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物的孩子姓成,名叫無憂。
大約是為了紀念成師兄吧。
三年前,知禮與晴物約定,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繼承成姓,算是成家的一支。
一只小小的龍角長在額頭右側。
一雙眼睛緊緊瞇著,不見外物。
一口紅色小劍環著頭頂飛來飛去。
除此之外,便與一般的男嬰無異。
我記得這是成師兄的佩劍,被晴物和知禮帶回家供奉。
晴物告訴我,這孩子剛一出生,這把小劍忽然起了靈性,沖出神堂。
須知一口長生道兵大半時間都會浸潤神念,此兵與成師兄心意相通,早已是成師兄半身。
想來成師兄也是很喜歡這個叫無憂的孩子吧。
我看向晴物,問道:“知禮呢?”
晴物逗弄孩子的龍角,孩子立刻啼哭。紅色小劍沖向晴物,被晴物兩指夾住。
“在睡覺。”
“睡覺?”
我看著晴物挑釁小劍,倒不憂心晴物被此劍所傷,畢竟此劍已然無主,就算生了劍靈也不過與晴物相當。
晴物在小劍劍身輕彈一記,那紅色小劍當即一個翻滾,落在嬰兒床上,被嬰兒抱在懷里。
劍靈也怕誤傷無憂,有意把那劍鋒收起,化作一口鈍劍。
“她懷胎數年,太過辛苦,自前日生下孩子后,就非常嗜睡。”
說著晴物用食指逗弄孩子的鼻子。
紅色小劍竟然射出鋒利劍光,被晴物歪頭閃過。
“大夫請了嗎?”
“請了,就在屋里和烏鴉一起。”
我正想進去看看,卻見烏鴉引著魚臉老者走出,竟是神歸山人,而不同于我第一次見的金袍,這次他穿得是件黑袍。
晴物似乎看出我神色有異,問道:“您和這位大夫認識?”
我正要說話。
神歸山人搶先道:“曾有一面之緣。”
晴物拱手道:“原來是父親的相識,失敬。”
我神念內斂,氣運全身,戒備道:“不知神歸先生到訪所為何事?”
聽我出聲,晴物這才知道此人竟是與圣人結怨的神歸山人,忙將孩子護住。紅色小劍也察覺氣氛不對,立在孩子身前。
神歸山人揪著魚須對我笑道:“莫要劍拔弩張,我要拿人,別說是你們父子加上一口小劍,就算是慎獨一脈的述圣山人借來律山那口正法神劍,也不是我的對手。”
晴物說道:“縱然不敵,也當全力以赴。”
我點頭贊同,卻也背后搖手,示意晴物不要沖動。
神歸山人找了張椅子坐下,說道:“勇氣可嘉,但我此次前來只是散心解悶,實在無意和你們父子動手。”
忽然,孩子哭聲又起。
我盯著椅子上的神歸山人,見他微笑,忽覺兩眼昏花,輕輕一眨,那神歸山人懷里已多了一物,正是我家那獨角的男嬰。
晴物忙展開屋內法陣,將神歸山人罩住。
神歸山人卻不以為意,盯著孩子,看了又看,摸了摸孩子小角,又垂下魚須讓孩子撫摸,將孩子哄睡后,對我二人輕聲說道:“白屬西金,赤屬南火,此子天生金脈,得南火劍氣溫養四年,體內氣海已成一口絕世劍胎,他日若鑄劍其中,成就不可限量,若不在三個時辰內將他送進業山,待群山代行者至此,你二人危矣。只是,送到業山后,你們要做好準備。須知道,福禍相依的道理。”
話一落,陣已破。
人已不見,孩子床上安睡。
而我則呆在那里,只覺得莫名其妙,好似經歷一場幻夢。
晴物抱起孩子盯著我,說道:“父親,此事……”
我嘆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現在我們不宜輕舉妄動,待我向業山發信,請師尊與眾位師叔出手,再與你共布法陣。”
說罷,我取了孩子一滴鮮血,以秘法隔空送至業山慎獨一脈,請師尊定奪,而后叫烏鴉拿出我藏在家中的天材地寶,布下法陣,靜待那所謂的“群山代行者”。
半個時辰后,門內回信。
此次門中一位深修萬載的古人被圣人召出,將那不知好歹的“群山代行者”截住,打回群山。我才知無憂對業山至關重要。
門派方面,除了中正、賢首、主靜三脈只收純血人族。天理、文道、事功、上德等四脈皆有意將無憂收為親傳弟子。
就連許師妹之后三百年不曾收過記名弟子的圣傳一脈,也派來一位路師叔,向我示意,獨照亭的那位要見一見這個孩子。
我看向這位深不可測的路師叔,問道:“不知圣……圣人,有何指示?”
路師叔說道:“無他,那位想見一見這個孩子,那位還說,即便你不發信,那位也早做安排,但此事有人作梗,已壞了天數,需另做算計。”
聽到這話,我才知道此子已被圣人安排,看向晴物,好歹晴物也是無憂的父親。
晴物想了想,對路師叔說道:“可否讓徒孫隨行?”
路師叔點頭道:“今日,那位的意思就是叫你們三人同去。”
說罷,這位師叔沒等我二人商量,就卷著我們祖孫三人離開,連成師兄那口道兵也一并帶走。
我知道這是大挪移,因而沒有抵抗。
再睜眼。
一松樹,一茅亭,兩道影,茫茫云海,我們三人已來到業山之頂。
一想這里便是我曾經仰望過無數次的獨照亭,哪怕現在我壽近五百,也不由地激動起來。
路師叔看了眼亭子,轉身說道:“圣人正與律山的持典大人推演棋路,隨我去石臺等候,莫要出聲。”
我與晴物稱是,抱著睡著的無憂,跟著路師叔去了石臺。
我想看看山下風景,卻見下面茫茫一片,心道,學藝時,山下看得到山上,而今,山上卻看不到山下,出聲問道。
“路師叔,這里怎么看不到其他七脈主峰?”
