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青莊的房客
書名: 強風吹拂(2023版)作者名: 三浦紫苑本章字數: 15946字更新時間: 2019-12-09 17:15:14
阿走從來沒想過,跑步能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橡膠鞋底踩踏在堅硬的柏油路上。藏原走品嘗著這個滋味,揚起嘴角。
全身肌肉輕柔地化解腳尖傳來的沖擊,耳畔響起風的呼嘯,皮膚底下一陣沸熱。阿走什么都不必想,心臟就能讓血液循環至全身,肺部就能從容地攝入氧氣,身體也變得越來越輕盈,能帶他前往任何地方。
只是,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又為了什么而跑?
阿走這時才想起自己奔跑的原因,稍微放慢速度。他豎起耳朵,試探性地聆聽身后的動靜。怒吼聲與腳步聲已不再響起,只有抓在右手里的面包袋沙沙作響。為了湮滅證據,阿走打開袋口,邊跑邊大口吞下面包,吃完后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袋子,索性直接塞進身上那件連帽外套的口袋中。
留著空袋子,肯定成為自己偷東西的鐵證,但他就是沒辦法隨地亂丟垃圾。說來還真可笑,阿走心想。
直到今天,阿走依然自動自發地練跑,一日都不曾停歇,因為已經跑習慣了。同樣的道理,他也沒辦法隨手亂丟垃圾,因為從小就有人告誡他不準這么做。
只要是在自己能夠接受的范圍內,阿走總會遵守別人的要求。如果是他自己決定的事,他更是會比任何人都還嚴格約束自己。
或許是吃了甜面包、血糖上升的緣故?阿走的雙腳又開始規律地踩踏地面。他感受著心臟的跳動,一邊調整呼吸。他半闔著眼,凝視一步之遙的前方,眼里只有不斷踏動的腳尖,以及畫在黑色柏油路上的那條白線。
阿走沿著那道細線繼續跑。
明明不敢亂丟垃圾,卻能臉不紅氣不喘地偷面包。現在的他,正沉浸在餓得發疼的胃終于得到安撫的滿足感中。
簡直跟動物沒兩樣,阿走心想。為了跑得又快又遠,他每天練跑,練就出正確又強韌的跑姿;為了填飽饑餓難耐的肚子,他到便利商店偷面包——這樣跟野獸有什么差別?他就像一頭野獸,一頭遵循特定路線巡查自己的地盤、在必要時出手奪取獵物的野獸。
阿走的世界既單純又脆弱:跑步,以及攝取跑步所需的能量。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股無以名狀、混沌不清的煩悶在心頭擺蕩。而在那股煩悶中,他有時還會聽到不明所以的嘶吼聲。
阿走暢快地在夜路上奔馳,眼前再次上演這一年來反復在他腦海里浮現的影像;狠狠揮出、一擊又一擊的拳頭,在他眼前渲染為一片赤紅的激情。
阿走心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后悔。而那些發自體內的吶喊,是深埋在他心底的自責聲浪。
阿走再也受不了這份煎熬,只能轉開視線、環顧四周。茂密得幾欲覆蓋道路的群木,朝天空伸出細細的枝丫;發芽的季節即將到來,柔嫩的新綠卻尚不見蹤影。樹梢上高掛著一顆閃爍的星星,空面包袋在他口袋里發出有如踩過枯葉時的聲響。
阿走驀然察覺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動靜,倏地繃起背脊以對。
有人追過來了。真的有人在逐漸逼近中。生銹金屬發出的嘎吱聲從他背后緊追而來。即使塞住耳朵,這種感覺恐怕還是會透過皮膚傳遍全身。在大地上奔跑時,他感覺得到其他生物的律動、呼吸聲,以及風的味道有所變化的瞬間——這一切,他早在比賽時體驗過無數次。
一股久違的激昂之情,令阿走的身心為之震顫。
但這里不是要人繞圈轉個不停的田徑跑道。阿走猛地轉身、拐進小學旁的路口,開始抄小路全速沖刺。想抓我?想都別想!
這一帶的道路錯綜復雜,每條路都非常狹窄,窄到令人分不清是私家巷弄還是公有道路,也因此到處都有死巷。阿走慎選每一條路徑,只怕走錯一條路,就會被逼得無路可退。他跑過蒙上夜色的小學窗臺下,一邊全力向前飛奔,一邊斜睨今年春天即將就讀的私立大學校園。
阿走來到一條稍寬的馬路上,一時間猶豫著是否該右轉跑向環狀八號線,最后還是決定往前直奔住宅區。
交通信號燈沒能阻止阿走穿越馬路,寧靜的住宅區回蕩著他的腳步聲。但是,追捕他的人似乎對這一帶也相當熟悉。對方的氣息越來越接近了。
阿走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逃跑”。悔恨之情頓時涌上喉頭。我一直都在逃!這下子,他更不能停下腳步了,否則豈不等于承認自己是在逃跑?
一道微弱的白色光束投射到阿走的腳上。那左右微幅擺動的光源,現在已緊貼在他的背后。
原來他是騎腳踏車!阿走不禁錯愕。怎么現在才發現這一點?他明明聽到了金屬的嘎吱聲,卻完全沒想到來人是騎腳踏車的可能性。其實他早該知道的,因為很少人能跑這么長一段距離,而且還跟得上他的速度。
這是因為阿走在不知不覺間,把這個追捕者當成自己心中那團既模糊又可怕的東西,才會這樣拔腿狂奔。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蠢,微微轉頭往后一瞧。
一名年輕男子正騎著帶籃子的女式腳踏車,直直朝他而來。由于夜色太暗,阿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似乎不是那家便利商店的店員。他不只沒圍著圍裙,還穿著一件類似棉襖的外套,踩著踏板的那雙腳上則只套著保健拖鞋。
搞什么鬼?
阿走放慢速度,以便觀察那名男子。那輛腳踏車發出類似古老水車的聲響,極其自然地跟阿走并肩前行。
阿走偷瞥男子一眼,只見他相貌清秀、頂著一頭濕發,看起來像剛洗完澡似的。不知為何,腳踏車的前置籃里裝著兩個臉盆。男子也不時打量阿走,一雙眼睛老盯著他跑動的雙腳。該不會是什么變態狂吧?阿走覺得越來越詭異了。
這個騎腳踏車的男子跟阿走保持著些許距離,默默跟在阿走身邊。阿走則一邊揣測對方的企圖,一邊維持節奏繼續往前跑。是店員拜托他來抓自己的嗎?或者只是某個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的路人?正當阿走心里的忐忑、緊張和焦慮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沉穩的嗓音有如遠方的潮浪般傳進他耳里。
“你喜歡跑步嗎?”
