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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雪北雨

  • 南雪北雨
  • 紅塵一燈
  • 9159字
  • 2019-12-08 13:53:17

長春是中國最嚴寒的城市之一,自十月起至次年三月長達半年的時間都處在寒冬里,哪里有“長春”,幾乎就是“無春”。在冬城,雪便成了主角。北方的雪的確是“如粉”“如沙”“如包藏火焰的大霧”。如果說南方的雪是溫潤柔和的,那北雪一定是冷美人,讓人只愿遠觀,不愿觸碰。

莊曉晴對此抱怨過多次,說:“真的是相見不如懷念,我心目中的雪那么美好,本想著四年跟雪在一起很開心,誰知道長春‘下雪’就是在‘下沙’,哪兒有飄雪,只有漫天的白沙。”

莊曉晴是我大學最要好的朋友,其實她不愿看雪,不是因為雪不美。最重要的原因是爺爺離世的那個晚上,她遠在北方,唯見滿天的大雪。

在天高遠云軒邈的北方長大的我一直在想象,什么樣的山水能養成這樣的姑娘:目光清深,眼彎似月牙,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燦若朝霞。按照正常的邏輯,像莊曉晴這樣的女孩在大學不說風光無限,也至少應該風生水起。然而并沒有,這哥們兒愛好一個深居簡出,深居圖書館,平常很少出校門,極少購物,消費。她爸電話里問她“錢是否夠花”,她總是說:“夠啦、夠啦、不用、不用…”

為什么說她怪異呢,她的室友感觸頗深。大家都在追劇中,可是莊曉晴同學與室友們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她自顧自地嗨歌《切格瓦拉》:“是誰點燃了天邊的朝霞,千年的黑夜今天要融化”……,最后室友們不堪折磨,只喊“莊曉晴,放過我們吧!”話說莊曉晴是鄉村出來的孩子,時常去下鄉當志愿者,自從學了支農的歌曲,就開始唱那些同學們都覺著“出塵脫俗”得難以理解的歌。不過我聽著還行,覺得有泥土的味道。

說到莊曉晴的審美取向,我經歷了一個從深深地不以為然到深以為然的過程。她的審美是:樸素的就是好的。一套運動服穿了四年,不增不減,就是我第一次在運動場跑道上認識她穿的那件。對此我旁敲側擊地點撥她:“哥們兒,你去買件衣服吧,這么冷淡,沒人要啊我可告訴你。”對此,她云淡風輕地說:“我也覺得,不過我的錢得攢著下鄉用,要不你幫我買吧!”于是我瞬間表贊同,“其實樸素點挺好,特別是有錢而不亂花錢,才是真正的簡樸!”

大二那年,我要去千丈見底水皆縹碧天下獨絕的長白山天池,莊曉晴的室友們也去了天似穹廬的草原,她硬是抵抗住了天池的美色和草原的誘惑,又去了村里,說要去給小朋友上課,一個假期杳無音信。

再開學時,莊曉晴約我出來,抱著一袋青翠的黃瓜遞過來,說:“村里阿姨送的,給你!嘿嘿,我這么好,你是不是應該夸我一下!”

“我謝謝你!一個假期毛線消息都沒有,說好要一起過的生日呢?”我故意冷著臉,本來要給她過生日,這哥們沒回得來。她挽過我的手,說:“跟孩子們一起過啦!好餓,去村里又忙又沒好好吃飯,快帶我去吃點東西先!”

一路上,莊曉晴又開始講起她的友情論:“在大學還能找到我這么好的朋友,你要學會珍惜!有句‘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知道吧,就是實在沒什么好送給朋友的,折枝梅花,就算是送給朋友一個春天了。我可是從村里給你帶回來了滿滿的青翠的夏天,而且還能吃,這么深情厚誼!是不是很感動!你吃一個試試,不用洗,沒有農藥化肥。”

莊曉晴的友情論和清氣滿乾坤的黃瓜洗腦又洗胃,于是我們又開始了一起深居圖書館,揮汗體育場的大學生活。

長春的氣候也益于培養友情,當一層又一層的冰面凝結起來時,出門最好要結伴而行。冰面清寒、風雪不止,必須手挽手才能一往無前。我想,無論與誰手挽手共渡長春的四個寒冬,你們都會成為摯友。

