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打開，走出來一個瘸子。

城里的人已經全部投降了。

所以，他是這座城最后的守軍。

瘸子在城里也算是個名人，據說曾經從軍，跟著皇室宗親劉繇劉將軍打過仗，而且還是騎兵。

這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年頭，當過兵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當過騎兵那就不一樣了，畢竟現如今兵戈不斷，戰馬比人命還要值錢。平時能夠吃得上肉的大人肯把馬交給你，必然是因為你有過人的本事。

至少也沒那么容易死。

他也的確沒死，而且想必曾經威風八面過。

可惜一個曾經多威風的瘸子，終究還是個瘸子。

瘸了，自然也就退下來了。

即便他還不夠三十歲。

既然是瘸子，自然有拐杖。

瘸子能算得上城里半個名人，除了那虛無縹緲的傳言外，其實更多是因為他的拐杖。

他向來出門帶著兩把拐杖，一長一短，或者準確來說，是兩根木棒。

長的那把長得有點嚇人，據說有一丈一尺，比瘸子自己還要高好幾個頭。瘸子每天就拄著這么根大長棒招搖過市，想不出名恐怕也是件極難的事。

除了大長棒，瘸子腰間還別著一把短棒，有三尺長。

大漢騎兵制式長槍長一丈一尺，制式佩劍長三尺。

這兩根光禿禿的木棒，仿佛是一個騎兵那最后的榮譽。

作為一個宣傳主公善待兵卒的典型，瘸子在城中享有劉繇軍方給予的優渥待遇。

而在這見鬼的年代，優渥的待遇指的也僅僅是能夠吃得飽穿得暖，以及沒人欺負他一個殘疾人。至于打交道的話，還是免了吧。雖然瘸子待人一向和和氣氣，甚至長相能夠稱得上一句“慈眉善目”，讓人很難相信他曾經殺過人，但是誰知道他會不會一言不合拿木棒在你身上捅一個窟窿呢。

平時唯一會跟瘸子聊天的，大概就只有住在城西馬棚里的那個整天穿著白衣服的孤兒了。

可能出乎你的意料，這年頭孤兒其實真的不多。因為沒爹沒娘的，大多數都已經沒了命。

大人都活不下去的時代，不會因為你是小孩子就善待你。

白衣孤兒之所以能活下去，是因為他骨瘦如柴，但是氣力奇大。小時候不止從哪里順來一把比他大腿還粗的長槍揮舞如飛，嚇得整個城西雞飛狗跳，還呵呵直樂。碰巧城里牙門將撞見，大為奇異，又見他眉清目秀，長得討喜，便收下來放在馬棚里幫著養馬。懂事后每天扛著四五十斤糧草健步如飛，聞名整個騎兵營。被牙門將改名叫千鈞，又因為在馬棚長大，所以姓馬。

說是聊天，但是其實基本上就只有一個人在說話。

“我說瘸大爺，”才十來歲的白衣孤兒馬千鈞蹲在瘸子旁，“你老人家真的上過戰場嗎？”

才二十多歲便被叫做老人家的瘸子正很老人家地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聽得馬千鈞又來阻擾自己的雅興，皺眉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拿鼻子狠狠地“哼”了一聲，便不聞不問。

馬千鈞也不生氣，繼續說道：“你看你都瘸了腿了，馬也上不了啦，不如教我本領，我幫你揚名立萬啊。”

被直指痛處的瘸子并沒有生氣，畢竟他已經習以為常了。這小孩子隔三差五便來獻殷勤，說來說去，無非都是想跟他學本領。

瘸子一如既往，抬頭看著天，沒有說話。

看著天，仿佛在思考這個戰火紛飛，餓殍滿地的時代，到底是不是蒼天已死？

“你說你老是這么神氣，真的有那么大本領嗎？”馬千鈞見求不得，便轉向用激將法。

“要試試嗎，“瘸子笑了笑，似乎是笑這激將法太過低級，“我讓你一條腿。”

那天，天生神力的馬千鈞被坐著的瘸子打得趴在地上，渾身被長棒刺得淤青。

“想學嗎？”

“想！”

“等你斷奶了，我就教你。”

“我干你娘！”

從那天起，孤兒馬千鈞便開始了挨打之路。每三天挨打一遍，那是雷打不動的。有時隨興所至，瘸子更是拔出短棒對著馬千鈞劈頭就砍，打得馬千鈞哭爹喊娘。甚至驚動了牙門將，以為瘸子打仗回來后心理變態，拿小朋友出氣。

馬千鈞就這樣被瘸子打了三年，連個屁都沒學到。

而今天，瘸子帶著他那兩根木棒，出了城門。

三天前，劉繇將軍病逝，城里群龍無首。

城門外是劉繇將軍的冤家孫策軍，而領軍的卻是劉繇軍的故人，那個最可怕的叛徒。

太史慈。

城里早就投降了，只有一個瘸子還沒有。

只見他一拐一拐走出城門。

走過倒下的劉字旗幟。

走到陣前。

與六千個如狼似虎的孫家軍對峙。

一拐一拐，一個人。

這個場面太過荒謬，太過可笑了。

所以，無人敢笑。

騎著高頭大馬，披堅執銳的太史慈緩緩出陣。

“好久不見。”先開口的居然是太史慈。

“好久不見。”不卑不亢。

“閣下英雄，何必如此。”穩操勝券的太史慈居然出口相勸。

“理應如此。”瘸子笑了笑，“各為其主，不必念及舊情。”

