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朝二十年,九月二十一。
陵國大司馬武風柔與驃騎將軍公子蕭匯兵光澤,意欲北上資溪。
資溪地處信江、撫河交匯之處,水系縱橫交錯。更有水路可直通醉仙湖。
醉仙湖乃是古來屯兵之地,此時正有陵國水軍四萬,枕戈坐甲,船舸待發。
醉仙湖外,南城、南豐、黎川三城互為犄角之勢。陵王陵浩然二十余萬大軍駐守南城,扼襟控咽。
若真叫陵國占住資溪,屆時臨川夏軍便有東、南兩面受敵之虞。而陵國則可借水系之利,往來增援,以守待攻。
東朝二十年,九月二十三。
夏軍水陸合計二十萬援軍抵至臨川一帶。舟馬未停,盲侯夏仲淵便連發調令。
命衛將軍路文通領步騎五萬往東,奔赴資溪。
命鎮北將軍南書瑾率水軍十萬,自撫河下南城。
命征南將軍李翼領軍五萬南下崇仁,搶占宜黃。意欲居西,以制南城。
盲侯夏仲淵兵發三路,獨自留下精銳二萬,坐鎮臨川。傳聞夏國尸傀卒大統領宮煜堂與他麾下的尸傀卒便在其中。
東朝二十年,九月三十。
資溪城西八十里,兵噪馬嘶,匝地煙塵。陵夏兩軍戰于一處。
陵國驃騎將軍公子蕭,率輕騎左右突襲,如星鴉鶴翼,疾疾無方。
而夏國步軍成陣,玄襄魚鱗,聚散成網。公子蕭引軍幾番沖殺,皆不得斬將破陣。反倒險些陷入夏軍的槍林盾墻之中。
公子蕭一邊策馬攜麾下輕騎于陣外游走,尋隙而攻。一邊不禁眉頭微蹙,心中暗忖。
‘此番夏軍陣型看似雜亂無章,實則各守其位,嚴整有序。且陣型運轉開合之間暗藏殺機,頗有幾分玄奧。’
蓋因此回夏軍陣中真正統軍之人非是那衛將軍路文通,而是夏國名將,鎮北將軍南書瑾。
南書瑾位于陣中,遠眺公子蕭所部。不禁微微頷首。
‘公子蕭此人果然善統騎兵,我不能及也。只是我率步軍槍盾,專破輕騎。且看你如何能抵得住我的步步為營。’
資溪城西烽煙起,夏國鎮北會驃騎。
與此同時,資溪城東七十里,信江、撫河交匯之處。
河畔之上,借著夜色順流而下,欲奇襲資溪的宮煜堂和他麾下一眾尸傀卒方才上岸。便險些為陵國的黃天盜所伏。
宮煜堂心道幸得侯爺臨行授計。登岸之際全軍戒備,尸傀卒于外,魂鈴使于內。按夏仲淵所授軍陣,結陣而出。
起初在宮煜堂看來,陵夏之戰連番失利,以致侯爺未免過于謹小慎微。
今次他奇襲資溪,不亞于神兵天降。陵國怎會算到?即是算到,又如何得知他宮煜堂將于何時何處抵岸?
宮煜堂率眾所乘的非是載兵戰艦,而是近百只扁舟快船。
常言道,扁舟順流而下,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
由臨川至資溪,二百余里,不消三個時辰。莫說縱馬飛奔,便是御風而行也比不上他來的快。只是不知這黃天盜從何處而來,當真匪夷所思。
身后江河并作一處,滔滔激射,白沫卷飛舟。身前黃天盜無數,三面合圍,如風而至,快似神魔。
“呵呵!倒真有幾分背水一戰的味道呢!”
宮煜堂搖首輕笑,金翎羽冠左右微浮而不滯。一襲墨綠色繡羽錦袍忽作風中旌幡長展。身形飄忽,快似江中游魚,雙手持鈴率眾而上。
奇兵相斗資溪畔,千里撫河入信江。
八百里醉仙湖上,陵國樓船、門艦、艨艟、走舸結陣而行,緩急有序,好如貝聯珠貫。
樓船之上,第五風柔玉冠玄披,腰插金令。一襲黃袍勁裝隨風鼓蕩。遠眺丹霞峰林,湖島竦峙。一時快意,負手笑誦起昔日四絕李顛的詞作來。
“哈哈哈哈哈哈!
萬頃碧波為衾枕,一醉臥倒此湖間。千島塢中犀甲整,鱗次櫛比艦連天。
飛猿嶠,落峭巖。丹霞峰林不知年。漫道無欲可登仙,酒來天公也放顛。
”
陵浩然立于第五風柔身側,王袍金冠,矯矯如龍。只是心中似有別事,正在出神。
第五風柔抽出腰間黃天令,回身拍了拍陵浩然衣袖。戲而言道:
“哎呀呀!好一尊榆木人雕。怎的與我家大王如此神似?”