記得那天的雪真大,重重地落下來。就是在這個雪夜,莊曉晴的爺爺去世了,一南一北,她的爺爺在老家南方,而她只有北方漫天的風雪。

莊曉晴沒有回家去參加葬禮,卻讓我陪著在雪地里點燭焚書。不知是雪太涼還是爺爺的離世帶走了她一半的溫暖,莊曉晴往后總是體寒如冰。

那天夜里,雪花簌簌地落下來,仍是沙沙的,暖黃的路燈將地上的雪冰晶照耀得光芒點點,宛若磚石發亮。莊曉晴沉默著,將新落的蓬松的雪踩出聲來,我們向運動場走去。在雪地里朝南點燃蠟燭,燭光躲閃著寒氣似的晃動著,她的眼神也隨之若隱若現,“爺爺活著的時候我不在家,現在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她拿出爺爺送的柳體字帖,一頁頁撕下來遞到燭火旁點著了,火光照著她的表情很寂然,眼神更深了。我也不知道過世的爺爺們都是怎么跟在世的孫女兒們交流的,自然也不知道莊曉晴這種點蠟燭的隱語爺爺是否得知。她沒有落淚,也沒有說再多的話。我知道,她是在深深地自責……

說爺爺的離去帶走了莊曉晴一半的溫暖并非夸大事實。她自小父母都比較忙,爺爺就成了莊曉晴的實際看護人。村里的老人帶孩子,幾乎只負責知飽暖,剩余的就管不了許多了。莊曉晴的爺爺不大一樣,他曾是村小的老師,寫得一手好字,已退休回家,于是莊曉晴成了他最后一個學生,他總是提前教給莊曉晴下一年級的知識,這對于農村的孩子而言是很珍貴的。莊曉晴念書的路是爺爺替她打下的地基,然而讀書這條路,卻將莊曉晴送得愈來愈遙遠。

還有她月牙一般清明的眼睛,也是爺爺從小培育出來的。直到現在,莊曉晴寫字看書也還是后背挺得溜直,絕不會趴到桌上去。初學寫字時,爺爺與她玩一個游戲,在下巴與桌面之間立一根筷子,她不得不直起后背,這就形成了隱藏的觸感,以后看再多的書,那雙眼睛都還是明燦燦的。

日落山氣暖,斜暉將傍晚的一分一秒都照得很柔和,堂前檐下的燕子翩躚著,時入時出,門前大路上挑水的扁擔聲咿呀著,與井水灑落地面的清響聲和成二重奏……每當這時,爺爺就靠在檐下的椅子里,點一根煙緩緩地燃著,與行走路上的街坊鄰居打聲招呼問個好,莊曉晴這時便搬一張小凳子,靠在爺爺膝蓋上也望向鄰里的背影。爺爺便會講起他們那個年代的故事:有一年土匪來了,又趕上饑餓年月,全村把能吃的都吃了,連樹皮都扒了下來在鍋里煮爛了,嚼碎了再咽下去……我還有一個兒子,就是你二叔,那年他生病了沒治好,早早就去世了……

年幼的莊曉晴對那些故事充滿了無限的興味與疑問:土匪長得什么樣,兇么?他們有槍么嗎,只搶東西嗎?那時候吃的樹皮還有么,我們哪天也去山上扯點回來嘗一嘗吧……

不過,莊曉晴最愛的游戲還是聽秒針。爺爺戴著一塊上發條的手表,每當在屋檐下坐著休息時就要擰上一回,手表里的秒針在一格一格地往前蹦著,若是將耳朵伏在上面,就能聽見不緊不慢的“嗒、嗒”聲。莊曉晴覺得時針太老氣橫秋,分針也毫無生氣,秒針就很可愛,仿佛時間通過秒針在說:“走了、走了!”于是人們每聽到秒針走一小步,都感到很珍惜。