阿走嚇得停下腳,樣子宛如一個道路在眼前驟然消失、驚慌失措發現自己佇立在斷崖邊緣的人。
阿走呆立在夜晚的住宅區街道中央,心跳聲回蕩在耳底。本來在他身旁飛馳的腳踏車發出尖銳的剎車聲,阿走緩緩轉過頭去。跨在腳踏車上的男子直直凝視著阿走,他這才發現,剛才發問的人正是這名年輕男子。
“不要突然停下來,再慢慢跑一會兒吧。”
語畢,男子再度徐徐踩動腳踏車。憑什么要我跟你走?你誰啊?——盡管阿走如此暗忖,卻依然有如被操縱似的邁出步伐,追向男子。
阿走望著身披棉襖的男子背影,心頭涌上一股既憤怒又訝異的情緒。已經好久沒有人問他喜不喜歡跑步了。
對這個問題,阿走無法像餐桌上出現喜歡的食物時那樣輕松地說出“喜歡”,也無法像將不可燃物丟進資源回收桶時那樣淡然地表示“討厭”;這種問題教人怎么回答?阿走心想。明明沒有目的地,卻仍日日不間斷地跑下去——這樣的人,能夠斷言自己究竟是喜歡還是討厭跑步嗎?
對阿走而言,能純粹地享受跑步的樂趣,只停留在幼時踏著青草跑遍高山原野的時期。之后的跑步生涯,無非是被困在橢圓形跑道上,拼命掙扎并抵抗時間流逝的速度——直到那一天,那股一發不可收拾的沖動粉碎了過去堆砌起來的一切。
腳踏車男逐漸放慢車輪轉動的速度,最后在一間已經拉下鐵門的小商店前停下來。阿走也停下腳步,如常做起簡單的伸展操,放松肌肉。男子在發出單調光線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冰茶,把其中一罐丟給阿走,兩人不約而同并肩在店門前蹲下。阿走感覺手里那罐冰冷的飲料似乎將體內的熱度一點一滴吸走了。
“你跑得很好。”
一陣沉默后,男子又開口。“不好意思。”
男子慢慢將手伸向阿走包裹在牛仔褲下的小腿。管他是變態還是什么,隨便了,懶得理他——阿走豁了出去,任憑男子撫摸自己的腿。他實在渴得不得了,把男子買來的茶一飲而盡。
男子的手部動作就像在幫人檢查有沒有腫瘤的醫生,機械性地檢查起阿走的腿部肌肉。接著他抬起頭,直直盯著阿走。
“為什么要偷東西?”
“……你哪位啊?!”
阿走沒好氣地反問,將空罐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我是清瀨灰二,寬政大學文學院四年級。”
那是阿走即將就讀的大學,于是他馬上半出于下意識地老實回答:“我是……藏原走。”
從中學開始,阿走就待在那種跟軍營一樣注重階級觀念的社團,因此對“學長”這種身份的人完全沒轍。
“‘走’[1]啊,真是個好名字。”
這個自稱清瀨灰二的男子,突然親昵地叫出阿走的名字。“你住在這一帶嗎?”
“4月起,我也要進寬政大學就讀。”
“喔!”
清瀨的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阿走見狀不由得往后一縮。這男人騎著腳踏車一路追來,還亂摸陌生人的腳,看來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那我先走了。謝謝你的茶。”
阿走忙要起身,清瀨卻不肯放過他,伸手揪住阿走的襯衫下擺,硬是把他拽回自己身邊。
“什么學院?”
“……社會學院。”
“為什么要偷東西?”
話題回到原點,阿走就像一個無法逃離地球重力束縛的航天員,蹣跚地再次蹲下。
“說真的,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想威脅我是嗎?”
“不是啊,只是覺得如果你有什么困難,或許我可以幫你。”
阿走的戒心更重了。這人絕對有什么企圖,否則不可能這么好心。
“既然知道你是學弟,總不忍心丟下你不管啊……是缺錢嗎?”
“嗯,算是吧。”
阿走本來還期待他這么問是想借錢給自己的意思,但清瀨看上去,現在身上似乎只帶著兩個臉盆和口袋里一些零錢而已。
結果清瀨果然沒要給他錢,而是繼續提出問題。“父母給你的生活費呢?”
“本來要用來付房租的契約金,全被我拿去打麻將了。在下個月的生活費匯進來前,我只能在大學里打地鋪。”
“打地鋪。”
清瀨向前傾身,兩眼直盯著阿走雙腳,陷入沉思。阿走覺得不自在,扭了扭運動鞋里的腳趾頭。
“這樣很辛苦吧?”
半晌后,清瀨語氣誠懇地又說:“不嫌棄的話,我可以介紹你來我住的公寓,現在剛好有一間空房。那里叫做竹青莊,就在這附近,走路到學校只要五分鐘,房租三萬日元[2]。”
“三萬日元?”
阿走不禁大喊出聲。這遠低于行情的超低價,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阿走想象著夜夜滲血的衣櫥、徘徊在公寓陰暗走廊的白影,不禁打個哆嗦。他一直活在用馬表將速度化為數值的世界里,一心一意為跑步鍛煉體魄,而且樂在其中,實在不知道怎么應付幽靈或靈異現象這些超自然的東西。
但清瀨似乎將阿走的哀號誤認為嘆息,一個賭麻將賭到荷包空空的人發出的悲嘆。
“放心吧,只要跟房東拜托一下,房租可以晚點交。而且住竹青莊不需要押金,也不需要給禮金。”
沒等阿走回答,清瀨便丟掉空罐站起身,踢起腳踏車的側腳架。阿走對這個來路不明男子居住的竹青莊,只覺得越來越可疑。
“好,走吧!我帶你去,”清瀨催促阿走動身,“但是去竹青莊前,我們得先去拿你的行李才行。你在學校的哪里打地鋪?”