好一個各為其主。

何其刺耳。

站在城門后的馬千鈞腦子都快炸了。

以天生神力成名，更以聰明伶俐討喜整個騎兵營的他，此刻怎么也想不明白。

瘸子師父認識太史慈？

那個威震江東的太史慈？

“瘸大爺，聽說你跟孫策軍干過仗？”

“嗯。”

“那你見過孫策嗎？”

“見過，非常厲害。”

“真的假的，那韓當呢？”

“見過，膂力過人。”

“還挺有見識啊你……那黃蓋呢？”

“見過，用刀很狠。”

“……宋謙呢？”

“見過，一般般吧。”

“……敢情孫家元老你都見過？”

“差不多吧，見過十來個。”

“你就吹吧你。”

……

“瘸大爺，你這腿是誰弄瘸的？”

“你問這個干什么？”

“知道了我好替你報仇啊。”

“知道了你也不敢啊。”

“哪有什么不敢的。”

“是孫策。”

“誰？你再說一遍？”

“江東小霸王孫策。”

“你放屁吧你，你這腿小霸王弄瘸的豈不美死你？”

……

馬千鈞感覺自己要瘋了。

瘸子師父說的……都他娘的是真的？

馬千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抬頭望向戰場。

一個瘸子左手拄著短棒，右手揮舞著長棒。

而太史慈早已下馬，甚至把左手綁在腰帶上。

公平對決，酣暢淋漓。

片刻之后，本來一片寂靜的城里，突然開始有人鼓噪。

然后，有人開始揮舞劉字大旗。

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呼聲。

他們見到了英雄。

甚至，仿佛見到了久違的忠義。

整個城里，只有馬千鈞知道，瘸子師父的情況非常不妙，好幾個回合都已是險象環生。

他沒想明白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瘸子師父為什么要一個人出去？

瘸子師父為什么會被跟孫策干上？

自己為什么看得懂太史慈跟瘸子師父的高手對決？

想不明白。

全部都想不明白。

既然橫豎想不明白，就先動手再說。

他沖出了城門。

而就在這時，太史慈的槍刺穿了瘸子。

“好。”瘸子口吐鮮血，含糊不清說道，“我輸了。”

太史慈拔出長槍，帶起一片血花：“勝之不武。”

“無妨。”生死關頭，瘸子如平日坐在自家門前曬太陽一般，抬頭看著天空。

“子義，”太史慈再度舉起手中長槍，“今日送戰友一程。”

“謝謝。”

電光火石，一聲暴喝。

“住手！”

瘸子睜開雙眼，只見白衣孤兒馬千鈞已奪過他手中的長棒。

身經百戰的太史慈不為所動，長槍繼續往瘸子喉間送去。

十來歲的馬千鈞手持長棒，居然架開了太史慈的長槍。

連太史慈都愣了一愣。

馬千鈞得勢不饒人，竟然連出三槍，逼得太史慈連退三步。等太史慈反應過來時，馬千鈞早已丟下長棒，抱起瘸子飛奔而去。

副將舉起長槍，只等太史慈一聲令下，就率騎兵追上去將二人踐踏得血肉模糊。

太史慈卻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解開綁在腰間的左手，提槍翻身上馬。

“進城。”

樹林里。瘸子倚靠在樹下。

“中了要害，救不活啦。”瘸子慈眉善目，一臉輕松。

“閉嘴，你什么都沒教我，怎么能死？死了我豈不是白挨你三年揍了嗎？”馬千鈞按住不斷冒血的傷口，氣急敗壞地說道。

“傻孩子，我都教給你啦。”瘸子搖了搖頭，“不然你怎么能夠逼退太史慈呢？”

馬千鈞如遭雷殛，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瘸子輕聲問道：“蒼天，還沒死……”

“什么蒼天？”馬千鈞又急又氣，“你別說話了！”

“閉嘴！我說……你記住。“瘸子突然一把抓住了馬千鈞衣襟，“劉氏孤弱，群雄共逐天下，尸橫遍野……蒼天給你這身神力，你不可與豺狼為伍……天下還有仁君，你，去把他找出來，幫他把天下打下來。”

“好！”馬千鈞嚇了一跳，連忙答應，“你別動氣！”

“把我的骨灰帶回家鄉……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和故鄉，你還記得嗎？”

“記得！”馬千鈞淚流滿臉。

“很好……很好。”瘸子緩緩閉上雙眼，低聲說道，“好累啊……”

累了，就該歇一歇吧。

馬千鈞低頭哽咽。

“再見了，天下第一的騎兵。”

數年之后，鄴城。

“我真是不懂，我主現今勢單力薄，還寄人籬下，”簡雍看著眼前的白袍銀盔小將，“何故將軍帶兵來投？”

“劉氏孤弱，群雄共逐天下，滿地豺狼，大丈夫豈能與豺狼為伍，”白袍銀盔小將拱手答道，“皇叔仁義，舉世皆知。”

這是人人都會說的道理，但是不見得人人會相信。

“哈哈哈哈，你跟皇叔一樣，也是個傻瓜呢。”簡雍放肆大大笑，“來吧，我為你引見。”

……

“你看你都瘸了腿了，馬也上不了啦，不如教我本領，我幫你揚名立萬啊。”

……

你馬上就能揚名立萬了。

因為，從今往后，我將常勝不敗。

而你的名字，將會成為傳說。

鄴城外，劉備軍中軍大營。

“帳外何人求見？”

“常山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