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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真理絕不會裝飾好了來到世界上,絕不會頭戴王冠,在敲鑼打鼓的歡迎聲中而來,而總是在偏僻的暗角落里,在哭聲和嘆息聲中誕生。受到世界史的浪潮的沖擊的,常只是職位卑微的人,而絕不是“高官顯爵”,就是因為他們高高在上,太顯赫了。

——路德維希·費爾巴哈

歷史學家有一種習焉不察的教條,誤導人心莫此為甚:他們把強大國家的建立說成是文化進化的頂峰,其實這經常標志著文化進化的結束。研究早期歷史的人完全被那些掌權者留下的遺跡和文獻所左右,因此也受到了它們的欺騙。

——弗里德里希·哈耶克

這本書稿最終能受到三聯書店的青睞,而且無須出版津貼,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退休前是名副其實的“三無教授”,非但一文不名,還簡直一名不聞,故我不能不由衷佩服三聯的襟懷,同時感謝關心和促成本書出版的朋友們。

目前高校各種科研經費激增,出版資助途徑不少,但我多年來從不申請任何科研項目,這不單是害怕束縛,更因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毋庸諱言,高校經費日益充裕的同時,是權力體制日益強化,與之相伴的考核制度和評估系統,已將傳統學術價值體系推向瓦解。學術腐敗的滋生,人類靈魂工程師們的精神塌陷,也就不足為怪。層出不窮的著述,雖不乏苦心鉆研的成果,但大多數倒像是“計劃產品”,是出自權力的賞賜和金錢的刺激。當初為扶植科研而設置的各種項目基金,而今已變成貧富差距的推動器和學術新貴的助產婆。對權力體制的迎合和屈從,不僅是從事教學科研的前提,更是各種頭銜、榮譽和利益的保證,乃至躋身權勢的捷徑,從而成為人們奉行不渝的信條。于是人人都在振振有詞地詛咒體制的弊端,實際上又無不接受或利用這種弊端,無人能獨善其身。而像我這樣患有體制適應不良癥的人,幾乎注定就是失敗者。所幸我尚有自知之明,習慣于站在潮流之外,寧愿葆有內心的一點自由。若為出一本書而違心地去乞討一筆扶貧似的津貼,萬一不幸被誤歸入與學術大腕同享科研資助之列,豈不自慚形穢?今三聯書店慷慨出版此書,在我固然有夢游“黃金臺”的幸運感,因此受到鼓舞的人或許更多。

我自1989年追隨恩師王鍾翰先生改習清史、滿族史,二十余年來,除2008年集結為一本《清初政治史探微》之外,剩余的成果就是這本論文集,合起來也只80萬字左右,即使臉皮再厚,也難以自我解嘲。

我的興趣在政治史。政治史在傳統史學中被認為是“脊梁”。在中國古代專制王朝,政治主宰著一切社會領域,清代尤其如此。清代前期政治史的研究看起來幾題無剩義,稍稍閱覽,即知差不多都陷入一種“盛世”模式,改頭換面地重復清代官修史書。要想揭示清代政治的本質特征及其特定形式的隱秘,研究者首先必須有一種批判精神,并以解決問題為目的來進行研究,否則無法突破以往的框架。雖說問題意識是研究的前提,但也不是說有了問題意識就一定能成功。歷史研究很像案件審斷,不止需要懷疑批判的眼光,更有待于證據,而證據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機緣。清代史料看似浩如煙海,真實可靠的記錄卻很有限,辨析之功至為繁重。隨意找一條史料都有可能引起疑問,一旦追尋下去,原來的線索又往往湮沒在不相干的新的疑問之中,結果是匯聚了一大堆零散的疑問,仍難以完整地構成問題。