他們家鄉的周日是趕集的日子,縣城周邊各處村子的人們都會去趕場子,農民們或多或少背上紅的辣椒、亮的黑豆、滾圓的黃豆等各式各樣的五谷雜糧,并排擁擠在農貿市場道路的兩側,等著商販來收購。要是遠遠地看著戴歪皮帽,雙手反背在身后,手里拿著桿稱的人,八成他就是二道販子了。一條街的貨物擺著,他可以慢慢兒地看,從容地講價錢,你若不想賣,他盡可以上別處去看看。莊曉晴說她小時候就是想不通,為什么紅豆要生長好幾個月,播種除草施肥之外還得天天盼著下雨,好不容易出落得標致,可是任你再漂亮的紅豆,到市場上去一樣會被挑三揀四,換得很少的錢,日子一寸一寸的都很艱難。

不過這都是一時的感慨,只要爺爺例行地帶著莊曉晴去吃一碗餛飩,什么就都煙消云散了。爺爺每周趕場有幾個固定吃午餐的館子,莊曉晴都去過,她就是爺爺的小尾巴。最吸引她的還是那碗餛飩,熱騰騰地端上來,鮮美的皮兒透出餡兒的樣子,嵌著翠的蔥花,滿灌著湯汁咬上一口,物我兩忘……

等到上了中學,莊曉晴長成大姑娘了,上學回家,就換成她給爺爺帶好吃的。每到周末,就把爺爺的衣衫洗凈了晾到院子里太陽底下。“聽秒針”的游戲不大玩了,她的手腕上戴上爺爺送的一塊手表。而現在那塊手表也早已停轉了,放在了老家。

上大學后,爺爺把自己的孫女兒交給了遠方。北方的冬季正天寒地凍時,南方的寒冬是天陰雨濕,她的窗外是紛紛暮雪,爺爺的門前是絲絲細雨。

南方幾乎是無雪的,卻好以雨代雪,冬日里的雨下起來就沒完,直到屋檐下、屋內的空氣里、乃至被衾上都潮潮的,滿世界都是水氣,衣服總也晾不干。讓人日日夜夜都只愿意緊挨著火爐坐著,離開火爐一段時間,那無處不在的濕氣就會連人的內心都打濕了,只有望著火爐里火紅的顏色,才覺得世界還是有溫度的。其實莊曉晴有些太看重自己所能帶來的溫暖了,她能做的,都沒有那日夜陪伴守護爺爺的火爐多。她能說的,也只有千里通話時那句“爺爺你注意身體,過年時我就回來了”,對于爺爺來說,兒孫繞膝已是往事,能真正陪伴他的只有一盞燈、一個爐火、一張床,門外空階滴到明的屋檐雨。

終于到過年了,年年春節都相似,今年除夕已不同,爐火已滅,鐘聲已停,莊曉晴過了第一個沒有爺爺的春節。往年爺爺坐的位置還是給他留著,空擺上了一個沒有人會動的虛碗。莊曉晴強忍著淚光,回自己的房間靜默了很久,再出來時,她媽媽說:“明天到山上去給爺爺燒點紙吧!上柱香。”

青山依舊在,那片沙樹林仍舊綠著,落葉厚厚地鋪在地面上。一切都很熟悉,莊曉晴跟在爸爸和弟弟身后,腳下的路是新開的,站在那山路上回身看,能遙遙地俯望著他們的村莊。莊曉晴遠遠地感到爺爺的墳地就在前方,她寂寂地想,爺爺給自己挑了個好地方,林木俱佳、依山遠眺時能看到家里。

可是莊曉晴怎么也想不到會發生那樣的事!

