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珍母女倆被趕出了周家大院。
秀珍牽著丫兒的小手,正欲離去,院門突然打開。
長生來了。他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口,手里提了一袋銀元,他把銀元遞給秀珍,說:“珍珍,收下它,在鎮(zhèn)上買間房子。”
秀珍看了一眼長生,繼而轉(zhuǎn)頭看著身邊的丫兒。她伸手接過錢袋,把它放在地上,打開從里面取了一部分,剩余的還給了長生。
“珍珍,你這是做什么?”長生不解。
“我只取回我的酬勞,其它的還你。”珍珍淡淡的說。
“那怎么行,那么點錢夠干嘛?”長生焦急的說。
“不用你操心。”秀珍說完便牽著丫兒的手轉(zhuǎn)身欲離開。
長生伸手拉住秀珍的手臂,說:“我送你們?nèi)ヒ粋€地方,那里有我的朋友,他們可以照顧你們。”
秀珍甩開了長生的手,冷漠的說:“不用了,我和丫兒有手有腳,餓不死。”
長生愣在原地,臉蛋漲的通紅。
“丫兒,走。”秀珍說。
“嗯。”丫兒說。
秀珍把丫兒抱起來,往街道走去,離開前,她對長生留下一句話“我和丫兒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你。”
長生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他眼看著自己最愛的女人離開,卻無能為力。
長生嘆了口氣,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她們會回來找我的,她們走不了多遠(yuǎn)就會回來找我的。
然而,這次離別卻是他與秀珍的永別。再見到丫兒,已是五十年后—1985年。
------
秀珍帶著丫兒坐上了一輛黃包車準(zhǔn)備離開,前兩天發(fā)生的事還歷歷在目。她恨長生父母,她恨長生,她恨鎮(zhèn)上的所有人。
兩天前,當(dāng)她在周家大院醒來時,她本以為自己已脫離苦難,回到了真正的家。
可是,長生父親的惡言相向、長生的懦弱無能,致使她背負(fù)上了最大的恥辱—失身。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她知道自己是干凈的,可是任憑她如何解釋,長生一家人都認(rèn)定她已被他人玷污。
她們侮辱秀珍,說她下賤。
他們說軍兒是她和丫兒害死的,秀珍為此與長生的三個妻子吵了起來,三個女人打了她。但她們沒想到秀珍會反擊,秀珍雖身材苗條,可長年的粗重活為她增添了力量,三人女人被打的摔倒在地。
長生父親知道了此事,他扯著秀珍的頭發(fā),拿著竹鞭狠狠抽打秀珍。這一切長生并不知道,或許,就算他知道,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又會做什么呢?
秀珍對此事絕口不提,提了又怎樣?誰能幫助她,她不過是個孤兒,養(yǎng)父母死前替她找了份傭人的差事,沒想到運氣不好,做了周家的奴婢。
秀珍沒有為軍兒的死因辯解,她心里清楚,是自己和長生的疏忽害死了軍兒。她內(nèi)心飽受著外人永遠(yuǎn)不能理解的傷痛,每個夜晚,她會獨自哭泣,想念軍兒,并祈求軍兒的原諒。
如今,丫兒成了她活著的唯一理由。
------
“夫人,您要去哪?”尖臉猴腮的車夫問道。秀珍本欲不愿坐他的車,但這人實在煩人,一直堆著笑臉請秀珍母子倆上車,秀珍妥協(xié)了,上了他的車。
“大哥,附近有沒有別的鎮(zhèn)?”秀珍禮貌的問。
“有的,往東走三十里就是暖陽鎮(zhèn),往南走十里是峰山鎮(zhèn),夫人您要去哪?”車夫客氣的說。
“大哥,去峰山鎮(zhèn)吧。”秀珍說。
“好勒。”車夫說,“夫人,聽您的口音,您也是柳鎮(zhèn)人吧。看您的打扮,必定是大戶人家,您怎么突然想去峰山鎮(zhèn)呢?”
