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阿笑邀請我，我肯定不會來這么偏僻的一家游戲廳。

外面下著雨，作為宅男的我，大晚上最舒適的方式還是躺著玩手機。現在計劃趕不上變化，撐傘出了門，轉過幾個路口，街道上行人變得稀少，霓虹燈牌發著暗淡的光，我邊走邊看，掃視著一個個燈牌，找到了我的目標：

“夢幻游戲廳”。

它在不起眼的角落，歪歪扭扭的字，我辨認了一會才讀通，走近一看，燈牌下方一行小字寫著“請下負一樓”。

我打量著眼前的這棟樓，天色太暗看不清有多少層，進去四處沒找著電梯。黑漆漆的室內，一個燈都沒有，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在一樓的走廊里走來走去，希望能發現出入口。

我想我應該找幾個陌生人問問路，但目前我還沒看到有人進出。

正當我懷疑這是不是一個惡作劇的時候，右手邊方向突然出現了一些動靜，一扇老舊的木門好似破墻而出，憑空打開了，一束微弱的光照射過來，木門的淺黃油漆裙被時光剝落得所剩無幾，灰塵、蜘蛛網、霉吸附在上面，門上有個記號“1”，晃神片刻，我才發現門后居然是一個樓梯間。

樓梯間的墻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沿著樓梯上上下下覆蓋蔓延，目光看不到盡頭，白壁黑字，上下樓就像翻書一樣，一張紙一面看完，就走到樓梯的轉角處，上了半層樓書頁翻到背面，一層樓一張紙，欲破萬卷書，更上一層樓。

可惜我并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或地區的文字，字號有大有小，排版隨意，字跡也有所不同，有的潦草有的端正，不太像同一個人寫的。我想，負責這棟樓裝修的人口味可真獨特。

對于這些字的內容，我猜測了很多種可能，魔幻版的，現實版的，思緒紛飛，故事集？詩歌集？武林秘籍？外星來信？還是無聊的廣告大全，或是XX景區到此一游？

我素來三分鐘熱度，反正都是看天書，猜來猜去沒有反饋，我也就沒了興趣往上看下去。于是沿著微弱的光向負一樓走下去，因為我剛發現這束光線是從下面傳上來的。

下樓十幾步階梯，一路上的墻壁上也有一些字，這時候的字體和字號是一樣的，我走的很快，書也翻得很快，直到我到了游戲廳的門口，門上有個記號“0”，再下面就沒有了樓層，于是字就隨即終止了，仿佛這所游戲廳就是這些文字的發源地，字都是這里生產出來，然后沿著白色的墻壁印刷上去，整棟大樓的樓梯間就像一本書，每一層樓進出口的門上的標記象征著章節號，剛剛走下來的負一層或許是個楔子。

……

一進門，眼前也就是個普通裝修的娛樂場所，冷冷清清，昏暗的燈光抖動閃爍，人影重疊，看不清面貌或表情，我只能想象他們是快樂并很投入地在玩耍，“夢幻游戲廳”幾個字掛在大廳右側，跟外面的字一樣，歪歪扭扭。

游戲廳并不做隔音，一堆人影坐在游戲機前，操控手搖桿闖入異世界，大腦共享了諸多的身體，扮演、成為各色各樣的角色，還有一堆人影對虛擬游戲并不樂衷，他們鍥而不舍地開著夾娃娃機，隔著透明的玻璃罩探取自己心愛的娃娃。

游戲廳也有很多包廂房間，大概是鬼屋、棋牌房、舞房、ktv之類的，新世紀經濟和科技發展迅速，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得到了充分滿足，精神思想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寬，游戲并不局限于狹義的概念，而是萬物皆可游戲。

……

我向前臺報了預約好的房間號：A18，服務員打量了我一眼，指了指右邊的走廊說，直走到第九個房間，左邊的那個就是了。我從走廊走過去，昏暗的燈光依舊抖動閃爍，各個包廂房門緊閉，就像一個個獨立的世界。

等到我推開A18房間的門，阿笑已經到了，這是個ktv，這也難怪，她平時喜歡唱歌的。

阿笑是我在大學時的學妹，N城人，平時我們倆都是正常相處，但在網聊時我經常撩撥她，她也不生氣，我不知她的心意，心大膽小，從不敢當面跟她說我喜歡她、對她有好感的話。我把她當作我的“發展對象”，放進我的“待表白列表”，說不定某天就提上了日程。

但我萬萬沒想到她今天主動邀請我出來玩，無風不起浪，即使相約的這個地點有點怪，我還是覺得今天晚上可能有什么事情發生，我相信我的預感。

阿笑上身穿一件寶藍毛衣搭上灰色呢子外套，下身是一條黑色修身小腳褲、一雙馬丁靴，頭上戴著一頂漁夫帽，鬢角露出兩縷碎發，走到我面前，跟我打招呼，空靈清澈的眼睛笑成一道彎，在她的臉上，造物之筆勾勒出兩個可愛的梨渦。