終于站在墓碑前了,莊曉晴卻怔住了,她盯著碑上的銘文,眉頭緊鎖,回頭緊張地問:“爸爸,你們誰刻的碑,怎么爺爺的名字都搞錯了?”她爸爸正用鐮刀清理著一些新生的雜草,回答說:“就是請人刻的!”莊曉晴急了,上前拽住她爸的手,說:“你先別弄,我是說爺爺明明是叫莊文才,為什么碑上寫的是莊大鵬?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那是你爺爺自己寫的,他寫了張紙條,上面就說要用莊大鵬。”

“為什么呀?我從來都不知道還有這么個名字啊!”她很疑惑,很不解,很震驚。

“我也不曉得的,也沒聽過,問過你大伯和姑媽,他們也都不曉得。”

爺爺生前的許多知心話都會跟孫女兒說,莊曉晴深信如果她能陪在他身旁,絕不會出現這種謬誤。而現在,爺爺已經不在了,留下這樣一個無人能猜透的謎題。天若有情,只有天知!莊曉晴很無助,她看著碑文上陌生的名字,癡癡地說:

“那他又怎么會提前給自己寫刻碑的紙呢?”

莊曉晴她爸默默地又去清理雜草了,說:“哪個曉得哦……”

她回頭望著陌生的名字十分不適,可是為什么會這樣,沒有人能回答她。

點燃蠟燭,上香,像往年給奶奶掃墓那樣,給爺爺化紙錢。弟弟在一旁,望著她姐姐欲言又止的樣子,頓了一會兒,說:“爺爺去世之前那段時間,問了我好幾次,‘你姐什么時候回來?’我只能安慰說等放假過年就回來了……”

莊曉晴的淚水直往上涌,哽咽著微弱地問:“你知道為什么碑上要刻這個名字么?”

“沒有人知道,爺爺他自己寫的…”

爺爺,你生平愛走四方,大鵬!是想萬里長空去看遍山河嗎……

大學四年已逝,收獲有二:承蒙上天眷顧,獲得了我們天荒不老的友情;感謝下鄉的經歷,不愁找不到工作。畢業那天,莊曉晴他們班共有四十多名同學,有兩個找到工作的,一是超級學霸,去了一家什么公司,二就是莊曉晴,高高興興地回了農村,果然是另辟蹊徑。余下的同學們有三種狀態:考研、考公務員、蒙圈中。就這樣,莊曉晴去了長春的一個村莊,投入了生態農業與大自然的懷抱,而我選擇回了BJ。

太陽升朝霞,金燦四野,庭前一樹,升起炊煙,莊曉晴終于過上了她夢寐以求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日子。她還告訴我一件賞心悅目的事,終于找到了看雪的最佳姿勢——大炕上觀雪,得其美不感其寒,品人間至景。那天她正在炕上埋頭寫字,室內溫暖如春,忽一抬頭,紛紛暮雪裊裊而來,怕弄疼了屋檐、驚醒了冬草一樣,輕輕地問候了她的窗臺。

也是在那個冬季,她遙寄了一瓶自釀葡萄酒給我,從長春到BJ,瓶身還帶著風雪寒氣,倒一杯,透過酒色,仿佛能看見泛著白霜的紫紅葡萄,那是在雨后初晴時將帶露的葡萄摘下,用晨光甘露的味道釀成的。中國鄉土釀出的酒,也可以美得讓人窒息。記得那年暑假她捧回了一個翠綠的夏天,這次又遙寄了一個醇美的冬季,自然鄉土果然魅力無窮,難怪莊曉晴那么迷戀!

桃李春風一杯酒,知是故人來。兩年后,我又喝上了莊曉晴的佳釀,不一樣的是這一次,她留在了BJ。沒來BJ工作之前,談到京城的空氣、食物、地鐵,她總是一副嫌棄又驚恐的樣子說:“不行,受不了,我會死掉的!”就是這樣的她,來BJ工作兩個月后,上下班四個小時,一樣的地鐵、一樣的空氣,事實證明她預言失敗了。BJ兩千萬人民也沒有死掉,我在BJ生活了這么多年,也好好兒地活著,京城的藍天也越來越多,我告訴她:“出門多騎自行車,少制造點兒生活垃圾,比嫌棄霧霾一萬次都管用。”

都說京城那么不好,兩千多萬人聚集在這里,都各有各的理由,莊曉晴的是什么呢?!她曾一本正經地說:“要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在中國鄉土見了大地,這回得好好兒地看看中國的天。”這話我可不愛聽,當時我就跟她說,“我不喜歡聽這個,你應該講因為我也在這里啊,你離不開我才對!這之類的。”

莊曉晴愛發牢騷的毛病與大學一樣,還是沒有改,不過BJ沒有長春那樣的雪,她就只好換了個主題:什么獨在異鄉為異客,說自己反認他鄉作故鄉。一六年國慶節,她說:“我都七年沒在家里過中秋了,今年想回家,你也去吧,帶你見識下南方的山水。”

“看你的樣子,有那么好么?”我不以為然地問。

她立馬沉醉的樣子說:“當然了,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那你印象中的北方是什么樣的?”

