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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事情成了,不會弄錯,到處找都找不到,她的身邊什么也沒有,彼得·摩根寫道。

事情成了:孩子被收留,被帶進別墅。

馬德望歡快的歌謠是這樣唱的:水牛想吃青草,但時辰來到的時候,會輪到青草把水牛吃掉。午后的時候。事情成功以后,姑娘在院子里歇息著。房子是白色的。沒有人走動。有磚墻,還有一排木槿籬笆。她坐在一條小徑邊,背靠著一棵番荔枝樹光滑的樹干。背靠著樹干,穩穩當當,實實在在,沒有人走動,大門在她們一行人進來之后就關上了,院里種有花草,不見狗跑動。地上,熟透的番荔枝果掉落,摔裂,綻出黃油一樣濃稠的果汁,滲到泥土里。夫人剛才示意她坐在那里等著。姑娘很有成算:就算她再還給她孩子,就算她想象得出可以再還給她,她也不會伸出胳膊接過來,她身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兩只手背在身后固定在一起,寧愿被折斷也不會再伸出來。她要穿越籬笆溜走,像一條蛇一樣。不,不用害怕。多么安靜,沒有人走動,沒有別的人,那些番荔枝果摔落到地上,果汁流淌,沒有人去踩,走路經過小心避開。一點兒也不用害怕:夫人的小女孩愿意這樣,上帝愿意這樣。給出去了。接過去了。事成了。

姑娘來到了九龍江平原。

她并不知道。夫人就住在九龍江平原,在這個地區的第一個白人哨站,但是沒有任何辦法讓姑娘聽明白。沒有可以交流的語言。九龍江平原離菩薩城四百公里。自她分娩以來,一年過去了吧?好像是在烏棟一帶生的吧?既然自烏棟以后她的步子放慢了,背著一個累贅無法像從前那樣快走;既然她為了能活下來不得不常常歇息,在村頭和那些男人在一起,還要睡覺,還要偷東西吃;既然她一路行乞,在打量過往行人上花了很多時間,算起來到她在九龍江平原的這個院落里休息下來,她離開馬德望已經有將近一年的光景了。

她也將離開九龍江平原。她將向北走上一程,幾星期后,她再西向而行。而后,踏上十年的加爾各答之路。到了加爾各答,她將留在那里。她將留在那里,留在那里,留在一次次的季風里。在那邊,在加爾各答,睡在恒河岸邊的灌木叢下,與麻風病人在一起。

為什么是這樣一番曲折路程?為什么?難道她追隨的不是道路而是鳥跡?是古代中國商隊的茶馬古道?都不是。在樹木之間,在寸草不生的坡地上,哪里有空地,她就邁開腳步,走過去。

小徑那邊,另外兩個白人孩子,這是兩個男孩,走過來打量她一會兒,便蹦蹦跳跳地走開了,避著那些落地的番荔枝果,他們穿著白色涼鞋。夫人的小女兒沒有再出現。一個大概是仆人的男子,端來了魚、肉和熱米飯,擺在她面前的小徑上。她吃起來。從這里可以看得見:在小徑的那一頭,與柵欄門相反的方向,有一個封頂的游廊。將她與這個游廊相隔的,是一條約二十米長的小徑。她背靠在番荔枝樹上,面前擺著食物,但她看見了,她的孩子正用一塊白被單裹著,躺在一張桌子上。夫人俯身對著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圍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白人小女孩在那兒:上帝是存在的??吹贸龇蛉嗽噲D給孩子喂奶,用一個小奶瓶向孩子的嘴里倒著。夫人搖晃著孩子,叫喊著。姑娘不由得直起身子,略微有些擔心。要是這個孩子身體不好,他們會不會再還給她,把母女倆趕走呢?她要不要馬上溜掉?不,不用。沒有人朝她這邊看過來。瞧這孩子,真能睡!在夫人的叫喊聲里,她和在寂靜的路上時一樣沉睡不醒。夫人又開始了,搖著,叫著,倒著。沒有辦法。孩子不喝。奶流淌在孩子嘴邊,并沒有流進嘴里。生命殘存著,似乎只是為了拒絕再活下去。換個辦法。夫人放下奶瓶,仔細打量沉睡不醒的孩子。幾個白人小孩依舊默不作聲地等著,現在他們三個人都要留下這孩子。上帝無處不在。夫人抱起孩子,孩子沒有動。夫人讓孩子立在桌子上,兩手扶著她,那孩子微微耷拉著腦袋,還在睡。孩子的肚子鼓得像球一樣,里面是空氣和蟲子。夫人將孩子放回被單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沉默著。她在沉默中思考。再換個辦法。夫人用她的兩個手指,啟開孩子的嘴,她看見什么?不用說,是牙齒,還看見什么?她壓制住一聲驚叫,似乎是這樣,接著便朝小徑這頭的姑娘看過來。姑娘當即低下了頭,就像做錯什么事似的。她在等。危險過去沒有?沒有。夫人將孩子放在被單上,向她這邊走過來。這么難聽的是什么語言?她要說什么?夫人伸出兩只手來給她看。請告訴我,孩子多大了?姑娘也伸出兩只手來,找了找,沒找到什么,任兩只手那么張開著。快十個月了。夫人大叫著走開,抱起孩子,拿起被單,一并帶進別墅。