體育館旁邊一座戶外的水泥階梯下。阿走就靠它遮風擋雨。他從老家帶來的行李只有一個運動提袋,因為他覺得若還有什么需要,日后再請家人寄來就行了。住處還沒有著落,阿走就沖動離家來到東京,而且抵達當晚就在麻將館把身上的錢輸個精光。
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因此覺得恐懼或不安。他對獨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不以為苦,反而感覺如獲新生。但是他確實想在開學前找好住處,也厭倦了慢跑時順便去商店偷東西的生活。
清瀨看著乖乖起身的阿走,滿意地點點頭。他沒跨上腳踏車,只是牽著吱吱作響、仿佛就要掉鏈子的車子向前邁步。他身上披著的那件破舊棉襖,在路燈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奇怪的是,清瀨明明如此關注阿走的跑姿,卻沒問他“你待過田徑隊嗎”也不告誡他“別再偷東西了”。阿走下定決心,喚住走在前頭的清瀨。
“清瀨學長,為什么你要對我這么好?”
清瀨回頭,宛如一名瞧見青翠的雜草在柏油路裂縫中萌芽的人,悄然笑道:“叫我灰二就好。”
阿走不再追問,與牽著腳踏車的清瀨并肩而行。管他是多廉價的公寓,管他里頭的房客有多古怪,都比餐風露宿打地鋪好多了。
公寓遠比阿走想象的還老舊。
“……灰二學長,是這里嗎?”
“對,這里就是竹青莊。我們都叫它‘青竹’。”
清瀨得意洋洋地抬頭望著矗立在兩人面前的建筑物,阿走則是看到呆掉,說不出半句話來。這還是他頭一次見識到這么老舊卻不是文化遺產的木造建筑。
這棟簡陋的木造兩層樓房看起來搖搖欲墜,很難想象竟然還有人住在里頭。而且,恐怖的是,竟然還有幾扇窗戶正亮著柔和的燈光。
這棟竹青莊,位于寬政大學與澡堂“鶴屋”的中間地帶。兩人穿過巷弄后,來到一塊新建大樓與陳年田地雜陳的區域,而圍著翠綠樹籬的竹青莊就建在這里。它沒有大門,透過樹籬的缺口就能望盡整片房地。
竹青莊寬廣的前院鋪滿碎石子,左手邊一直到底,是看似房東自己住的平房;或許是剛換過屋瓦,星光灑落屋頂上,使之微微發亮。而右手邊那棟建筑,就是本次的主角:竹青莊。
“這里共有九間房。多虧有你加入,這下子總算住滿了。”
清瀨踩著碎石子,帶著阿走來到竹青莊的前門。這是一扇嵌著薄玻璃的格子拉門,而在布滿羽虱的細長燈罩中,室外燈正一明一暗地閃著。阿走就著昏黃的燈光,努力想辨識掛在前門一旁的舊木牌上寫了什么。上頭那幾個蒼勁潦草的大字,寫的應該就是“竹青莊”。
清瀨將腳踏車隨手一停,腋下夾著兩個交疊的臉盆,兩手放到拉門上。
“接下來,我帶你去一個個認識這里的房客。大家都是寬政大學的學生。”
開這東西需要一點訣竅——清瀨邊說邊將門往上抬,拉開卡住的拉門。
一踏進屋里,是一片沒鋪木板的水泥地,旁邊擺著一個有數個門蓋的鞋柜。這鞋柜似乎兼具信箱功能,只見每個蓋子上開了一條長方形投入口,上頭還用膠帶貼著紙片,并用圓珠筆潦草寫著房間號碼。這些紙片都已經被曬到泛黃。阿走掃視鞋柜一遍,得知一樓有四間房,二樓有五間。
通往二樓的樓梯位于玄關右手邊,不用走上去,就能看出樓梯是歪斜的。這棟建筑物居然能撐到現在還沒垮掉,簡直是奇跡,阿走心想。
清瀨把腳上的保健拖鞋脫在水泥地上。
“上來吧。”他催促道。
阿走依言將運動鞋收進寫著“103”的鞋柜里。
“灰二哥,你回來啦——”
突然有人出聲,阿走嚇得環顧四周,卻沒看到任何人。一旁的清瀨也納悶地皺起眉頭。
“這邊這邊!”
那人又喊了他們一次,清瀨和阿走聞聲抬頭望向天花板。玄關的天花板竟然開了一個拳頭大的洞!一張臉緊貼著洞口,一對眼睛窺伺著底下的兩人,露出頑皮的笑意。
“城次,”清瀨低聲說道,“這個洞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踩破了。”
“我現在過去。你給我待在那里!”
清瀨氣歸氣,爬樓梯時卻輕盈得聽不到半點腳步聲。阿走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決定跟上,而他每踏出一步,樓梯就發出鶯聲地板[3]一般的劇烈嘎吱聲。
爬上昏暗陡斜的樓梯后,阿走好好打量了二樓一番。天花板比想象中高,樓梯旁有兩扇看似廁所和洗臉間的門,再過去還有兩個房間。走廊的另一邊,也就是樓梯的對側,還有三個房間。二樓的每個房間都靜悄悄的,只有三個房間緊鄰的那一側、樓梯正對面那一間貼著“201”號門牌的房間,有燈光隱約從門縫透出。
清瀨毫不遲疑地走向201號房,敲也沒敲就把門打開。阿走站在門口,怯生生地往房內窺探。
201號房約有十六平米大,中間的矮飯桌是房間的分界點,兩側各鋪著一床棉被。看來這間房里住著兩個人。棉被四周一片凌亂,到處散落著個人的書籍和雜物。
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這個房間的房客:兩個長相如出一轍的男子,沖著清瀨兩人擺出無辜的眼神。這對雙胞胎長得還真像。阿走像在玩“大家來找碴”似的,一下子看看這人,一下子又看看另一人。
“我不是要你們小心點的嗎?是誰踩破的?”
清瀨雙手叉腰,向兩人興師問罪。這對緊靠在一起的雙胞胎,異口同聲說道——
“是老哥!”
“是城次!”
“老哥你太賤了,怎么可以賴到我頭上!”
“明明就是你把洞弄大的!”
“我只是不小心踩進你弄破的洞而已!”
這兩人連音調也一模一樣。清瀨輕輕舉起右手,像在示意雙胞胎“給我住嘴”。
“我不是跟你們說過,靠近玄關的木頭地板已經越來越脆弱,要你們千萬小心嗎?”
