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漁子話罷,一個略飄忽的影子就穿過籬笆,坐到閑漁子道面前。
那人著一身棕色長袍,頂著一頭稀疏的綠色長發,沒有穿鞋,容貌平凡,長著一張特別大眾的臉,有可能出現在朝堂上,市井里,農田間,寺廟中…乃至飛劍上…
“樗神?”閑漁子見他視籬笆若無物的穿過來,只是微微挑眉,似乎毫不驚訝。
“是。”樗神點頭,接地氣的拽來一個孩童沒帶走的小凳坐下。
“我曾經受大能點化,通了靈智后,那位大能給了我一個名字,廣莫居。”
他向閑漁子微微點了點頭,用腳趾摳著地說道。
“別摳了,這地也不容易…你要想長根回去長去。”
閑漁子看院子里好端端的地給他那靈活的長腳趾頭摳得快出來個坑了,連忙阻攔道。
“你有啥事兒?那邊的地摳叉習慣了換個地方摳摳?
還是掉頭發了心里難受半夜找人嘮嗑?然后順帶聽了別人的談話?”
“我這是掉頭發嗎?我這是新頭發還沒長出來!這是四季輪回的必然規律!”
廣莫居怒道。
“這個村是我庇護的,村里的事情,我都可以聽見。我聽聞有位術士…呃…我也不知道怎么稱呼你,總之有位奇特的女子來了這里,心生好奇過來看看。
您跟幾個孩童在講道嗎?請容許我求教一下這其中的道理。”
他干脆不坐凳子了,坐到地上,箕坐著與閑漁子說話。
“哪有什么可以求教的呢?哪有什么道理呢?什么是道理,恐怕你我也不知道啊。”
閑漁子也往后一仰,翹著腿,瞇了瞇眼,聲音微微飄渺,聽入耳中不甚真切。
“你還有啥要說不?不說我睡覺了。”
廣莫居道:“我倒是有些我三千年來的道理。請容許我為你講一講。
三千年前我就開智了,當時所有妖怪都比我厲害,人們打仗也需要木材,差點砍了我去。幸好我沒用。”
“因為沒用,他們路過我都不看一眼,說什么我長的胖,木質松,枝子彎,幸好我丑,不然我就活不下來了。當時有用的木材都沒了,就留下我一個。后來我旁邊又長了其他樹,也時常被傷害,幸好我能茍…
所以啊,保全性命的道理全在一個字,慫。”
閑漁子聞言,似有所思,閉目半晌,突然吟道:
“柔弱生之徒,老氏誡剛強。硁硁鄙夫介,悠悠故難量。”
“我想,這幾句話興許與你的準則像似些。”
也不知道為何,聽到這人的準則,她腦中突然出現了這么四句話,似乎許久之前她對別人也這么說過。
她有點整不明白,不過整不明白就不要整了,何苦折騰自己。
“確實是這樣的,你說的意思可是這樣?柔弱是生存的根本,所以這位智者…老氏,告誡我們不要逞強好勝。淺陋固執剛直,小人以此為美德而堅持。君子內斂而不鋒芒畢露,保守本心但是不固執?”
廣莫居沉思半晌,用盡身為樹神為數不多的腦仁才想明白。
閑漁子喝口葫蘆里的酒,一拍躺椅,把躺椅拍的吱呀吱呀響。
“對,君子外化而內不化,小人內化而外不化。”
“我好像明白了…但總結來說,我覺得還是用茍著來形容我比較恰當,你說的那些可能深奧了點,我沒整明白。”
廣莫居撓頭。
“你說的沒毛病,茍著也挺爽的。大道至簡,沒法用簡單的話講,那肯定是我的毛病,改天我再尋思尋思。”閑漁子接地氣的慨嘆句,接著以跳躍到了另個話題。
“不過說來,你既然要茍著,何苦顯靈為何成了此處的神樹?不怕因此招來禍患?”
廣莫居搖搖頭,道:“這也是我保命的手段啊。至少這樣就沒人扣我皮掰我樹葉子了,我可不想英年早禿還掉皮屑。”
閑漁子有些無語,這樹神比她都接地氣。
“你來找我不只是講道理的吧?還有啥事?”