午后院子里寂靜無聲,姑娘睡著了。

她醒來,抬眼看見夫人又站在面前,又來問什么。姑娘回答:馬德望。夫人又走開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她從樹陰下挪出身子,躺在小徑上。手里還握著上午那枚皮阿斯特。沒有人再來找她,但她還是有些心存戒備。馬德望將她保護起來,她什么也不再說了,只說這個詞,她藏在這個詞里,這是她藏身的房子??墒?,既然她還是心存戒備,她為什么不離開呢?她在歇息嗎?不,不完全是,她還不想離開這地方,她在等待,在重新上路之前,想弄清楚下一步去哪里,眼下要做什么。

就在這天下午,事情自然決定下來。既然走到眼下這一步,她怎么還能走回頭路呢?

她醒了。夜幕降臨。游廊里面,燈光很亮,夫人又在那里俯身對著孩子。這一回,只有她一個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又想弄醒孩子?不是。是別的事情。姑娘踮起腳來看到了:夫人將孩子在桌上放好,離開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拿著一桶水。隨后,她抱起孩子,一面對孩子輕聲細語,一面把孩子放到水里。她不再發火,不再氣惱惱地對待這一對骨瘦如柴的母女。她明白這孩子一定還活著,她給她洗澡就是個證明。怎么會給一個死嬰洗澡呢?這些,她的母親都知道。眼前這位夫人,她也知道。兩個女人。真安靜,這個院子。人家大概忘了她還在小徑上。事情就是不一樣。在她的腳前,緊挨著樹身,有一大碗魚湯已經涼了,那是在她睡著的時候,有人放在那兒的,當時并沒有用腳把她踢醒。湯碗的旁邊,有一瓶藥,是治腳傷用的。

她吃著。她邊吃邊看,夫人在用掌心撫摩孩子,口里對她說著什么,孩子的小腦袋上沾著白色的泡沫。姑娘靜聲笑起來。她站起身子,朝那邊走了幾步,看著。從上午到現在,她還是頭一回走動。她沒有顯身露面,再也不。她看到:孩子在水桶里睡著,白人夫人不再說話,正用白色浴巾給孩子擦身。姑娘又朝前走了幾步。孩子眼皮微微顫動一下,輕輕叫了一聲,又在那浴巾里睡著了。姑娘又看了一會兒,便離開那個地方,回到她的樹下。番荔枝樹影濃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繼續等待著。

道路清晰可辨,天空滿月高懸。她撿起身邊落下的一個番荔枝果,送到唇邊,乳白色果肉,甜甜的,可是令人作嘔,不是奶汁。不是。她將果子又放回地上。

她不餓。

夜幕下,房屋的輪廓分明,畫出清晰的影子,院子里空無一人,外面的道路想必也是如此。柵欄門應該是關著的,但穿過籬笆還是輕而易舉的。

門鈴響起。一個仆人過來開門。一個白人先生進來,挾著一個包。門又關上了。仆人和那白人先生從姑娘旁邊走過,卻沒有看見她。白人先生見到夫人。兩人說起來。夫人從浴巾里抱出孩子,讓他看過,又放回浴巾里。而后,他們進了別墅。游廊里的燈依舊亮著。院子又靜下來。

馬德望的歌謠,有時我睡在肥大的水牛背上,米飯吃得飽飽的,是母親給我的。母親,瘦瘦的愛發火的母親,陡然擊碎了記憶。

這里,在這個院子里,是不能唱歌的。在圍墻和木槿籬笆的外邊,道路四通八達。這里,是別墅。旁邊,其他的建筑,一個挨著一個,很整齊,都是一扇門,三扇窗。原來是一所學校啊。馬德望也有一所學校。馬德望真有一所學校嗎?她忘記了。校舍的前后,有關著的大門,有木槿籬笆,一堵磚墻;這里,在湯碗旁邊,在地上,放著一節紗布,一瓶灰色的藥水。姑娘用手在腳上擠一下,蛆蟲出來了,她把灰藥水倒在上面,把腳包扎起來。幾個月前,在一個衛生站里,人家也這樣給她治療過。那只腳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尤其在她駐足歇步的時候,但她不感覺疼。她站起來,望著柵欄門。別墅里傳出說話聲。回到馬德望,再見一見這個瘦瘦的女人,母親。她打孩子。孩子們躲到斜坡上去。她叫喊。她喊孩子們回來,分給他們米飯。眼前一片煙霧,她落淚了。在長大之前,再見一見她,這個女人,就一次,在她又一次上路、也許是走上黃泉路之前,再見一見這個動不動就生氣的母親。