“你怎么不唱歌呀。”我問阿笑，隨手把麥克風打開。

“在等你們。”她遞給我一杯熱茶。

“你們？還有誰啊？”我心里有些失落，又挺好奇阿笑還邀請了誰，為什么電話里早不說。

她一臉壞笑地看著我：“瑛子、欣姐、毓秀和涵涵啊，你認識的呀。”

“我是認識她們，但你又是怎么認識她們的。”我假作鎮靜，心咯噔一顫，不知道這些“發展對象”怎么就碰到一起了。

我所在的國家和社會目前已經發展到“圈時代”，現在幾乎每個人的個性都能得到尊重，人們在自己的圈子里過得非常幸福。

開始只是一些小事上鬧得不可開交，比如咸粽子和甜粽子之爭.....每一種標簽都可以包含至少一個圈子，圈子間互不相容，

仰仗前人們披荊斬棘，才有我輩坐享其成。建立這樣的社會的初衷是為了穩定和幸福，既然把地球上所有人放到一起都獲得幸福是不可能的，那么我們就需要制造各式各樣的圈子，以便容納不同的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喜歡孤獨的人群放到一起，愛做夢的放到一起，喜歡紙片人的放到一起，喜歡刷劇的可以放到一起，喜歡打游戲的可以放到一起，喜歡追星的人可以放到一起，喜歡奇裝異服的放到一起，喜歡健身的放到一起，喜歡打拳的放到一起……

只要有矛盾，就分圈子生活，人們可以申請加入互不排斥的圈子，互斥的圈子就不能同時申請，必須退出其中一個才行，比如道學圈和下三路圈不能同時申請。圈子也不是穩定不變的，如果同一個圈子里面出現了分歧，那就要將圈子更細分，分的沒有矛盾為止，在新社會，人們不需要遷就和理解（當前這兩個詞是貶義詞），每個人都不會因為委曲求全而不快樂，每個人都是自由的，而且可以擁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會覺得孤單。

社會學圈子的學者說，現在還只能算“圈時代”的初級階段，必須等到家庭制度和民族定義的全面瓦解，只有相同圈子的人才會相親相愛，甚至有一批擁有很多信眾的學者提議，，不同圈子的人如無必要，雞犬聲不相聞，老死不往來，“圈時代”文明才能更進一步。

……

我之所以感到驚慌，就是因為阿笑她們都不是我在一個圈子里認識的，阿笑是唱歌圈認識的，瑛子是小說圈認識的，欣姐是棋牌圈認識的，毓秀是游戲圈認識的，涵涵是紙片人圈認識的，阿笑絕對沒有加入瑛子她們的圈子，否則我肯定早就認識她了。

不容我多想，阿笑接著回答：“我也是受了一個人的委托和邀請，他說他認識我們，想找我們辦一件事情。”

“誰？”

“一個叫做何月的作家。”

“不認識。”

“他是這間游戲廳的老板，這棟樓的所有者。”

“這管我什么事？”

正當我有點不耐煩的時候，房間門打開了，瑛子、欣姐、毓秀和涵涵相繼而入，幾個女生有些驚訝，和我打了招呼，她們雖非美貌動人，卻各有可愛之處，此時相聚一室，倒讓我有些局促和遲疑。

我問她們是怎么來這里的，她們都說是一個叫做何月的作家邀請的。又是這個人？他想干什么呢？不會是綁架敲詐勒索吧？

我有些不安，想要逃避，想要離開，阿笑看出我的緊張，勸我放寬心，和大家一起唱唱歌。可我哪有什么心情繼續唱歌，借口尿遁去一趟洗手間，萬分困難地打開ktv的門，匆忙溜出去了。

剛一出門，昏暗的燈光劇烈地抖動閃爍，直到一個臨界點，燈火齊齊熄滅，堆疊的人影仿佛躲起來了，如夢之幻滅，打游戲的、抓娃娃的影子們統統在一瞬之間就消散了，鴉雀無聲，萬籟俱靜。

我打開手機當做手電筒，走廊一望無底，房間無數，每個房間上的標號全都變成了A18。來不及驚慌，一個白發童子從暗影中走了出來，走到我面前，沖著我做了做鬼臉，詭異地笑了笑。

“你是誰？你家大人呢？”我壓住內心的恐懼，問他。

“我就是你要找的何月，一個作家，這里的主人。”小孩的聲音出奇地沙啞厚實。

“主人？”我暗自一哂，接著問他：“你想干什么呢，惡作劇嗎？”

說話間，阿笑、瑛子等人也從一間標有A18的房間里出來了，其他的A18房間也出來了無數個人影。

“我想請你們看看我的故事。”小孩突然嗤嗤一笑，聲音變得青澀起來。

“什么故事？”

“跟我來。”

小孩仿佛不需要光，一望無際的黑暗走廊，他憑著感覺就能識路。他一直往前走，我深怕跟丟了，只得緊緊跟著，身邊是阿笑等女生，后面就是簇擁著的人影。

直到又回到那個奇怪的樓梯間，門上有個記號“1”，我循著手機光看過去，密密麻麻的字沿著樓梯墻壁上下蔓延，字跡潦草或端正，排版隨意，大小不一，小孩停了下來，指著墻壁得意地說：