“北方?那完全不一樣好么,就是天高任我飛,牛皮任我吹,特別是東北!”

……

有賴于中國雄偉發達的鐵路交通網,旦夕之間,山川已換裝,告別了北方的云闊天高,舉手投足間我們已回到了莊曉晴的家鄉。她一口南方方言跟鄰里大伯嬸嬸打招呼,指著眼前的石板房和小樓說這就是她家了,那老屋還蓋著青石板,很濃的地方感,靠后的是二層小樓,一看就是后來新蓋的房子。穿堂而過時,她媽媽已經迎出來,很溫和地對我笑著,說:“來了,快進屋吧!”

然后轉而把莊曉晴拉在身邊,看了一圈后,要跟自己女兒比比身高,末了說:“不曉得是我家曉晴高了,還是我長縮水了!”

莊曉晴摟著她媽媽笑道:“當然是我長高啦!老媽,我們餓了,車上都沒怎么吃東西!”

午餐后,莊曉晴帶我熟悉環境,首先參觀了她家的小菜園,各式蔬菜生長著,然后是小樓頂種的花草,有一種落地生根的花,一片花瓣落到地上后,借著一點兒水分和葉片本身的營養,又生出新芽,已經長滿了一地。還是南方空氣里的水分足,這要在北方,早就干巴了!

再就是看老屋了,她說:“原來一家人都住在老房子里的,不過老房子可破了,記得小時候外面下大雨,家里就落小雨。這里一個盆,那里一個缸,一滴雨落下來就是一聲清響,響出那個年月的清貧。不過現在回憶還覺得那聲音挺好聽的!后來蓋了新房子,就不再住了。但爺爺還要住在這里,原本讓爺爺也搬到新房子去,他不愿意,說住著不舒服,不方便。于是把老石板房翻修之后,爺爺仍舊在這里,直到前年去世……”

說到往事,莊曉晴情緒轉低沉,顏色有變。偶爾回家,我不愿她太傷神,便拉著她到別處去看了。

莊曉晴第二天開始就感冒了,果然是在外時間太長,回到家之后反而不適應,她卻不以為意,第三天感冒轉為高燒了,再起床時,已經神情倦怠。她爸爸趕緊準備上醫院,她媽媽擔心地說:“好不容易才回趟家,怎么一回來就凈生病了!”南方的民俗中有一種說法,是過世的老人會找回來,來招自己疼愛的孩子。怎么確認是不是老人回來了,有一個方法是“占水飯”。只見曉晴媽媽端了一碗水在門口放定,拿了雙筷子試著,小聲念道:“是不是曉晴她爺爺,你要想她就要保佑她好好地嘞,怎么一回來就病了,是就站著,是就站著……”不一會兒,那雙筷子果然明晃晃地立著了,曉晴媽媽便到廚房盛了些米飯放進水中,筷子也隨之倒下。她把筷子在碗上橫著放穩了,回頭說:“占過水飯了,快送她去醫院吧!”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儀式呢?我不太懂,只覺得透露著濃濃的鄉間風俗。爺爺的確是去到了她的夢里,但是我想,即便真的來了,爺爺也并沒有要帶走莊曉晴的意思,他還是會懷著疼愛的心情,希望自己孫女兒一切都好。

連續兩天輸液之后,莊曉晴漸漸地好轉了,又是會說會笑的她了,喝著她媽媽熬的粥,笑著說:“我這些年好像都沒生病耶,哈哈,沒想到這次回家居然發燒了。老媽,其實這挺好的,只偶爾病一下,還是在家里有人照顧,再出去就沒事兒了。”

爐火里的煤金紅透亮地燃著,屋里很溫暖,屋外落著小雨,掉在瓦上,菜園子的蔬菜葉上,窸窸地響。曉晴媽媽手忖著下巴,看著屋外不說話,細細地想著什么似的。過了一會兒,曉晴媽媽回過頭來望著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她慢慢地說:“都沒給你講,其實爺爺是自己吃藥才死了!”