路師叔說了句圣人喜靜,便不再多言。
我心中納悶。
此地靈氣稀薄,遠不如業山充沛。
若說有何好處,便只有一個靜字。
只是站了一會兒,我和晴物便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合在一起。
路師叔指點,若覺得無聊不妨打坐。
我與晴物聽罷坐下,閉上眼睛,孩子抱在懷中。
心到靜處,入定若死,玄覽澄澈。
此地清凈非常,我之玄覽更是得到清洗,能察日常所不察。
玄覽一觀才發現我在這塵世百年,已吸了無數濁氣,沉淀體內,這才是我沉傷久久不能痊愈的原因。
思慮至此,吞吐空氣,一呼一吐,濁出而清入,氣海一洗如新,沉傷竟開始自愈。
我心道,這獨照亭看似平平無奇,實則是造化之地,只是睡了片刻,沉傷已去了病根。若能打坐一日,便能沉傷盡去,玄覽一新。
正欲入定深處時,路師叔忽然將我和晴物叫醒,說道:“兩位大人已經看過你家孩子,持典大人收其為親傳,帶回律山調教,你們可在此打坐一日,一日后我帶你們回去。”
此言一出,我心大喜,鎮山河乃是當世最高深的境界,律山持典人更是與業山圣人共議天下大事的正道巨擘,能得一位鎮山河的無上存在親自調教,乃是至福,正要讓晴物向路師兄、向亭中圣人道謝。
晴物卻看著懷中空空,有些傻癡,抬頭看向路師兄,說道:“他母親一生下他便昏了過去,尚未見過他的模樣,而他至今雙眼未開,未曾見過母親模樣。母子尚未相見,天倫未聚。就算是圣人法旨,持典大律,我又怎么能這樣把孩子交出去,又該如何向妻子交代?”
路師叔面無表情說道:“事情已定,不得更改。”
晴物卻看向那云霧包裹的茅亭,拱手大喊道:“請圣人將孩子還我,讓他母親最后見他一面,待母子續過天倫,再歸山不遲!”
聲音剛出,路師叔揮手將聲音掃滅,說道:“回去吧。”
晴物怒起向前,路師叔沖著晴物一點,饒是晴物有第三諦境修為,也被定住腳步。
我心道,長生無盡,凡人有終,我與晴物能放過這二十年,可知禮卻只是個凡人,凡人又有幾個二十年呢?便將知禮的情況告訴路師叔,拱手以禮,請路師叔通融。
路師叔卻閉上眼睛,背對我二人,打定了心思,不去通報。任憑我如何作禮說理,也無動于衷。
“我要見圣人,要回孩子。”
晴物站起身子,兩指點出,幾朵白云裹著神念,向獨照亭飛去。
路師叔轉過身子,大袖一掃,白云散盡,嘆道:“只二十年,何苦呢?”
晴物身影一動,化作沖向獨照亭。
路師叔道:“回去。”大手一推,晴物橫飛出去,陷入云端。
我心中惱火,急忙沖進云去,接住晴物,父子對視,默契自生。
傳念道:“不必勝他,入亭即可。”
目標定下,晴物裹著云海而來,化作云山壓下,口吐至陽雷霆,引動云海雷云凝聚,向獨照亭推去。
業山神通,敬天而恕人,精通雷道,卻也被雷道所克,饒是路師叔手接一道至陽雷霆,也是手掌發麻。
路師叔眼神一凜,氣聚右掌,神凝掌心,掌中世界,演化乾坤,欲將雷云打散,卻未曾料到我會不顧重傷風險潛入雷云,待其掌力勢盡,以食指將余雷倒入其掌心。
路師叔臉色不變,說道:“你,如此行事,何苦呢?”
指掌相撞,轟雷一聲,霎時,九重雷霆受我右食指引導,盡數注入路師叔掌中,而路師叔掌力也摧折我食指,侵入我體內,損傷我五臟六腑。
若我與路師叔正面對決,以他老人家手段,我必然不是對手。
但眼下,我與路師叔雷霆相引,元氣互通,無論勝負生死,師叔皆不會好受。
“停下吧。”
獨照亭內,一道暖光射出,將我與路師叔安然分離,療愈傷口。
沖向獨照亭的晴物也停在亭外,似得了傳音,靜待指示。
霧中,一道威嚴聲音傳出,帶著埋怨。
“道兄,我早說此事當做了斷,您卻認為此事不妥,要留下尾巴。”
這聲音暗含雷霆天罰之力,應是律山持典人。
另一道聲音傳來。
“唉,皆是命數,逃不過,即便百般算計,也要應到頭上。”
這聲音,宛若陽光,當是圣人。
霧中的持典人欲說什么,忽聞孩子哭聲,便閉口不言,只顧著去哄。
圣人笑道:“你不通此道,不近此理,就讓她母親跟去律山照料吧。”
持典人停了停,說道:“也只能如此啦。”
聽到兩位人物對話,晴物當即拜謝。
我這才知道方才之事是圣人與持典人有意而為。
只是方才那對話又是什么意思?
“尾巴”是指什么?我和晴物嗎?
那“命數”是什么?
那“了斷”又是什么?
它又和無憂有什么關系?
我看向晴物,才發現他臉色慘白,好似生了一場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