201號房是榻榻米房,只有玄關正上方的位置鋪了木板。聽到清瀨的抱怨,雙胞胎不約而同猛點頭。
“我們很小心啊!”
“我只是正常走路而已!真的!誰知道它會突然啪的一聲破掉。”
清瀨不以為然哼了一聲。
“正常走法當然會踩破。以后你們走在上面時要把皮繃緊,知道嗎?”
雙胞胎再次點頭如搗蒜。清瀨小心翼翼地跪到木頭地板上,檢查破損的程度。
“灰二哥。”雙胞胎其中之一畏縮地出聲叫清瀨。
“干嗎?”
“那人是誰啊?”雙胞胎將視線投向杵在房門口的阿走。
“對喔!”
清瀨這才想起阿走在場,轉頭看著他說:“這位是藏原走,他和你們倆一樣,是寬政大學的新生。從今天開始,他就是這里的房客。”
阿走踏進房內,站在矮飯桌旁略欠身一鞠躬。“請多指教。”
“你好。”雙胞胎同時答腔。
“阿走,這兩個家伙是城家雙胞胎,哥哥城太郎和弟弟城次郎。”
雙胞胎依序向阿走點頭致意。他們倆要是交換位置,阿走肯定認不出誰是誰。
“叫我城次,叫我老哥城太就好,”次郎親切地跟阿走搭話,“大家都這樣叫我們。”
“那個洞應該可以拿來做什么用,你說對吧,阿走?”太郎也不怕生地將話鋒轉到阿走頭上。
“嗯……”阿走一時語塞,完全無法招架像連珠炮一樣講個不停的雙胞胎。
清瀨站起身來。
“看來只能先拿本雜志蓋住,把洞堵起來了,”他邊說邊看著洞口,“踩破地板時,有沒有傷到腳?”
“那倒沒有。”
雙胞胎速度一致地搖搖頭。他們知道清瀨已經消氣,臉上明顯露出安心的表情。
阿走心想,能讓這對雙胞胎怕成這副德行,灰二學長一定是這座竹青莊的老大。一想到今后將在這棟老舊公寓里過著團體生活,阿走不禁深深嘆了口氣。難道不管去到哪里,自己都擺脫不了派系斗爭和長幼階級制?
“我都還沒帶阿走參觀房間,你們就先給我搞出這種事兒。算我求你們,不要再破壞青竹了。”
撂下這句話后,清瀨隨即走出201號房。城太和城次走到門口送客。
“才剛來,就被你發現這房子有多破。”
“其實只要住久了,你會發現這里是個清幽的好地方。”
阿走對這兩個你一言、我一句的雙胞胎道晚安,連忙追上開始步下樓梯的清瀨。
沒錯,竹青莊確實是一片靜謐。這對雙胞胎吵成那樣,卻一直不見其他的房客現身,不知道是不在或怎樣。阿走只聽到零星散布在房屋四周的雜樹林沙沙作響,以及時而傳來的車輛呼嘯聲。春季乍暖的夜風載著田里泥土的氣味,由敞開的前門徐徐吹進屋里。
阿走拎起放在玄關水泥地上的運動提袋。頭上那個才剛破掉的洞,已經被一本泳裝女郎封面的雜志蓋住。少了雙胞胎房間的燈光,玄關變得昏暗起來。
現在,阿走總算能好好觀察竹青莊的一樓。這兒的格局和二樓似乎沒什么差別,玄關前方就是一條直通到底的走廊。
從玄關這邊看過去,走廊左側由近到遠分別是廚房、101號、102號房;剛才那對雙胞胎住的201號房,就位于玄關和廚房的正上方,所以二樓比一樓多一個房間。清瀨住的101號房位于202號房下方,以此類推,102號房的上方就是203號房。
至于一樓走廊的右側,則和二樓的格局完全一樣。樓梯一旁的兩扇門分別是廁所和洗臉間,再過去是103號房和104號房,分別位于204號和205號房的下方。
阿走正準備跟著清瀨往走廊走去,卻被嚇得停下腳,因為一樓走廊的盡頭正彌漫著不尋常的濃濃白煙。
“灰二學長,是不是失火了?”
清瀨面不改色。“哦,那個啊。”他正要解釋,走廊左側邊間的102號房的門猛然開啟,一條人影從里頭沖出來。阿走以為那人是發現失火才奪門而出,于是繃緊神經以待,沒想到他不是跑向阿走他們所在的玄關,而是直接上前狂敲對面104號的房門。
“學長!喂,尼古學長!”
他粗暴地連敲了十幾下,一樓所有房門都跟著震動起來,然后104號房的門總算開了。
“吵個鬼啊,阿雪。”
一個龐大的人影緩緩現身,但由于煙霧實在太濃,阿走看不清他的模樣。這兩人似乎沒注意到站在廚房附近的阿走和清瀨,開始激烈大吵。
“你的煙都飄到我房里了!”
“不用買煙就能享受煙味,這還不好嗎。”
“我又不抽煙!總之拜托你節制一點,不要造成我的困擾!”
你看,全都是煙!102號的房客揮舞著雙手把煙揮開。這些白色有害物質甚至還飄到阿走他們這邊。阿走這才恍然大悟,眼前的煙霧確實帶著煙味。不是火災固然值得慶幸,但這兩人吵得越來越兇了。
“你的音樂也很吵啊!恰喀波喀、恰喀波喀的,整晚都能聽到那種莫名其妙的音樂,吵得要命,想害我做噩夢是不是?”
“深夜我都會戴耳機聽!”
“又沒用,我還不是照樣聽得到那些討厭的恰喀波喀!”