問題有真問題和假問題之分。刻意標新立異的那些類似“畫鬼”的問題,我不敢置論。真問題亦有具體問題和核心問題之分。只有關切政治核心問題,個案研究結論才能逐層提升,獲得透徹的說明。孔飛力先生的《叫魂》一書就具有典范意義。而我所謂的政治核心問題,是指統治者一切舉措的基本指導思想所指向的目的何在。不言而喻,要研究這類真正的核心問題,思維方式就不能停留在具體的考證上,而必須作相應的轉換:每一個具體問題都應圍繞核心問題展開,即“身處草野,心存魏闕”;當具體結論有了一定積累,并發現有貫穿始終的線索之后,接下來就進到類似于“神游”的建構階段;而且必須自感在思想上達到某種程度上的完滿和透徹,才能轉化為成果。當然,研究沒有絕對的完滿透徹,是否如此,取決于研究者的自我約束。由于問題的性質所決定,這種結果很可能仍帶有推論性,不能如具體考證那樣有望定讞,而需要隨時等待后來者的修正。

我轉入摸索康熙朝近十年,不自量力,試圖從各個方面逼近康熙朝的政治核心。積攢的史料加上批注即有數百萬字,最后能成型的就是這幾篇文章,數量不及十分之一,有些地方尚自覺欠缺。許多辛辛苦苦修筑的“道路”都中途擱淺,未能通達羅馬。愚鈍如我,只能說,失敗或不成功,本身就是探索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大部分,作為“為己”之學,不必懊惱。

本書的五篇論文先后發表于《燕京學報》和《清史論叢》。我的文章不知裁剪,因此很感激兩位主編徐蘋芳先生和李世愉先生的寬容,不吝篇幅,使我得以從容表達。徐先生是我的前輩,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竟未曾拜望過一次,他的故去,令我極其感傷。今特將徐先生當年鼓勵我的一信予以發表,以示紀念。鍾翰師過世之后,這些文章沒能呈送先生審閱,聆聽教誨,深為遺憾。

此次結集,無意修補得完善光鮮,只是訂正了史料引用中的一些錯誤,并作了適量的刪減,原來一些置于注文的考證不得不割愛。自知淺陋,故無意求序名家以光大眉目,對那些出于情面的虛言褒獎,我亦缺乏心理承受力,兩相違心,不如自序。

本書主題只有一個,即批判玄燁提出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研究歷史,不論是從宏觀上考察,還是具體論證,歷史主題必須始終存之于胸。只有把握住歷史主題,才有可能厘清歷史發展的主線,確定各個階段的特征,各種具體研究才能因此獲得合理的安頓。為大清王朝爭正統,這是康熙朝的政治核心,也是清前期的歷史主題。正統之爭可以追溯久遠,然貴為天子,親自披掛口誅筆伐,舍清代而外,還別無他朝。中國古代帝王中,像玄燁這樣被戴上層層光環的并不多見,而“康熙盛世”所受到的推崇似也無以復加。大清得天下自古最正出自玄燁之口,本身即帶有極大的權威性,故其聲教所被,非止有清一代,至今仍余音不歇。

清代是滿族統治下的王朝,其基本前提無疑是要確保滿族征服者居于統治地位。但這并不是清代統治者的唯一目標,甚至不是其核心任務。否則,滿清王朝充其量亦不過是第二個蒙元。這一概括上的差異,暗含著我與國外某些學者在如何定性清王朝上的分歧。我以為,滿族定鼎中原具有民族征服的性質,不但引起主體民族漢族的激烈反抗,而且滿漢雙方都存有嚴重的對立心理。清代統治者的高明之處,不僅在于保證滿族的統治地位不可動搖,也不僅在于避免滿族被漢人同化,更在于竭盡全力使主體民族,即被統治民族漢族,接受滿族統治承繼中原歷代王朝的正朔,并承認這種統治的最大合理性與合法性。這并不僅僅是一種政治宣傳或欺騙,而是切切實實地以此作為統治者的最高使命,乃至不惜代價地營造盛世,這又是清前期所以能超越以往各代王朝的關鍵。而最先自覺意識到這一任務的,即首倡本朝為盛世,且以“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相標榜的玄燁。因此,康熙朝的一切大政方針必須緊緊圍繞著這一政治目標而展開。