莊曉晴腦袋嗡地炸了一下,放下喝粥的勺子,屏息望著她媽媽沒有說話。

阿姨有些猶豫,但是開了頭又只能繼續說下去:“有一天還在下小雨,對門袁家奶奶看著爺爺在門口攔車,問他要去哪兒?他只講要出去逛逛。袁奶奶就勸他不要去,說天又下著雨,他腿腳又不方便了還一個人。他只講說想去逛逛,然后上了路過我們家門口的大巴車。袁奶奶想想覺得不太對頭,我們又都沒在家,遇到你二哥,給他講了,你二哥又給我們打電話才曉得,又才趕緊去追。后來恐怕是大巴車的人看到他年紀太大不敢載,在水草坪那兒讓他下了車,那天雨又下啊,我們接到他的時候渾身都淋得濕糟糟的了。人接回來了,我們問他想去哪兒。他又生悶氣不肯說……”

“又過了幾天,他一大早上都沒起,等你爸爸去看的時候,已經叫不醒了…”

“在這之前有一回他買藥,我們發現之后給他扔了,不知道哪個時候又去買了。”

莊曉晴已經徹底蒙了,像是有一萬句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哽了半天最后才緩慢又小聲地問了一句:“這些事怎么當時不給我講呢?”

曉晴媽媽說了這些,已經快忍不住要哭的樣子,才滲出一點眼淚就趕緊去擦了,聽到曉晴這么問,她又委屈地擦了一回眼淚,洗了把臉,無助地說:

“你在外面讀書,又不能天天守著他,給你講也沒有用,你又遠,我們又怕你分心……這次你一回來就發高燒,我是怕爺爺在怪我們不給你講這些事,他本來就是最疼你的…”

莊曉晴已經木然了,像一只呆傻了的小鳥,沒有什么神情,只是看著屋外下不停的雨。

曉晴媽媽望著怔住了沒什么反應的女兒,抹去眼中的淚水,提了口氣,勸解著:“都過了這么長時間,你也別難過。剛開始我也怕,一看到老房子的門口,總覺得他還坐在那里一樣,晚上你爸爸不在家時,我一個人都不敢去關門。后來再仔細想想,覺得我們也沒什么對不起你爺爺的,兄弟姐妹四個人,你爸爸是最小的,爺爺不愿意去他們家,挨著我們住,我們也從來都沒有過怨言。要用的也給他買,吃的喝的他不想做時就給他送去,其實你爺爺的日子不說好得很,但比起有些人家,他是算好過的。”

莊曉晴并沒有怪父母的意思,她也知道這村子里的老人中,爺爺的生活還算是可以的,沒有哪家兒女能每天很有耐心地陪老人說話,自己的父母也是做不到的。難怪爺爺自己要事先寫好碑銘,他早就不想再活了,只是沒有知心人能說句話,終于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改為“莊大鵬”。

曉晴媽媽自然也不清楚,她緩了好一陣之后,才說:“媽,我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我自己都不在家。”然后她說要休息一會,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南方的空氣真是很濕冷,屋外天陰更兼細雨,愈來愈緊。

推開莊曉晴的房門,她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望著落地窗外的偏風斜雨,聽到我的腳步聲后往旁邊欠了一下,讓出一個空位來。

默然無語,兩人望著窗外的南方風雨,一襲薄霧遮遠山,滿村細雨織輕紗,桂香盈盈帶雨來,幽草一株垂淚下……我實在是習慣不了這南方的愁思和那屋檐水空階滴落的寂靜,對莊曉晴說:“對不起啊,我姥爺去世時我沒見到他最后一面,還在你面前哭了半天,哥們兒太不夠意思了,還得讓你來安慰我!”