“都怪這公寓太老舊,我哪有辦法。”
“我也不是故意讓煙味飄出去啊!都怪門的密合度太差……”
“好了,到此為止。”清瀨拍拍手,引來這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房客注意。“正好,我來介紹你們認識新房客。”
爭吵聲一停,102號房傳出的重低音音樂交雜著電子噪音,以及104號房飄出的干冰一般的純白煙霧,立即源源不絕往走廊涌入。阿走一點都不想過去,清瀨卻不以為意,向走廊盡頭那兩人走去。
這兩個住在竹青莊一樓最里側的房客頓時氣焰大減,就這樣掄著拳頭張著嘴,等待清瀨和新成員阿走到來。
“學長、阿雪,這是今天起要住進103號房的藏原走,社會學院一年級生。阿走,這位是竹青莊的元老——104號房的平田彰宏學長,大家都叫他尼古學長。”
“因為他是尼古丁大魔王。”還沒被介紹到的阿雪,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沒好氣地說。
清瀨要他別插嘴,繼續往下說:“尼古學長從今年春天起,升上理工學院三年級。我剛住進來時,他還是我的學長,現在卻變成學弟了。”
虎背熊腰的尼古連客套一笑也懶,只是對阿走點了點頭。
“那你就是我的鄰居啰。多多指教了。”
滿臉胡茬的尼古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實在不像個學生。
“請問一下,大學最多可以讀幾年?”阿走悄聲問清瀨。
“八年。”
清瀨才剛說完,尼古隨即補充:“我才第五年。”
那個還不知道本名叫什么的阿雪不耐地開口打岔:“別忘了你重考過兩次。”
意思是,他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阿走暗自速算了一下,望向威嚴十足的尼古。即使一旁有人搗亂,尼古依然不顯慍色,一派泰然自若的樣子。阿走雖然想遠離煙害,但這位尼古學長看來不是難搞的人物。
然后,清瀨終于開始介紹另外一位。
“阿走,這位是巖倉雪彥。他是法學院學生,跟我一樣四年級,大家都叫他阿雪。別看他這樣,他可是已經通過司法考試了。”
“你好。”阿雪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人如其名,他的皮膚透著不健康的蒼白,戴著眼鏡,瘦得像竹竿一樣,看起來有點神經質。阿走告訴自己,最好少惹這個人。
尼古從口袋掏出香煙點燃,阿雪埋怨的眼神根本沒被他放在眼里。
“灰二啊,剛才二樓鬧哄哄的,是在吵什么?”
“不出我們所料,那對雙胞胎很快就把地板踩破了。”
“這么快啊!”尼古笑了。
“真夠白癡的,這兩個家伙,”阿雪板起臉,“虧我們特意把青竹最大的房間分給他們兄弟,結果卻把地板踩破,白費我們一番心意。”
“二樓靠近玄關的房間本來就很脆弱。現在得想個法子來加固才行。”
經清瀨一說,阿雪倏地皺起眉頭。“我覺得都是王子害的。”
清瀨和阿雪忙著交談時,阿走和尼古默默地杵在一旁。尼古用他驚人的肺活量,一下子就把濾嘴前那一大段香煙吸成灰燼,然后直接在自己的房門上捻熄。
“喂,阿走,”尼古跟其他三人一樣,才剛認識就親昵地直呼阿走的名字,“我有個重大發現。”
“什么?”
“你們三個的名字,跟知名卡通里的角色一模一樣!”
“是嗎……”
阿走對卡通不熟,所以只能回他一個不痛不癢的反應。只見尼古用夾著第二根煙的指頭,依序指向清瀨、阿走與阿雪。
“灰二是海蒂,你姓藏原,所以是克拉拉,還有就是山羊小雪。我沒說錯吧?”[4]
“拜托你不要隨便把別人說成山羊。”
剛跟清瀨說完話的阿雪,硬把尼古推回104號房。
“而我呢,就是那個彼得……”
阿雪不等尼古說完,猛地關上104號房門。怒火中燒的他跟著轉身躲進自己房里,粗暴地甩上102號房門,獨留煙霧與余音浮游在陰暗的走廊上。
“請問……”阿走語帶困惑,清瀨只是輕輕一聳肩。
“你別放心上,他們就是這副德性。看來這兩人都很喜歡你,太好了。”
清瀨打開103號房的門。
“好,這就是你的房間。鑰匙在這里,”清瀨指著掛在門后的黃銅圓頭鑰匙,“想從房里鎖門時,要跟從外頭鎖門一樣,把鑰匙插進去才行。大家都嫌麻煩,所以待在房里時幾乎都不上鎖。”
阿走拿起那把暗金色鑰匙:懷舊的外形,仿佛在宣告可以用來打開魔法之門。它在歷任房客的手中傳承下來,鍍金已然斑駁,透著一股溫暖的圓潤感。
清瀨徑自上前打開103號房的窗戶,讓風吹進來。房間約有十平米大,也有壁櫥。為防萬一,阿走踱過去拉開壁櫥門,往里頭瞧一眼——沒有他原先擔心的血跡,而且房內雖然看起來很舊,但仍整理得干干凈凈。
“明天我再告訴你去哪里租棉被,今晚你就先用我的毯子將就一下吧。待會兒我再拿來給你。”
“麻煩你了。”
“每層樓都有廁所和洗臉間。打掃工作的輪值表每個月都會貼在廚房,你才剛來,4月起再加入就好。至于伙食,早餐和晚餐都由我一手包辦。”
“灰二學長一個人負責做飯?”
“只是些簡單的菜色而已。中餐每個人各自解決,如果當天不需要吃早餐和晚餐,必須在前一天告訴我。”
清瀨繼續滔滔不絕地對阿走說明竹青莊的規矩。
“洗澡的話,可以去這附近的‘鶴屋’洗,也可以跟房東借浴室。想借房東的浴室,只能在晚上8點到11點之間。不需要事先預約,也不需要打掃浴室,因為打掃浴室是房東的興趣。”
“好。”
阿走專心聽著,好把清瀨的話全都牢牢記到腦子里。
“我們這里沒有門禁,如果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盡管來問我。”
“吃飯的時間呢?”
“每個人上課時間都不一樣,所以我都是先煮好,要吃的人再自己熱來吃。早餐通常在8點半左右,晚餐大概是在7點半吧。”
“知道了。”
阿走先是點點頭,然后又鄭重地向清瀨一鞠躬。“今后還請多多指教。”
清瀨再度露出微笑。阿走原本以為清瀨帶自己來竹青莊別有企圖,但在見過這里半數的房客后,他實在很難再懷疑這個人的居心。先是清瀨,然后是一一現身的那幾個房客,雖然他們都有點古怪,卻也都馬上接納了阿走。而此刻清瀨臉上的微笑,也不帶半點強迫意味,反而顯得相當含蓄。
廚房傳來掛鐘的報時聲。
“10點半了,”清瀨猛然回過神,看一眼擱在玄關入口處的臉盆,“現在還能跟房東借浴室。如果你不累,要不要順便跟我去主屋向他打聲招呼?”