在常人看來,這一歷史主題或政治核心似乎不言自明,對于史學工作者而言,則需要嚴格的論證。我開始悟到這個思想,借用馬克思的話來說,也僅是一個“混沌”的表象。這一“抽象”是否成立,只有回到史料中,經過多重復雜的史實驗證,才能在最后呈現出一個帶有豐富規定性的“具體”。為此,我不得不就康熙一朝的各個方面,如經筵日講、義理史學、巡游視察、治河蠲免、立廢皇太子、平定叛亂、對外征伐等等,分別進行考察與思索。要得到昔人所謂“自家體貼”,沒有一番“百死千難”的經歷恐怕是不行的。

三藩之亂及各地反清勢力的時伏時起,暴露出清初的民族征服和民族壓迫導致滿漢之間的深刻對立,這對清廷統治者是一場嚴峻挑戰,給玄燁的心理蒙上濃厚的陰影。滿族貴族雖自清初入關即善于利用漢族官員,但直至康熙朝,才算真正意識到被統治民族漢族的巨大潛力。為使廣大漢人接受清廷的統治,并驅除自身的心理壓力,重拾滿洲統治集團的信心,玄燁必須證明大清政權的最大合法性。為證明大清立國即正,玄燁就不能不干預《明史》,證明天命所歸在清,明朝之亡始于萬歷,清太祖、太宗有可取天下而不取之仁;清之代明,既非“征誅”,亦非“禪讓”,而是明朝官民的急切“迎請”。欲令天下臣民信服大清得天下之正為自古之最,最具說服力的莫過于以本朝成就為證,為此玄燁勢必要維持高額賦稅,最大限度地集中財政,借此演出種種活劇,然后不斷施行蠲免的“德政”;為證明大清王朝的正朔所承,玄燁就必須厘正歷代各朝的統緒,重新安排歷代帝王廟;為使漢人在思想意識上承認清朝統治超越往古,玄燁又必須兼道統與治統于一身,成為裁斷學術的最高權威,牢牢控制話語權;而對于皇太子出閣讀書的設計,非但要超過明朝,亦應垂之久遠;即玄燁本人的在位之久,得壽之長,孝道之純,無一不是大清得天下最正的明證。即使在父子矛盾無可收拾、儲位久虛的晚年,國內已是危機頻現,玄燁仍在鼓吹承平盛世,家給人足,乃至冀圖僥幸,大舉興兵準噶爾;而當戰事受阻,海內虛耗,被迫走下無往不勝的神壇,卻又能邁向道德純粹的圣殿,依然是自古最正的天子。

就以上事件展開論述,構成本書的基本內容,可見本書的主題是隨著研究的拓展和深入而逐步明確的。本書雖然以分析為手段,但基本取向則是綜合。是以必須結合表象與本質、客觀環境與內在動因,將具體考辨串聯于主線之中,才有可能展現出康熙朝一幅較為真實的歷史圖景。也惟其如此,我才敢說,玄燁所有的重大舉措,其目的皆在于證明清廷得天下最正,而且也確實體現出這一特征。以今天的話說,即一切服從于政治。

爭正統雖是清代前期統治者的共同任務,但各朝皆有其特定的歷史特點。康熙朝政治及其表現形式,既有歷史發展階段的規定,也與玄燁個人的思想和心理密切相關,即帶有某種偶然性或特殊性。思想意識與其背后的深層心理結構,兩者之間有共通之處,亦有各自的內容。思想意識大體由社會存在所決定,而其轉化成行為的內心沖動,時機和場合的選擇,表現出來的形式,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心理和人格特征。心理人格的形成,首先是由個人早期獨特的經歷所決定的,又因后來各個發展階段的環境和影響而有所改變。自弗洛伊德創立精神分析以來,社會人文科學各個領域無不受其影響。其繼起者以精神心理分析運用于歷史和歷史人物研究,達到空前的深度。而國內的史學研究,似未充分注意這一趨勢。

本書嘗試分析玄燁的心理。康熙一朝史料豐富,但需慎重選擇和甄別,原則是嚴格以史實為依據,避免妄作推測。既然是嘗試,就不能保證處處成功。盡管小心翼翼,非常笨拙,但我終究看到另有一片天地,而且也確實一腳踏了進去。在我看來,玄燁的心理基本特征是內怯和猜疑,其言談行事則表現為夸誕和矯飾,似相反而實相成。康熙朝幾乎所有的重大事件,其原因、過程和結局,都可以從中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在玄燁的許多看似真誠情感表達的背后,隱藏著不易察覺的深層意圖;而每一次大的行動之前,卻又幾乎都能找到其內心沖突,并遵循某種固定的模式。