莊曉晴淡淡地慘笑,回憶著她關于爺爺的那些記憶……

九歲那年,奶奶就去世了,那之后爺爺就是一個人。不過他這個人比較達觀,看報讀書聽歌趕集趕廟會都愛,他喜歡四處走,總也不閑著。我上大學那年七十了,每天清晨出去散步,身體一直比較好。大二那年春節回來,可能是一整年地不在家,感覺他老得太快,已經要柱上拐杖才能行走了,也看不清楚字了,見了我有些激動,站起來顫顫的,笑著說:“你回家來啦!”不一會兒后又歇到椅子里去了,笑意也像水里的魚浮到水面一現,就又沉入水底去。他說讓我陪他到縣城剪頭發,還想去走走,去看看,平時沒有人能帶他去。我心底一陣心酸,忍住了,高興地說:“我們明天就去!”

第二天帶他去理發店,老板一看就與他很熟悉,見了面就說:“您老人家來了,快過去坐著烤火,今天冷!”動手剪頭發時,又說些家常話。“您挺長時間沒來啦,身體還好吧?!”爺爺說:“還可以,就是腿走不了遠路,今天喊我家小孫一路來的。”

老板很仔細地給他剪了頭發,刮胡子,又用溫熱的水洗了臉。一切妥當之后,又不肯收爺爺的錢,推讓著說:“下次再給吧!”我明白他是看爺爺好不容易才來一次,看這情景,下次還不一定再來了,因此不愿再收那老熟人的最后一次錢。但是我們很堅持,說“下次再給下次的”,那位和善的大伯也沒有再推辭。

然后我陪爺爺去縣城四處看看,他確是老了,走路得先讓拐杖邁出一步,左腳跟上一步,右腳再跟上一步,因為抬不高步子,鞋底在地面拖沓著摩擦出沙沙聲。爺爺不讓我扶他,總說要自己走,自己能走得動。于是我便守在旁邊,把步子放得很長很長。終于到了那家餛飩店了,我要了兩碗,熱騰騰地端上來,薄亮的皮兒透出翠的蔥花和豐盈的肉餡,仍是一樣鮮香的餛飩,只是爺爺拿起筷子時止不住地微微顫動著,我不得不承認,他真的老了。

之后爺爺還想在縣城逛逛,我們便又緩緩地在大街上移動著,可是偏偏天又下起雨來,我想帶爺爺到商店里先避雨,安頓好他我再去找車。距避雨處不過一百來米,爺爺的腳步卻快不過落在腳邊的雨點,只能一點點行進,終于進到避雨處時,他的帽子、衣服上已沾上了好些雨水……

那是我最后一次陪爺爺做他想做的事。其實能夠自由隨意地四處看看,是他很重要的生活內容,因為沒有繼續的條件,失去了生的理由,這是他不愿意的,于是他選擇了讓時間停止。總覺得他的新名字里蘊含著他的心愿,我想他還是很眷戀著世間的某些地方,想再去看看。

其實如果我能陪著,爺爺的鐘表或許還能再繼續轉下去。可是為了陪伴不去上學?這樣的事,爺爺本身不會奢望,父母不會同意,天下的孫女也十有八九只能有心無力。是不是其實我們都太忙著要發展了!

那夜夢中,我朦朧中聽到秒鐘滴答的聲音,畫面很黑而且灰,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隱約從黑夜里分辨出他的身影,他手里拿著一塊懷表,懸掛在窗前,于是小時候熟悉的滴答聲響起來,我知道秒鐘每走一步,時間都在流逝著……