“問那么多干嘛。”秀珍有點不高興的說,她只想趕快逃離這里,去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的地方,好好把丫兒撫養(yǎng)長大。
“夫人,小的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夫人應(yīng)該沒去過峰山鎮(zhèn),所以覺得好奇而已。”
“峰山鎮(zhèn)怎么了?”秀珍問。
“其實也沒別的了,您也知道,咱們柳鎮(zhèn)在整個蒙平市是最有名的,也是最繁華的。峰山鎮(zhèn)雖然挨著咱們鎮(zhèn),但那里的人都非常窮,房子都建在山上。本來那里有百戶人家的,后來很多人都遷到了柳鎮(zhèn)或者暖陽鎮(zhèn),現(xiàn)在那里只剩十幾戶人家了。說是一個鎮(zhèn),其實比一個村還小。”
車夫的話打動了秀珍的心,這正是她所想要的環(huán)境。人煙稀少,沒有別人的打擾。
“大哥,就去峰山鎮(zhèn)吧。”秀珍說。
“好吧,您坐穩(wěn)了。”車夫開始加速,身后揚起一大片灰塵。
“媽媽,我們要離開這里嗎?”丫兒小聲問道。
“丫兒乖,別說話。”秀珍把丫兒的腦袋埋進自己懷里,謹(jǐn)慎地看著四周的環(huán)境。
車夫的話似乎有點多,秀珍有些莫名的擔(dān)憂。
出了柳鎮(zhèn),在石子路上跑了大約半小時后,車夫拉著秀珍母子倆拐進了一片玉米地。
“大哥,到峰山鎮(zhèn)了嗎?”秀珍坐在車上問。
“嗯,前面的山脈區(qū)就是了。”車夫放下了車子,背對著秀珍母子倆說道,
秀珍朝車夫說的前方看去,不遠(yuǎn)處確實有座山脈,連綿的矮山連成一片,幾十棟矮平的土房子建在山腳或山腰,房屋間偶爾有炊煙升起。已經(jīng)中午了。
“大哥,怎么停在這里?峰山鎮(zhèn)離這里還有段距離呢。”秀珍不解的問,她心里慢慢升起恐懼感。
車夫突然轉(zhuǎn)身跳到秀珍旁邊,用力扯住丫兒的手,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說:“夫人,小的命苦,家里有六個孩子要養(yǎng),倆個孩子還生了大病,小的沒辦法了,家里窮的揭不開鍋了。能不能麻煩您發(fā)發(fā)慈悲,多給小的一些錢,救救我可憐的孩子。”
秀珍瞬間驚呆了,不過她立馬反應(yīng)過來,欲往車夫身上撲去,救回丫兒。
“別過來,我不想傷害你的孩子。”車夫惡狠狠的說。
“別,別傷害我的孩子,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只要你放過我的孩子。”秀珍帶著哭腔道。
“壞人,放開我,你放開我!”丫兒大叫道,雙手拍打著車夫的腦袋。
“再動打死你!”車夫用力甩了甩丫兒,并對著她的耳朵吼道。
“哇…媽媽,媽媽!”丫兒被嚇得大哭,右手伸向秀珍方向。
“求求你,別傷害她,我給你,我全部給你。”秀珍把錢袋扔到地上,眼淚洶涌而出,她的身體在顫抖,她不敢想象失去丫兒會是怎樣的后果。
車夫蹲下身子撿起錢袋,他放了丫兒。
“媽媽!媽媽!”丫兒哭喊著撲到秀珍懷里。
“丫兒,不怕,不怕,媽媽在,不怕哦。”秀珍安慰著丫兒說,“錢給你了,可以放我們走嗎?”她對車夫說道。
車夫打開錢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三十塊銀元。
“發(fā)財了!”車夫欣喜于色,雙手顫抖著捧著錢袋,雙膝跪地對天連磕了三個響頭。
“孩子們,你們有救了。”車夫舒暢的大吼一聲。
他看了看秀珍和丫兒,伸手從錢袋里掏出一枚銀元,遞給秀珍,說:“夫人,這個給你們,夠活幾個月了。”
秀珍沒有接車夫送過來的銀元,她緊緊的抱著丫兒,謹(jǐn)慎地看著車夫。
車夫見狀便把銀元丟到地上,說:“夫人,謝謝您,您拯救了六個孩子,愿您長壽。”
車夫說完便把錢袋藏到身上,拉著黃包車出了玉米地。
秀珍什么也沒做,她知道就算大喊也沒用,說不定還會惹來某些流浪漢的覬覦。
“救了六個孩子…呵呵…”秀珍內(nèi)心譏笑著車夫。