疤臉老漢陵隼抱劍于后,閉目凝神。也懶得去管這位神行司馬的大不敬之舉。
陵浩然回過神來,并無怒意。退步與第五風柔躬身行禮言道:
“武兄前番命林鴉傳訊夏仲淵,言你我皆在南城軍中。卻又調褚昭琦引南城之兵往西奔赴宜黃,去阻李翼那五萬南下之軍。
如今南城空虛,若夏仲淵當真中計,領軍前往。南城無異于拱手相送。南城若失,則三城犄角之勢必壞。待那夏仲淵奪得三城,屆時這八百里醉仙湖不過一潭死水!陵國北方,再無屏障!陵某愚鈍,實不解武兄何以如此用計?還望武兄教我。”
第五風柔聞言微怔,不禁愕然。
‘不想這呆子兵書戰略倒也非是白讀。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這份言聽計從、性命相托。‘
第五風柔心中一甜,繼而笑道:
“呵呵!大王既已看出此乃亡國之計,又如何不加阻攔?不怕我也是那瞎子用計,派來的間諜、細作么?”
陵浩然起身,侃然正色,悃幅無華。與第五風柔言道:
“陵某昔日曾言,此生寧教武兄負我,我定不負武兄。”
第五風柔聞言兩頰微熱,恐教陵浩然瞧出端倪,匆忙轉過身去。一邊將黃天令別回腰間,一邊閃爍其辭:
“好了,好了。一本正經,好生無趣。
夏仲淵此人善于攻心之計,有咫尺心魔之名。善攻心者必多猜忌。且兵書有云:用間者,不可盡信于間。以防反間無備。
我前番命林鴉與他傳訊,言你我二人皆在南城。后褚昭琦調南城之兵趕往宜黃,他又豈會不知。
我縱輕狂寡智,亦不會行此亡身亡國之計。如此一來,若非林鴉反間,便是其身份已然敗露。
南城,詭地也。夏仲淵斷然不會于此地用兵。多半會命那路文通領上幾千人馬城前叫陣,虛張聲勢。而他本人嘛......”
說到此處,天上九宮鳥飛來,落至第五風柔肩頭。與第五風柔低叫兩聲,一側羽翼展開,似是意指前方湖島。
第五風柔回首與陵浩然粲然一笑,麻面未改,秀目生輝。
“大王,便請在這樓船之上一觀。且看這南州第一兵家,當屬何人!哈哈哈哈哈哈!”
長笑聲中,第五風柔人已翻身躍下樓船。身形好似靈鶴御風,于樓船、門艦、艨艟之間往來穿縱。九宮鳥于其身后飛掠,竟有幾分追之不及。
疤臉老漢陵隼見此嘖嘖而嘆。
“此子好俊的身法,當日倒是老奴眼拙了。”
陵浩然亦是憑欄唏噓。
“靈蛇獻珠難際遇,荊山之玉隱頑石。亂世爭雄,非我之能也。天佑陵國,得此奇才。真乃時也、運也、命也……”
陵浩然見得陵國水軍船陣頃刻之間化作兩翼,似要環抱前方湖島。想是受了方才武風柔的連翻調令。而武風柔此時卻是徑自奔向了最前方的走舸快船。
走舸快船,舷立女墻,棹夫多,戰卒少。御波往返如飛鷗,乘人之所不及。只是水軍相斗,多以弓弩箭矢為先。走舸快船雖善奇襲,卻也最是兇險。
陵浩然忙轉身命道:
“陵隼,你速率本王親衛前往。護大司馬周全,萬萬不得有失!”
陵隼躬身行禮,面露難色,卻是未動。
陵王親衛原是老陵王護衛,后陵浩然繼位,則常隨陵浩然身側,護其安危。陵王親衛十八人,皆為煉氣高手、軍中死士。若他陵隼率陵王親衛離去,萬一陵浩然遇險,豈非悔之晚矣。
陵浩然自是心知陵隼所想,長袖一揮,蹙眉急道:
“此戰勝敗、陵國生死,皆系于大司馬一身。本王于這水軍陣中,樓船之上。你有何可慮?還不速去?”
陵隼聞之,終是抱劍領命,躍下樓船,率一眾親衛向武風柔而去。
醉仙湖上,夏國水軍船艦隱匿于北面數座湖島之中,星羅棋布,暗合陣法。
盲侯夏仲淵人在飛云樓船之上,旗鼓手、傳令官一干人等候命于前。三軍弓弩在手,船舸待發。只待陵國水軍南來,合圍而出,施以雷霆一擊。
未料湖島之間,陵國水軍忽現。竟是先發制人,走舸、艨艟分成數股如梭,環島夾擊匿藏于湖島北面的夏國水軍。
夏國水軍遭此突襲,應對有措,方寸未亂。回擊遁逃,迅如水虺。
醉仙湖上,兩軍激戰。
百舸爭流千帆競,箭雨遮天鼓角鳴。
夏國水軍匯聚相連,七縱八橫,勾連十方,倚島成陣。
千蛛結網成環扣,星羅棋布島縈回——千蛛環扣星羅陣。
此陣源自兵家古陣千蛛謎陣,經夏仲淵借此水陸要害所布,更是錯綜繁復、詭奇莫測。樓船舟艦動靜之間,好似結絲成環,環環相扣、處處殺機。
陵國水軍快船卻似萬千梭鏢激射,以點破面,穿入陣中,乘勢而擊。正如樞入環中,以樞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