“這就是我的書。”

“可是我不認識啊。”其實我想說的是，我一點都不感興趣，無聊的小孩。

“你需要放下手機和摘下眼鏡。”

“放下手機就沒有了光，怎么看？不戴眼鏡更加離譜，怎么看得清楚，我們圈子的人都戴眼鏡的！”我有點生氣，覺得小孩在耍我。

“你試一試。”小孩臉色黯淡下來。

于是我關掉了手機屏幕上的光，摘下了眼鏡，眼前的一切忽然發生了變化，我驚呆了，墻上宛若天書一般的字在不停移動和重組！它們變成了我所熟悉的漢字和符號，變成一串串信息，進入了我的腦海。

“《遇熊記》，在彩云國南部有一只小熊……”

不知不覺，瑛子就照著墻壁上的字念了出來，她是小說圈的發燒友，突然愛上某個故事我不奇怪。故事很長，我們沿著黑漆漆的樓梯往上爬，看過一頁又一頁。因為沒有光，堆疊的人影隱匿了行蹤，他們輕飄飄地在附近跟著，像幽靈一般。

在我們認真看著書時，小孩開始做起鬼臉來，又哭又笑，揮舞著手臂又跺起腳來，他仿佛身處這些故事之中，入戲太深。實話說，我不是很能理解這些故事，在我們現今和諧美好的社會里，它們過于離奇而荒誕。

爬樓翻書讓我有些疲倦，阿笑、毓秀和涵涵都不想再動，提議大家離開、各自回家。只有瑛子仍舊熱情，她享受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感覺，沉浸在故事里，她用清脆的聲音誦讀著故事內容，樂在其中，小孩也停在她身邊，靜靜地聽著。

我戴上眼鏡，重新打開手機的燈光，試圖尋找大樓的出入口，墻壁上的文字立即變成了鬼畫桃符的天書，人影又圍繞在我們身邊。我們下了好幾層樓都沒找著門，一直回到最初的起點，在那個標記為“1”的樓道，我推了推、敲了敲墻壁，也沒發現有暗門的存在。

那個憑空出現的門又憑空消失了！

一定是那個小孩搞的鬼！

“一下班，威爾先生匆忙收拾東西，擠進電梯，沖下了寫字樓，然后沖進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淹沒了一段時間，又嘩啦啦地沖到了地鐵里。”

瑛子的誦讀聲在樓梯間傳來，我有點抓狂，阿笑、毓秀和涵涵表情也慌張起來，我讓她們在原地等我，然后循著聲音急速跑到六樓。

當我跑到六樓時，小孩站著一動不動，瑛子的聲音繼續訴說著墻上的故事，可是身形已經不見了，只看到一個人影往樓梯上移動。

“你把瑛子怎么了？”我把小孩抓到跟前。

“她陷進故事里了。”

小孩哈哈大笑，稚氣的面孔漸漸布滿皺紋，聲音也變得雄厚渾濁。

“你們都在我的故事中，跑不掉了。”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想請不同圈子的人們看看我的故事。”

“為什么偏偏是我？”

“因為……”

小孩詭魅一笑，掙開我的手臂，突然朝樓下走去，我在后面追了過去，氣喘吁吁，汗流不止，等到我回到那個標記為“1”的樓道時，小孩闖入陰影中，消失不見了，原本等在這里的阿笑她們也不見了。

就像水入江洋，大家存在的痕跡都沒有了，只有一大群影子在周圍晃蕩，摸不著又趕不走。我懷疑這些影子都是困在樓里的人變的。

“阿笑、毓秀、涵涵，你們在嗎？是你們嗎？”

我大聲喊了幾句，敲打著附近的墻壁，卻沒有人回應。

“別叫了，你被困在我的故事里了，這棟樓是本書，那扇門是我的書簽，已經被我抽掉了，你出不去了。”小孩不見身形，大笑的聲音從人影中傳來。

我很絕望，憤怒無處發泄，像只萎了的氣球，對著影子們做著毫無意義的拳打腳踢，直到他們沒有任何回應，而我也筋疲力盡，腦袋變得很重，身體慢慢在變輕，精神很難集中。

我也要成為影子了嗎？

在此之前，我想睡一覺。負一樓的游戲廳，那里應該有座椅和沙發，可以讓我靠著或躺著，也許等醒來后，發現這只是個游戲呢？新世紀經濟和科技發展迅速，萬物皆可游戲。

我半瞇著眼睛，打著手機燈光往樓下走，周圍盡是人影，鬼畫符的天書順著墻壁往下蔓延。突然間我想起了什么。

這好像是我還沒看過一段故事？

難道這應該是故事的起源嗎？

我摘下了眼鏡，熄滅了手機燈光，人影們像幽靈一般隱匿了行蹤，世界好像只剩我一個人。

一行字出現在我眼簾：

如果不是阿笑邀請我，我肯定不會來這么偏僻的一家游戲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