如果不了解康熙十八年北京大地震期間玄燁所受到來自漢官的沖擊,就無法理解玄燁為何要污蔑魏象樞,批評漢人的“偽理學”。如果不懂得滿漢文化在玄燁內心引起的沖突,就無法想象玄燁為何會極度苛求皇太子;如果不了解父子雙方巨大的心理壓力,就不能理解皇太子的兩次廢黜。反之,深入地捕捉玄燁的真實思想和心理,又需要對史實有準確的理解。要想證明玄燁對準噶爾軍入藏的判斷失誤,就不僅要考證準噶爾進軍的實際線路,而且要指明玄燁憧憬的藍圖是通過控制西藏而進一步爭奪蒙古統治權,其對準噶爾的誤判即源自對西藏和青海方面的擔憂;要想說明玄燁用兵西北的意圖實在青海活佛,就必須考察西部各方與清廷的關系;要想確認清軍遠征是虛張聲勢,企圖僥幸一箭雙雕,就不得不剖析玄燁的“盛世”心態,而這又必須涉及清廷面臨的國內各種矛盾。結合心理學來研究歷史,無疑使研究過程復雜化,但要達到簡明、確切而透徹的結論,這種復雜化又是必須的,專業史學工作者不應表現出畏懼和退縮。只有將玄燁置身于具體的歷史沖突之中,并透過其上諭的表面細細體察,發現其真實含義及其心理動機,才能還原一個更為真實的玄燁。

中國古代專制帝王在歷史上的作用,不能簡單地以其代表和執行某個統治集團或國家全體的意志和利益的模式來理解。帝王個人的意志、性情、心理、風格,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歷史的面貌。康熙中葉以后,朝野上下諛頌成風,并不完全是由當時的權力結構和政治體制造成的,而是出于迎合玄燁的心理需要。至康熙末年,這種風氣又反過來極大地助長了玄燁的盲目自信,使其孤立于上,獨斷專行,社會由是陷入巨大動蕩。忽視帝王個人因素的影響,對歷史即難免陷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結果,歷史的發展不是被粗暴地塞入某種模式,便是歸結為帝王個人的胡作非為。

“任何一個時代的統治思想都不過是統治階級的思想。”這句話早已不時髦,而用于清代政治思想研究,卻也再適合不過。“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是清代統治思想的結晶,也可以說是清前期的意識形態。有意思的是,當玄燁提出這個綱領,并以本朝的成就予以證明時,政權的合法性已經不限于傳統意義上的解釋,即如何取得統治權,而且具有使“大多數公民認為政府的統治是正當的,應當得到普遍的服從”的現代意義。這是以往歷代王朝所不曾具有的。在清代政治中發現現代國家的政治特征,給我一種意外的驚喜,也增強了我摸索歷史的信心。

歷史學不同于考古學,其對象不是靜止不動的客體,而是不斷累積和變化的個人和集體的回憶。我們在力求探索歷史真相時,直接面對的其實是各種觀念和意識的記錄,只有通過層層剝離,還原其本意,才有可能進行重構。歷史研究雖不是“選擇一個最接近真理的虛構”,然而我們永遠也只能無限接近于歷史真實。另一方面,歷史研究又絕不應止于重現過去客觀過程的真實,雖說這是歷史研究的基點,但顯然無法滿足我們對歷史內在動因的追求。這種內在動因不但是體現于客觀可視性的物質條件及其所構成的各種社會關系,更直接地體現在決定歷史進程的那些重要人物的思想意識和心理。即是說,歷史研究的對象不僅僅是物質性的客觀過程,還包括作為歷史存在的主觀因素。歷史運動總是綜合各種因素而形成的趨向,并含有其意圖或意義,需要后來的研究者去發掘、體味和品評,而絕不止是史實的考證。