“媽媽,你怎么了?”丫兒看著媽媽露出的嘲諷表情不解的問道。
“丫兒,媽媽沒事。”秀珍故作平靜的說。
此刻,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就這樣把錢送給了惡人,那些錢本來是用來撫養(yǎng)丫兒的。
“媽媽,給。”丫兒撿起車夫留下的一枚銀元,踮著腳舉高手給秀珍看。
秀珍接過銀元,蹲下身子抱起丫兒。母子倆離開玉米地,順著大道往不遠(yuǎn)處的峰山鎮(zhèn)走去。
“至少丫兒沒事。”秀珍心想。
正如車夫所言,峰山鎮(zhèn)確實人煙稀少。
這片由三座矮山組合起來的小鎮(zhèn),有數(shù)百間矮平的土房子建在山腳或山腰。絕大部分的土房子已殘破不堪,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兩面墻。看來,這里至少有幾十年沒什么人居住了。
秀珍剛才看到的炊煙是從中間的矮山腳的房子飄出來的,山腳大概有十間土房子,緊挨在一起,它們外面看起來還不錯,至少四面墻壁是完整的。
秀珍背著丫兒往這些房子走去,她希望能有好心人幫幫她和孩子。
咚咚咚…
“請問,有人在嗎?”秀珍背著丫兒站在一間大約兩米高的土房子門前問道,“請問,有…”
門開了,一個臉色黝黑的矮小的中年女子開的門,她驚訝的看著秀珍和丫兒,母女倆的服裝嚇到了她,女子柔聲試探性的問:“夫人,有事嗎?”
“大嬸,您好,打擾了。請問這里有空房子嗎?我想買一間。”秀珍客氣的說。
“噢,房子啊,山上山下有很多,房子的主人幾十年前就搬走了,夫人您請隨便挑。”女子說。
“大嬸,謝謝您。”秀珍彎腰說。
女子連忙后退幾步,她被嚇到了,她以為秀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她怎受的起秀珍的如此大禮。
女子連忙曲膝說:“夫人您太客氣了。”
“大嬸,不用叫我夫人,我只是個可憐人罷了。”秀珍悲哀的說。
“糖葫蘆…糖葫蘆…媽媽,我餓。”出了玉米地后,丫兒就在秀珍的背上睡著了,此時,她夢見了一串糖葫蘆,便夢咿般的說出夢話。
“孩子餓了。夫人,若不嫌棄的話,請進來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女子說著側(cè)身站在門口,給秀珍讓出了一條路。
秀珍面露難色,這里就這么幾戶人家,不會有商鋪,自己身上又沒帶吃的,想吃東西只能回到柳鎮(zhèn)買。可是白吃人家的東西,秀珍感覺很難為情。
“媽媽,我餓了。”丫兒醒了,揉著惺忪的雙眼說道。
“夫人,別站著了,快進來,你看孩子都快餓急了。”女子焦急的說。
秀珍在門口定了一會,最終還是進門了,同時對著女子連聲道謝。
------
在養(yǎng)父母家時,秀珍的生活條件可以說是算得上中上等,養(yǎng)父母雖然條件一般,但卻把最好的都給了秀珍,甚至送她上過女子學(xué)校,要知道,在當(dāng)時能上女子學(xué)校的,非富即貴。如果不是因為后來養(yǎng)父被人騙去賭錢,她也不至于被送去當(dāng)丫鬟。
來到長生家后生活條件也不錯,特別是當(dāng)秀珍生下軍兒后,凡事她想要的,長生基本都會買給她。
可以說,秀珍基本沒吃過清貧苦。
當(dāng)她進門看到女子居住的環(huán)境后,瞬間就愣住了。房里除了一個灶臺、一張床、兩把破舊的凳子、一個木箱和一些農(nóng)活的工具以外,見不到其它裝飾家具。所有的一切都擠在這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土房里。
這讓見慣了書畫房間的秀珍大吃一驚,她想象不到就這么些東西,竟然也可以維持一個人的生活。
女子看出了秀珍的心思,臉蛋漲的通紅,雙手窘迫的不知往哪放,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夫…夫人…讓您見笑了…”
秀珍立馬反應(yīng)過來,連忙彎腰說:“大嬸,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