兩人再次一起走出玄關。清瀨覺得一下脫鞋、一下穿鞋有點麻煩,建議阿走隨便借一雙保健拖鞋先穿著。玄關一角散落著好幾雙拖鞋任他挑選,因為竹青莊的房客喜歡穿拖鞋在附近隨意活動。
他們踩著碎石子穿越庭院,前往主屋那棟木造平房。其實,說是說庭院,也只有幾棵適合乘涼的大樹沿著樹籬亂長而已,其他都是些乏善可陳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一輛大型白色面包車承襲著庭院的風格隨意停放其中,而且那還不是它的固定車位,感覺像是車主想停哪里就停哪里一樣。這塊土地位于寸土寸金的東京都內,屋主卻在使用上如此奢侈隨性。
找到住處后,阿走內心似乎也踏實許多,頭一次對這個學區萌生一種親切感。
本來以為東京只是個雜亂、匆忙的地方呢。阿走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沒想到,竟然不是這么一回事。這里的人也很用心生活,和他土生土長的故鄉沒什么兩樣;他們一樣也種植樹籬、造園作景,追求恬適的生活。
或許是聽見阿走兩人的腳步聲,某種生物興奮的喘息聲從黑暗中傳來。定睛一看,一只棕色混種狗從主屋緣廊[5]下現身,朝兩人猛搖尾巴。
“我把最重要的房客給忘了,”清瀨蹲下來撫摸小狗的頭,“這是房東養的狗,它叫尼拉[6]。”
“好怪的名字。”
阿走在清瀨身旁蹲下,看著狗兒那雙烏黑、水汪汪的眼睛。
“它是以前住在青竹的學長撿回來的,”清瀨用手指撩起尼拉下垂的耳朵,“聽說在沖繩那邊,‘尼拉’是‘極樂’的意思……大概是這樣吧。總之,這就是它名字的由來。”
“是嗎……原來是極樂的意思。”
這只狗確實看起來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樣子,很適合這個名字。
“雖然是只看到誰都會黏上去的笨狗,但真的蠻可愛的。”
盡管清瀨一下子玩它的耳朵、一下子把它卷曲的尾巴故意拉長,尼拉仍然頻頻對兩人示好。阿走也摸摸它的頭,當作向它打招呼。尼拉戴著漂亮的紅皮項圈,沒被系上鎖鏈。“你戴起來很好看啊。”阿走對狗兒輕聲說道。
房東是個名叫田崎源一郎的矍鑠老人。
清瀨將阿走的遭遇適當地修飾了一番,并請求房東晚點向他收租。老人只是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但當他一聽到阿走的名字,表情卻略產生變化。
“藏原走……你該不會是仙臺城西高中那個藏原吧?”
房東急切地開口問,神情就像在海邊被細碎浪花濺了一整臉的人,看不出他是覺得不悅還是興奮。面對一個可能知道自己過去的人,阿走不禁緊繃全身以對,同時也再度懷疑起清瀨帶自己到竹青莊的企圖,心情頓時一沉。他不想再為紀錄而跑了,也不想再接近那個被隊友的嫉妒、競爭心所擺弄的世界。
阿走僵著一張臉,低著頭佇立在主屋的前門口。房東可能察覺阿走的態度有異,因此沒再追問下去。
“總之,你就跟大家好好相處吧。小心別拆了我的房子啊。”
語畢,房東便徑自回到傳出電視聲的起居室。可是我才剛來,就看到地板破了一個洞——阿走暗自心想,一邊回頭看清瀨。
“別說,”清瀨說,“只要房子沒垮,房東就不會來巡視。”
浴室位于主屋最里側,換衣間里還有一臺大型洗衣機。墻上用圖釘釘著一張紙,上頭寫著“洗衣請在晚上10點前完成,內衣褲需先手洗再放入”,字體氣勢磅礴,跟掛在旅館壁龕的字畫沒兩樣。由于字跡和內容的落差實在太大,阿走一時看得入神,這時突然有人從黑漆漆的浴室開門走出。
一個黑人渾身冒著熱氣地來到換衣間。這一連串突發狀況讓阿走嚇得往后一退,一屁股撞上身后的洗衣機。只見黑人納悶地望向阿走他們,一邊用毛巾擦拭身體,一邊用完全沒外國口音的日語對清瀨打招呼。
“晚安,灰二兄。這位是?”
“他是新來的房客藏原走。阿走,他是留學生姆薩·卡瑪拉,目前住在203號房,是理工學院二年級生。”
“阿走,請多指教。”
姆薩光著身子,落落大方伸出手來。不習慣和人握手的阿走,略顯僵硬地握住姆薩的手。
姆薩的身高跟阿走差不多,眼神透著一股沉靜與深謀遠慮。經歷之前那些聒噪房客的精神轟炸后,總算遇到一個正常又沉穩的人,阿走不禁稍微松了口氣。不過,還是有件事讓他覺得奇怪。
“為什么你洗澡沒開燈?”
阿走一問,姆薩回以爽朗一笑。
“為了自我鍛煉,”姆薩說,“人在黑暗中下水時,心中往往會產生很大的不安,然而我認為這是一帖省視自我的良方。阿走,你不妨也試試看。”
姆薩的日語非常標準,以口語來說略嫌生硬,感覺非常奇妙。
“我會試試看。”
嘴上這樣說,其實阿走內心想的是:又一個怪胎。
等清瀨和姆薩走出換衣間,阿走終于得以獨處,不禁輕吐了一口氣。
他脫掉衣服,打開浴室的電燈,在淋浴區搓洗身體。好一陣子沒錢上澡堂,阿走已經很久沒好好洗個澡了。洗完身體后,他決定關掉電燈試試。
姆薩說得沒錯,在黑暗中泡澡的確會讓人心生不安,更何況阿走還是頭一遭造訪這間浴室。黑暗中,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不小心撞到浴缸內側的階梯。這想必是特地為房東他老人家設計來當墊腳臺用的吧。
阿走伸手摸索著小心翼翼坐下,在逐漸變溫的洗澡水中伸展雙腳。置身黑暗中,連水也變得沉重。不知是否出于多心,阿走覺得每次自己挪動身軀,回蕩在浴室中的水聲聽來也格外響亮。
阿走閉上雙眼。迎向新生活的恐懼與不安,此刻跟著阿走一起懸浮于水面。“我們會定期匯錢給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他想起父母親失望的臉龐,以及近乎聽之任之的口吻;他想起每天不斷在橢圓形跑道上奔跑時,映入眼簾的一排排屋舍;他想起隊友對他的惡意羞辱,還有他們粗暴關上置物柜的聲響。諸如此類的片段一股腦兒涌上心頭。阿走讓自己逐漸向下沉,直到池水淹過鼻子。
呼吸越來越困難,但阿走依然不換氣,只是出于習慣地計數自己的心跳。比這還痛苦的經驗,他在跑步時可嘗過許多;跑到肺部充血,跑到血的氣味涌上喉頭,是很尋常的事。盡管如此,他還是繼續在跑,這是為什么?因為他在跑步中找到快樂嗎?還是他不想輸給任何人,不想輸給自己?