她永遠不會找到回家的路。她也不想再找到它。

微風輕拂,樹影婆娑,絲絨般的道路鋪展,踏著絲絨走向洞里薩。她環視四周,原地轉了圈身子——從哪里出去?——她撓了撓發癢的乳房,因為今晚又有幾滴奶上來,她不餓,她伸了個懶腰,青春多好啊,星夜啟程,奔向遠方,唱著洞里薩的歌謠,每一首歌謠。十年以后,在加爾各答,只剩下一首歌謠,惟一的一首,占據著她破碎的記憶。

自那個白人先生來了以后,一扇窗子亮起了燈。剛才說話的聲音,就是從那里傳來的。她又朝那邊走去——這是要離去了——,踮著腳尖,附在房前的石井欄邊仰頭朝里張望。他們倆都在那里,那兩個白人,還是他們。她的孩子躺在那位氣咻咻的母親的膝上,正睡著。那母親不再看著孩子。男人也沒有看,他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根針。桌子上放著那瓶奶,還是那么滿滿的。夫人不再喊叫。夫人在哭。她在哭啊。與她分離的孩子睜開了眼睛,隨即又睡著了,過會兒又抬了下眼皮,又睡著了,睜下就睡,睜下就睡,沒完沒了。這都與我無關了,其他女人被指定來照顧她,我再加上你,沒必要重疊。讓我們彼此分開是多么艱難啊,圓腦袋從背袋里露出來,每跨一步都跟著晃蕩一下,應當慢點兒走的,可我們卻小跑著,應該避開大石頭,看著路面,我們卻兩眼望天,撞在石頭上。大夫走近干干凈凈的孩子,給她打了一針。這孩子虛弱地哭叫一下。姑娘曾在衛生站看到過打針治病。孩子的臉部抽動,讓別人也隨之抽動。行走時勒住雙肩的那份重量,那份無論孩子是死是活都沒有增加過的重量,卸掉了。姑娘從她在張望著的地方把它解脫下來。輕松的后背退了回來,離開了那扇窗口。她動身了。她穿過木槿籬笆。來到了白人哨站的一條街上。

說著馬德望的語言,像今晚這樣飽餐一頓?;厝ヒ娨幌履莻€女人,她見過的這天底下最壞的女人,要不是她,我會變成誰呢?誰???她邁步向前。肩膀有些僵硬,肚子有些作痛,她走著,走開了。她用柬埔寨語說了幾句話:你好,晚上好。過去,她對孩子說話?,F在對誰說呢?對洞里薩的老母親,萬惡之源,她的厄運之源,她純粹的愛。她一邊走著,一邊與腹痛較量。從吃得過飽的肚子傳來的一陣絞痛,讓她感到窒息,她想大口呼吸,把食物吐出來。她停下來,轉過身去。一個柵欄門打開了。還是那個柵欄門,還是那個白人先生,他出來了。她原以為自己離開別墅很遠了。她不再害怕那個白人先生。他從離她很近的地方匆匆走過,沒有看見她。

別墅的燈熄了。

季風期大概這幾天完全過去。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天都要下起一場大雨,澆在這沉重的建筑上?

現在再回到母親家里,回去和大家玩耍,回到北方跟大家問好,和別人一起歡笑,挨母親的打,被她打得死去活來,這一切都太遲了!她從懷中拿出那枚皮阿斯特,借著月光看著。這枚硬幣她打算不還了,她把它放回懷里,又開始往前走。這一回,是的,她往前走。

她是從木槿籬笆那邊出去的,她肯定是這樣,她走了。

有一個碼頭:這是湄公河。一些黑色的帆船停泊在那里。它們將在夜里起航。沒有馬德望,這也可算是她的家鄉。一些年輕人在彈奏著曼陀林,黑色的帆船之間,有賣魚湯的商販搖著一只小船,更遠處還有兩只,都點著煤油燈,魚湯下面燃著爐火。從河岸那邊的一處布篷里面,傳來一陣歌聲。她開始跟著帆船前行,邁起了鄉下姑娘那滯重又均勻的步伐。今夜,她也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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