲震耳的尖厲喊叫:
“冤枉啊!——”
人們驚悚地看到,一個穿黑褂的大漢,揚(yáng)著雙手,迎著護(hù)軍校,高呼著向北疾奔,在距護(hù)軍校們?nèi)逭蛇h(yuǎn)的地方,突然掏出亮晃晃的匕首,照著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刺,又踉蹌著朝前沖了幾步,慢慢地倒下了。他仰面倒下,躺在了午門前的長條石板御道上。即使離得很遠(yuǎn),人們也能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定定地望著,不知是望著天空,還是望著那遮盡天宇、黃瓦紅墻的威嚴(yán)的五鳳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