心臟開始劇烈鼓動,令它的位置所在變得無比鮮明;即便用濕漉漉的手捂住耳朵,仍掩不住回蕩在體內的怦咚巨響。阿走終于從水中探出頭,猛地吸入新鮮空氣,同時睜開緊閉的雙眼。
從陰暗的浴室窗戶向外望去,主屋隔壁的竹青莊朦朧地映入阿走的眼簾。燈火通明的窗戶比剛才多了幾扇,光線柔和地灑向漆黑的庭院,印下窗戶的輪廓。
他不禁心想,或許姆薩并非喜歡在黑暗中洗澡,而是喜歡在過程中眺望這幅景致。
等阿走回到剛被分配到的竹青莊寢室時,清瀨的毯子已經擱在那兒了。
房間四處嘎吱作響,天花板一帶尤其嚴重;枯枝斷裂般的聲音不絕于耳,一刻不停歇。
從今以后,這里就是我的棲身之處。
阿走躺下來蓋上毯子,上頭的榻榻米味拂過鼻尖。雖然嘎吱聲仍在耳邊揮之不去,心里卻比在外頭餐風露宿時踏實多了。
一閉上眼,阿走立即進入夢鄉。
姆薩·卡瑪拉在竹青莊的玄關和清瀨道別,走上二樓要回自己的房間。
去年春天他剛搬進來時,這棟木造房屋曾經讓他覺得相當不安,連走在走廊上都得提心吊膽。姆薩的老家是殖民地風格的石造洋房;以前的他,壓根沒想過自己會住在墻壁薄到能聽見隔壁房客說話聲、走廊窄得連兩人錯身都有困難的房子。
但現在的姆薩,卻深深愛上竹青莊這棟建筑,以及同住其中這一票年齡相近的房客。
姆薩想起剛才在主屋浴室認識的阿走,暗自希望也能和他相處融洽。姆薩腦中浮現阿走那運動員般的靈活身手,以及看著他時那對略帶迷惘卻又透著堅定意志的眼神。或許——或許,阿走也會很快就習慣這里,姆薩心想。
姆薩房間的前一間,也就是走廊左側那三間房間正中央的202號房,房門開了一條縫。姆薩經過時順便往里頭瞧了一眼,只見那間房的房客——社會學院四年級的坂口洋平——正在跟住姆薩對門205號房的商學院三年級生杉山高志一起看電視。
“你們好。”姆薩很想找人聊聊,于是出聲跟他們打招呼。
“喔,進來啊。”房內的兩人回過頭來,一派輕松地邀他入內。
姆薩接過表面凝著水滴的罐裝啤酒,跪坐在榻榻米上。
“KING兄,你又在看猜謎節目了?”姆薩看著屏幕里那些搶答的藝人,略感詫異地說。
202號房的房客坂口熱愛猜謎節目,喜歡到要錄下來的地步,死也要看到每一個猜謎節目不可。竹青莊的人習慣半取笑地叫他KING,也就是“猜謎王”的意思。
“那還用說!”KING邊說邊猛敲一下手邊的紙巾盒,然后對著電視大聲喊出謎底,“卡拉卡拉浴場[7]!”
原來紙巾盒是搶答鈴的替代品。
“跟KING一起看猜謎節目真有意思,怎么看都看不膩,”杉山笑著朝姆薩比了個勸酒的手勢,“因為他的反應實在太驚人了。”
杉山的外號叫“神童”。姆薩起初很納悶:為什么這個講話如此斯文的人會叫做“震動”[8]?
“不是那個!”神童趕緊解釋,“我的故鄉是在深山里的一個小村莊,每次返鄉都得花上整整兩天。啊,你知道什么是‘返鄉’嗎?”
“知道。可是真的得花上兩天嗎?即使是我,只要搭飛機飛個一天多,就能從日本飛回我的國家呢。”
“哦,所以,從時間看來,我的故鄉比你的國家還來得偏遠啰?讓我再度深深體會到,我們那個村莊真是個窮鄉僻壤……啊,你知道什么是‘窮鄉僻壤’嗎?”
“這我就不太懂了,是指鄉下嗎?”
“嗯,沒錯。村里的人都叫我‘神童’,但是說穿了,我也只有在那里才能當神童。啊,所謂‘神童’呢,是指神的小孩……”
竹青莊的房客和姆薩說話時,多半不會刻意放慢速度,也不會回避俗語。姆薩本來就具有中級以上的日語能力,但是遇到俗語只能舉雙手投降。所有人當中,只有神童會不厭其煩為姆薩解釋他不懂的俗語與艱澀的單字,姆薩也因此把日語說得越來越流利。盡管如此,姆薩還是決心向溫文儒雅的神童看齊,盡量不用那些已經學會的俗語。住一樓的尼古偶爾會取笑他說:“姆薩,聽你說話實在讓我渾身不對勁。”
姆薩喝著啤酒,跟著兩人看起猜謎節目。
在竹青莊里,只有KING、雙胞胎和尼古房里有電視。但尼古房里有嚴重的煙害,所以很少有人愿意靠近,而KING又一天到晚看猜謎節目,因此想看電視的人,大多會去找雙胞胎。
不過現在,雖然隔壁雙胞胎的房里也傳來電視聲,但沒聽到說話聲。看來,今晚雙胞胎終于得以擺脫這些聒噪的學長,兄弟倆自己安安靜靜度過一晚。
KING不厭其煩地猛敲紙巾盒,繼續自顧自在電視屏幕外搶答;等節目一切入廣告,就立刻拿起手邊的遙控器快進畫面。姆薩這才知道,原來這是錄像帶。
廣告飛速閃過,節目再度開始。接下來不是搶答單元,KING總算稍微從電視分出一點注意力。
“唉,姆薩。神童居然能悶聲不吭地看猜謎節目,真的很夸張,對不對?”