同樣毫無疑問,正統性之類的問題屬于政治道德范疇,必然涉及價值判斷。任何接觸歷史的人,都不可能絕對秉持所謂純客觀的態度,而不可避免地帶有個人主觀傾向。研究者總以為自己在獨立思考,實則思考的內容、方式、方向及所持的準則,都是由社會所提供的。研究者的主體意識也必然反映出某種社會觀念,或某個社會階層和集團的要求。這就是說,在具體地進入歷史之前,研究者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意見”。而研究結論,實際上是主體意識與研究對象之間反復映射和校訂的結果。研究者按照自己的意識發掘歷史的意義,而同時又以對歷史的認識來修正自己的意識和立場。或者說,我們賦予歷史以意義,歷史也在熔鑄我們,并調整我們面臨現實的角度和基點。歷史倘若失去了意義,即不成其為歷史,研究亦失去了光彩。

陳寅恪先生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現代人文學者立身立言的最高準的。歷史工作者欲想追求此種境界,既要使主體意識進入到客觀對象的情景之中,又需自覺地與之保持必要的距離,還必須對支配主體意識的現實存在具有一種批判的審視態度。這對于清史研究尤為要緊,因為清代遺留下來的與政治史有關的史料,基本上是統治者的官方記錄;而清前期出現的“康乾盛世”又一直為人所偏愛,甘心頂禮膜拜;更重要的是,中國長期的專制集權統治使權威主義盛行而且根深蒂固,無形中支配著人們的意識或轉為潛意識,極難消除。他們雖不屬于高官顯爵,卻習慣仰視權力頂層,并將其神化,由此妨礙了他們的透視力,無法覺察歷史的真實氣息。研究者如果缺乏自省意識和批判精神,則其結論必然是皈依于威權。而歷史上的威權,往往就是現實中威權的幽靈。作為現代的歷史研究者,負有解剖自身的任務,在考察歷史的同時,也需要質疑自己的良知,假如我們還有良知的話。

雖然我自以為把握住“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這一康熙朝政治的核心,但必須承認探討還只停留于表面,粗糙和膚淺在所難免。無論如何,這一歷史主題關涉清代歷史的許多重大問題,則是無法回避的。如:統治民族滿族和被統治民族漢族究竟處于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這種關系在多大程度上支配著清代的歷史進程?所謂清朝統治的成功和興盛,其原因是如美國“新清史”所說的,統治民族滿族始終未曾被漢族同化,并不斷向內亞地區開拓殖民地?還是如國內傳統史學所認為的,清代進入了中華民族融合的新階段?以現代文明和人文主義精神來權衡,清朝統治果真是成功的嗎?在輝煌與陰暗相為表里的“盛世”之下,中國人的“國民性”受到何種影響?20世紀之初滿清帝制這個龐然大物崩潰之后,中國社會陷入長期動蕩不安。人們面對西方文明的挑戰,常見的是激烈與虛無并存,惶惑與頑固共生,而始終不能持有一個穩定而自信的開放心理,這是否應該追究歷史上高度皇權專制及其遺存國家主義對個人自由的扼殺和對人性的踐踏?凡此種種,當然不能在短期內達成共識,然而卻亟需提出來探討。這不僅涉及史實層面的深化、研究立場和視角的調整,更關乎我們應該從歷史中繼承什么,每一個面對歷史的人都不能不認真思考。

清史研究是一個充滿爭議的領域。本書的觀點很可能不合時宜,然而我探索的目的,在于清理自己的思想,所需要負責的,是個人的理性與良知。本書猶如被清史主流沖刷到岸邊的一粒微弱的水滴,其命運將是干涸直至被揮發,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失掉了水珠的光潤,水分子卻未消亡,或升騰匯入云霧,或滲入地下滋養土壤,仍將盡其綿薄。

我把這本書奉獻給遠在天國的米兒。2011年初,本書最后一篇文章交出,米兒即被檢查出身患絕癥,無法手術,我們全家驚呆了。經過七十一個日夜的抗爭,米兒終未逃脫噩運,死于我的懷中。在我最艱難的日子,米兒一直伴隨在我身邊。她短暫的生命給了我那么多安慰和歡樂,而我對她的卻盡是虧欠。在米兒靈前,這本書黯淡無光,只表示我的深心懺悔。

2014年暮春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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