末文

莊曉晴的往事說盡了,我也只有坐陪和看雨的份兒,不能再多說些什么。不過這一次,我是真的見識了南方的山水,尤其是這細雨,一絲一絲地,直往你心里鉆。雨終究會停,再過兩天,我們還是得回去的,回到大城市里去……但是對于莊曉晴而言,只有回家,才是真正的“回”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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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先婚后愛+男主他超愛】江茉莉穿成了年代文里的惡毒繼妹。書中,原主的娃娃親對繼姐江晴一見鐘情,要與原主退婚改娶繼姐。原主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沒能改變被退婚的結局,一氣之下跑去攔娃娃親搭乘的火車,被火車給撞死了。江茉莉:好小眾的死法!好在,她的目標不是跟女主爭男人。只要被他人反感和嫌棄,達到萬人嫌成就,她就能帶著1億現金回到原來的世界當富婆。——娃娃親上門退婚這天,江茉莉錯將男主認成娃娃親:“彩禮四轉一響外加500,婚后你的工資必須全部上交,我不做家務,不和公婆同住,也不生孩子,辦不到就不要耽誤我。”男人嚴肅道:“彩禮給你,工資也給你,但我不回家,你能接受嗎?”江茉莉:還有這種好事???——見家長這天。江晴含羞帶怯的跟父母親戚介紹:“這是我丈夫,張家明。”江茉莉扭頭看身邊男人,“他是張家明,那你是誰?”“我是陸埕,家明的領導。”江茉莉:!!!——張家明談了個心儀對象,卻被娃娃親的封建糟粕所阻,無奈向陸埕求助。陸埕欣然陪同屬下去勸誡女方退婚。女人虛榮貪財,嬌柔造作,卻實在美麗。陸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人娶了,免得讓其去禍害別人。

流光柒色 2萬讀過
打賞返現,男神們爭著讓我當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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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男主、bg、雄競、非傳統神豪文,系統占比不大】沈昭意綁定了一個系統——只要給男人花錢,就會獲得不定額返現。但卻有個奇葩的規定:比例需按顏值來算。于是,她被迫開啟了一場幕后“精致養魚,養精致魚”的實驗。在不露臉的賽車手那兒試探性消費,卻被對方當成未成年,手把手教她如何申請退款;給高冷禁欲的醫學博主刷個華子,換來一句“沖動消費是不正確行為,建議預約一下精神科”;打賞語音廳哄睡主播,沒成想角色互換,對方的失眠癥被自己給治好了。……本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不料魚兒們逐漸開始真心換真心。“沈小姐,打賞的錢已經足夠買下我的終身出診權,你確定不要?”“獎杯歸車隊,我歸你。”“如果你需要,我永遠在深夜等候。”劇情逐漸走歪,沈昭意力挽狂瀾的同時,還不忘跟退役愛豆型帶貨主播合伙創業,與舞蹈區反差兄弟倆開工作室。至于嘴硬心軟男大陪玩,嗯,再去下一年的單!

眉東 0讀過
和大佬閃婚后,他又撩又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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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入夜,嬌嬌被京圈大佬摁在懷里親》已發布,感興趣的寶子可以去看看~溪南喜歡了程易十年。大學畢業時她選擇和他告白,但是慘遭拒絕。自此之后,一個遠赴國外,一個闖蕩娛樂圈。五年之后,溪南成為了娛樂圈炙手可熱的女明星,程易則成為了程家最年輕的掌門人,媒體口中的商業天才。一紙婚約,將兩個人又重新聯系起來。傳聞易風集團的總裁程易行事雷厲風行,為人孤傲清貴,他的緋聞幾乎為零,卻又讓無數人趨之若鶩。但最新的報紙一出,京市所有名媛小姐都瘋了。據報道說:程易已經隱婚,還曾在國外找過一位很有名的珠寶設計師,訂下了一枚價值連城的鉆戒。某日,溪南正在家里看電視,忽然程易打電話過來讓她去書房拿一份文件。文件就放在書桌上,溪南一下便找到了。但同時她也發現了程易的秘密,她隨手打開了正放在柜子里的小黑盒。里面裝的正是一枚鉆戒,足足有七八克拉,說是鴿子蛋也不為過。溪南將鉆戒戴在手上試了一下,尺寸完全合適。一瞬間,心底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綻開,眼底浮動著一層不易察覺的驚訝和不知所措。1.雙向暗戀2.雙處3.冷厲京圈大佬vs明艷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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