姆薩歪了歪頭,顯然對KING的話一頭霧水。KING轉過身,面向并肩而坐的姆薩與神童。
“一般人看猜謎節目一定會脫口說出答案,這樣才正常!好比當主持人問:‘請問魚字邊再加上青字是念成……?’大家自然而然就想回答:‘鯖!’可是這小子卻跟啞巴一樣死不開口,讓人看了很沒勁!”
“KING兄自己一個人看節目時也會大叫出聲呢。”姆薩想起KING每晚在隔壁鬼吼鬼叫的情景,內容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單字。
“那還用說!猜謎節目就是要這樣看才有趣啊。我不懂,怎么會有人看電視時動都不動,跟一尊地藏王石像沒兩樣!”
是嗎?姆薩暗忖。
“是嗎?”神童這下倒真的出聲回嘴了,“我才覺得你是奇葩呢。明明不是參賽者,你怎么能狂熱到這種地步?我實在不懂。”
“你何不報名參加節目,去當參賽者呢?”姆薩也插嘴道。
KING逛遍所有猜謎相關網站,每天埋首研究謎題。他熱衷到甚至膽敢踏進人人聞之色變的白煙地獄,向尼古借電腦用。KING對猜謎的狂熱,竹青莊的房客全都(躲得遠遠地)看在眼里。
“只有真正的行家才懂,在屏幕前比那些有名的猜謎王答得更多、更快、更正確,是多么有趣的事!”
KING挺起胸膛。他看上去很厚臉皮,骨子里其實很害羞,根本沒膽子上電視。姆薩看出這點后便不再多說,神童也只是淡淡地搭腔:“是這樣嗎?”
姆薩看KING一副有點尷尬的樣子,趕緊另起一個話題。
“兩位知道青竹來了個新房客嗎?”
“什么時候的事?”
“什么樣的人?”
兩人聞言立即湊過來,KING甚至還調低了電視音量。看來,KING和神童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姆薩也就順勢交代了自己在浴室遇見阿走的經過。
“我想他是今晚才來的。灰二兄說他要進入社會學院就讀……灰二兄看起來很開心。”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KING喃喃說道。
“為什么?阿走看起來是個認真的好人啊。”
“KING他擔心的,不是新房客的人品,”神童解釋,“姆薩,你知道灰二哥一心想把103號房租出去吧?”
“知道,可是那又如何?”
“那就是重點啊,”KING將手肘拄在盤坐的腿上,裝模作樣地摩挲起下巴,“姆薩,你應該從今年春天起就聽了上萬遍吧?灰二就像‘番町皿屋敷’[9]的阿菊一樣,成天念念有詞地說:‘還差一個人,還差一個人……’”
“什么是‘番町皿屋敷’?”
“就是……”
神童正想告訴姆薩,KING卻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事情不單純。灰二絕對有什么陰謀。”
“為什么灰二哥這么堅持青竹要住滿十個人?”
神童歪頭思索,KING則煞有介事地推理起來。
“我在這里已經住第四年了,可是住滿十個人……我現在可不是在說笑。”
“知道,別賣關子了。”
“可是這里從來沒有住過十個人,因為竹青莊只有九間房。”
“說得也是。”
“但是今年不一樣了。打從雙胞胎住進201號房,灰二就開始跟個幽靈一樣不斷咕噥著‘還差一個人’。”
“的確,灰二兄好像非常堅持,一定要住滿十個人。”
姆薩也點頭表示認同。清瀨平常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不論竹青莊鬧出什么大小事,他也總是淡然處之。今年他卻滿心掛念著103號房能否租出去,還讓旁人一目了然。姆薩也曾經為此納悶,心想他到底怎么了。
“湊滿十個人后,究竟會發生什么事?”
“誰知道,”KING撂下這句話后,又隨口瞎猜一句,“搞不好會出現數盤子的女鬼!”
“是你自己先嚷嚷事情不單純的!拜托你認真想想好不好?”
神童對中途離開話題、轉頭繼續看電視的KING提出抗議,但KING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猜謎節目吸引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心不在焉隨便回應。姆薩和神童兩人又聊了一下清瀨的企圖,但終究討論不出個結果。
202號房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就連猜謎節目,這時也出現好長一段空白,靜候挑戰者答題。這時KING突然又冒出一句:“不管怎樣,要是會發生什么對我們不利的事,灰二一定會跟我們說的。那家伙雖然老是拿掃廁所這種事碎碎念個不停,但除了這個之外,基本上還算是個好人啦。”
一點也沒錯!姆薩心想。清瀨絕對不可能做出陷害竹青莊房客的事。
姆薩完全沒感覺到什么“不祥的預感”,因為剛才他見到的清瀨,看起來是那么開心。那神情,幾乎跟去年姆薩生平第一次目睹積雪時一模一樣。
注釋
[1]“走”在日文中為跑步的意思。
[2]合人民幣約一千五百元。
[3]日本古代為了防止敵人入侵建筑物而設置的機關地板,一踏上去就會發出聲響。
[4]尼古說的是《阿爾卑斯山少女》這部卡通。日文中,灰二(Haiji)與海蒂(Heidi)音同,而藏原(Kurahara)和克拉拉(Clara)音似。
[5]類似于中國建筑的檐廊,但是緣廊鋪地板,可供坐躺。
[6]尼拉(ニラ)與日文的“韭菜”音同。
[7]羅馬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在羅馬城外建造的巨型公共浴場,遺址存留至今。
[8]日文中,“震動”與“神童”音同。
[9]講述女鬼阿菊數盤子的知名鬼故事。內容多是阿菊被誣賴打破盤子,含冤而死后,鬼魂在井邊徘徊不去,出聲數著:“一個盤子……兩個盤子……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