閑漁子看他話都說完了也找不著別的話題就問道
“…我…想向你討杯酒喝…之前我嘗過酒,他們祭祀時會把酒倒我根上,很好喝…但是后來他們不再買酒了,怕我根壞掉…”
“當然我知道你這酒不是一般的酒…我這些年除了茍著就是睡覺…沒有修煉,道行不如那些幾十年的,但正因如此,那些用邪術奪取道行的都不找我…我可能喝不了這個酒,就想跟你討些凡酒。”
“凡酒?我貌似沒有。”閑漁子道。“過些日子我就走了,出去時帶給你些吧。”
閑漁子說著又習慣性的多喝了幾口酒,結果一個手殘把酒撒了一身。
她尋思這也沒啥大事,連擦也懶得擦了。
但她忽然還想起來院子里還有外人,連忙掙扎著坐直身子,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那樹神。
“你還在這瞅啥啊?我要睡覺。”
廣莫居無語,遲緩了兩秒,想明白她是在下逐客令后,果斷飄忽往村正中的大樹處去。
閑漁子這一睡,本想睡他個地老天荒,沒想到早上卻被陳玉兒吵醒了。
“先生,起來了嗎?起來了來我們家吃朝食吧。我們尋思著您昨日剛遷過來,家里可能沒飯吃。”
閑漁子無語了,起身為她開門,揉揉她的腦袋道:“我沒醒也給你喊醒了。”
閑漁子與她一起回了她家,向她母親打過招呼后,三人落座吃飯。
陳玉兒父親早年上山沒了,母親與她相依為命,能把她養成這個性子,多虧了她自強自立有德行的人母親。
“先生嘗嘗這種咸菜,我們村里獨有的,之前張叔就時常帶了這些咸菜出去賣,換回來不少稀罕物件。”陳玉兒端上一碟子咸菜來,放在三碗魚粥中間。
“多謝了”
閑漁子道聲謝,就著咸菜喝粥。
這野菜魚粥的味道十分鮮美,雖說比不上之前蹭摸魚子的飯食,但也別有野趣。
陳玉兒吃飯吃的很快,吃完飯本來想留下來和閑漁子再說幾句話的,沒想到卻被母親趕去干活說要跟閑漁子說正事。
“先生,您是仙山來的仙人嗎?昨晚樗神入了我的夢,他說他見過您了,和您相處的很愉快,說您不是尋常人。”
陳久安遲疑半晌,問道。
閑漁子無奈一笑,喝完碗里的粥,慢吞吞的道:“怎么說…我在一個應該算得上修仙的門派當太上長老,但我不是仙人,和他們的法子也不大一樣,我所求的是逍遙無為之道,就是從心二字,凡事從心而為。而那位樗神的道,卻是合起來的從心。
話說你問這個做什么?”
“樗神讓我問下…其實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們這個村子本身也只能保證自己的溫飽,您如果不是仙人不能辟谷的話,恐怕得自力更生…
您會種地不?或者…打漁?您在這生活,畢竟需要吃飯。不過您也不用干太多活,您可以幫襯著我們種些東西出去打漁什么的,當然我聽說您學識豐富,如果您樂意的話教導下村中孩子,想必孩子的父母也很樂意讓先生去家中吃飯,幾頓飯能換來教導也值得。畢竟我們村里的人都是白丁,大字不識一個的。”
陳久安微微低頭,沉默了許久,開口道。
她知道自己今天說的話可能不大讓別人愛聽,但這些事情確實比較重要,不得不說。
“我,種地,草盛豆苗稀,釣魚,愿者上鉤…”
“當然我喝西北風也能好端端的,釣魚也不是一條釣不上來,只是有時候釣上魚不會料理,不如我把魚給你,你們做了的話,容我來蹭蹭飯?改善下伙食?”
陳久安無奈答應了。
不答應還能怎么辦?涼拌?
閑漁子喝完粥,正準備問句還能再來碗嗎時,陳久安又開口了。
“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請聽我說一句。我們村子里的張大夫偶爾會外出為我們打聽外界事情。
上次出去,撞上戰亂,他說外面村子里的人連飯也吃不起,賣兒鬻女,撐不下去的人家破人亡成了流民,或者加入軍隊,打起仗就是在前面的炮灰。女人也無出頭之路,遇上災年不是被兵匪擄走,就是以低廉價格賣出去。
我們雖然沒有榮華富貴,但至少吃得飽,穿得暖,雖然不懂人情世故,但鄰里間也能互幫互助,也有比較充沛的資源,也會在外界需要幫助時托張弟帶一部分余糧出去救人…
但是我們不敢向外界表露自己的存在,因為我們村里自從到了這后,因為樗神的原因,天生對草木有親和力,心性也單純…就連張弟在外界也只說自己是游商。我們一旦為外人所知,必然會給這里招惹禍患…
我知道您云游四方必然不會拘束在這一個地方,只希望您離開后……”
“您希望我離開后不要向外人提起這里的事情?”
閑漁子問道。
陳久安點點頭,面色誠懇,眸中帶了絲請求:“是。”
“行,我答應了。”閑漁子點點頭。
她雖然不知道凡間其他地方是什么樣的,但根據她一些隱隱約約的印象,戰亂年間的老百姓別說過得跟樗里村一樣了,幾乎沒幾個能善終。
人性經不起考驗,她又何苦暴露這樣一個在別人眼里是寶地的地方去考驗人性。
這些單純的人太可愛了,可愛的讓人不忍心打擾。
聞聲,陳久安松了一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說完要緊的話,陳久安又問了些現在外面的境況,閑漁子就向她告別去釣魚了,臨走前還說要把釣的魚全給她。
這不是因為倆人看對眼了,而是因為閑漁子一不小心吃了人家三碗粥仨窩窩頭。
對此,她只能安慰自己。
能吃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