女子窘迫的雙手停止了扭動,她突然一笑,說:“沒事,沒事,夫人您肯定是第一次見到我們窮人的蝸居,驚訝是正常的。”
“大嬸,我…”秀珍臉上泛起微紅,羞愧的說。
“沒事。來來來,坐著,把孩子放下來坐這個凳子上,我去給你們打點粥。”女子搬來兩個凳子,用袖子來回擦了好幾遍,請秀珍母子坐下。
“大嬸,真的麻煩您了。”秀珍微笑著說。
“哪里,難得有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先坐著哈。”女子說完朝灶臺走去。
“我來幫您吧。”秀珍說著欲起身。
女子回過頭來說:“不用,不用,坐著就好,坐著就好。”
秀珍聽從了女子的話。
不一會兒,女子便端了兩碗白粥遞到秀珍面前,說:“小心燙。”
“大嬸,謝謝您”,秀珍對女子說,她接著轉(zhuǎn)頭看向丫兒,說道:“丫兒,快謝謝這位阿姨。”
“謝謝阿姨。”丫兒對女子彎了彎腦袋,微笑著說。
“乖,丫兒。丫兒,真是甜美的名字。”女子說,她對丫兒擺了個鬼臉,惹得丫兒咯咯笑。
“孩子,快吃吧。”女子說。
“嗯,謝謝阿姨。”丫兒說完便接過秀珍手里的碗,雙手端著慢慢往嘴里送粥。
秀珍看著丫兒喝粥的樣子,慈愛一笑,她此刻心里感覺很舒暢。
“對了,大嬸,你的孩子呢?”秀珍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女子說。
“夫人,叫我梅嬸就好了。”女子說。
“梅嬸,您叫我秀珍就好了。”秀珍微笑著說。
“嗯,秀珍,”梅嬸嘆了一口氣,說:“孩子們都離開了,跟他父親走了。”
“去哪了?”秀珍問。
“我有四個兒子,他們跟著他爹前年參軍的,現(xiàn)在快三年了,沒有一點回音,不知道…唉。”梅嬸說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她腦袋低垂,看起來非常難受。
秀珍知道參軍的事,前年,也就是1933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國家突然緊急征兵。當(dāng)時在柳鎮(zhèn),凡是家里有成年兒子的,必須有一個參軍。本來長生也要去的,但他父親用權(quán)力和金錢蒙過了此事。
“梅嬸,那一年不是征一個就可以嗎?怎么你愛人和四個兒子都被征去了?”秀珍覺得奇怪,梅嬸的兒子沒必要去那么多啊。
“唉,都怪孩他爸,慫恿四個孩子去的。說什么打仗有錢拿,到時候就可以蓋房子了。我也不是不答應(yīng),只是說留幾個孩子幫我干農(nóng)活,孩他爸就打罵我,說我婦人之見。唉!”
秀珍站起來,把粥放到凳子上,走到梅嬸身邊,輕輕拉住她的手,說:“梅嬸,別擔(dān)心,你的丈夫和孩子會回來的。只是現(xiàn)在外面兵荒馬亂,他們或許在很遠(yuǎn)的地方,所以暫時與你聯(lián)系不上。”
“唉…我一個人在這房子里待了三年,如果他們真的不在了,我也…唉。秀珍,讓你見笑了。”梅嬸用手背擦了擦雙眼,她流了一些眼淚。
秀珍拉緊梅嬸的手,認(rèn)真的說:“梅嬸,你放心,他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秀珍不知道為何,她覺得她的這句話是對的。
梅嬸似乎相信了秀珍的話,她笑了笑說:“嗯,他們會回來的,我要活的好好的等他們回家,給他們做他們最愛的飯菜。”
“秀珍,謝謝你。”梅嬸感激的看著秀珍,她那雙粗糙的雙手緊緊的握著秀珍的手掌。
“秀珍,你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吧,怎么會和孩子來峰山鎮(zhèn)?”梅嬸問。
“孩她爸,拋棄了我們…”秀珍說著眼淚又掉了出來。
梅嬸靠近秀珍的臉蛋。輕聲說:“好了,不說這傷心的事了。秀珍,你先把粥喝了,然后我?guī)銈內(nèi)タ纯醋〉牡胤健!?
“”梅嬸,謝謝你。”秀珍說。
“沒事,沒事,快喝吧,補充一下體力。”梅嬸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