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賴光再睜眼時,聞見的不是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兒,看見的不是醫院病房里的白熾燈。撲鼻而來的是血與鐵的腥氣,聽到的是山風怒號,他睜眼,發覺自己竟躺在雪地之上,身側風急雪驟且黑燈瞎火。他眼珠一轉,發覺自己視線頗為模糊,但大致能分辨出自己應該是在一個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地里。
見此情景,源賴光第一個反應是,自己被綁架了,京都源氏財閥的大少爺綁票可值不少錢。
但明明現在是春天,哪里來的連綿風雪?再說誰會把肉票丟到荒郊野地里?不應該是什么人跡罕至的倉庫或者廢棄建筑工地里么?畢竟電影跟電視劇里都這么演的,除此之外,還得給肉票蒙上眼睛堵上嘴五花大綁成粽子。但看自己眼睛沒被蒙,手腳沒被綁的情況,好像并不是被綁了票……深信馬克思唯物主義的源賴光震驚了,心道自己難不成是趕上了狗血熱門橋段穿越了?
他想要眨眨眼,因為視線模糊的令他著實不適。云中月隱不出,隱約能瞧見一個血紅的邊兒描繪出沉闊鉛云的凄惶輪廓。源賴光想自己應是血糊住了眼睛,他想抬手想擦一擦臉,卻發現這具身體根本不聽自己使喚。自己明明想要擦臉,但是動的卻是腿。
這時源賴光才發現,自己應該不是穿越。他應該是開了第一人稱視角——他可以透過這個軀體的眼睛觀察一切,但卻無法做出任何實質上的行為。這跟鬼上身的原理差不多,只不過他現在是才是那個鬼。
等等?鬼?源賴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貌似已經成了附身于人的野鬼孤魂狀態——
他想到演唱會那個向自己飛來的地燈和舍身擋護的鬼切……自己成了鬼魂,難不成是自己已經死了?那舍身擋在自己跟前的鬼切呢?他怎樣了?然時況根本不給源賴光細想的機會,他只覺眼前一片發黑,又是一股子沒頭沒腦的記憶填鴨似的往自己腦子里灌來。渾渾噩噩中,源賴光大致明了這具身體主人的身份與記憶。
身體的主人名叫光,具體歲數不知,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因為天生白發赤瞳被引為妖異不詳之兆故被拋棄在荒郊野外,然幸得好心的山中村民收養得以活命。待年紀稍大些,光便一個人住在里村子不遠處的一個舊屋里以砍柴販賣度日。這真是乏善可陳的一生,沒有絲毫波瀾起伏,簡直堪稱索然無味。通過光的記憶,源賴光大致明了目前大概是在天正十年,本能寺之變剛過不久,天下大亂將起之時。
可就是這么一個平凡淳樸的少年,卻妄想當一名武士出人頭地。且不說他的出身如何,而是他根本沒有錢去置辦打造一把造價昂貴的武士刀。沒有刀,他連個浪人也算不上。然這些對于目前的境況不過都是空談,現實是少年一身傷的撲倒在雪地里,被一群磨刀霍霍的山賊強盜團團圍住。如今天下大亂,有懷揣壯志雄心欲報效主公出人頭地者有之,想趁著紛亂局勢占山為王燒殺搶掠橫發不義之財之人更有之。
光是前者,但他很不幸的遇到了后者。這群強盜大概覺得今日月黑風高是個不錯的殺人放火夜,想著趁夜屠村搶掠一番中飽私囊,而光的舊屋就在村子外面,去山中砍柴晚歸的他自然就倒霉的撞上正欲進村的強盜。他手上就一把割肉都嫌鈍的斧子,自然不是強盜團伙的對手,不過三兩下便被打倒在地。強盜頭子看他死狗似的趴在地上抽搐不禁大笑,拔刀上前便欲拿光的性命祭刀。
源賴光看著越迫越近的刀影,心頭不禁百感交集,心道自己難不成鬼上身不過幾分鐘就又要人頭落地小命不保?
光僵硬的轉過頭,不知是想最后掙扎一次還是想死的體面一些。強盜頭子還頗有儀式感的拔刀擺跨正步提神凝氣,弄得好似要給光當介錯人似的。光睜大眼,手腳卻早已沒了氣力,他死死的盯著那即將下劈的刀鋒。卻忽聽狂風嘯狂撕裂沉夜,強盜團伙帶的火把頓時被烈風吹熄了大半,強盜頭子暗啐一口,然還沒等他罵一句晦氣,便聽得錚鳴刀嘯裂空而來——
空氣在一瞬間似乎變得極為黏稠,源賴光只覺自己耳畔的風聲、燃燒聲、呼吸聲、人聲被無限放大。他抬頭,只見一道雪亮刀光凌空以劈風斬月之勢旋落而下,那一刀快的肉眼近乎無法識別,只能聽見氣壓被壓縮產生的尖嘯和裂帛之聲——源賴光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快的刀,快到刀刃撕裂血肉斬斷骨頭仿佛平滑流暢如裁開絲綢。
一瞬之間,二十余人的強盜團伙盡數為此刃攔腰而斬。那冷厲兇猛刀勢堪堪停在光的鼻梁之前,一剎之間,風雪驟停,皎月破云而出,絕世名刃映著月光和星點殘余的火光,流淌出燦爛又冷厲的華光。
光睜大了眼,近乎呆滯的看著面前白發赤瞳長角的惡鬼,眼中盡是驚艷驚懼雜糅。
這的確是惡鬼,更是超凡絕世的艷鬼。他的兇艷如盛開在生死之間的花,攜著無與倫比的兇戾肅殺之氣,獠牙尖銳雪白,顱側還長著漆黑的犄角。他背后的雪地淌遍鮮血,腥氣沖天,猶臨無間??蛇@踏雪撕風而來的惡鬼卻生著一張清雋挺秀的少年面容,他立于月與影之間,一身風骨如似孤月蘊清剛。血光飛濺在他面上,襯的他秀雅眉宇無端濃麗起來,一點血花濺開在他眼角眉梢,更顯其眉鮮而怒。
源賴光渾身冰冷,他不會認錯,這就是鬼切——而他這般持刀而來,他分明也見過。
曾經在北野天滿神宮中參拜時所看見過的記憶碎片再度浮現在自己眼前,那些片羽吉光似的碎片猶如一塊塊破碎的拼圖,現在它們終于開始逐漸拼合,如繪卷一般向自己展現揭露出浩渺歲月中的冰山一角。
大江山退治之后,賴光公刻印在鬼切左眼中的記憶封印因為鬼王酒吞童子的攻擊而被解開。鬼切在護送酒吞童子的頭顱返回源氏本家途經羅生門時,白發金瞳的羅生門艷鬼化作傾世之女前來搶奪鬼王之顱。鬼切拔刀而起,斬落那絕艷之鬼的右臂。茨木童子本就是為奪回摯友頭顱而來,此時身受重傷自是不愿戀戰,奪得酒吞童子首級便離去了。然卻不想,茨木之血濺入鬼切之瞳,被賴光公封印起來的記憶盡數蘇醒——
原來鬼切根本不是什么源氏家傳寶刀所蘊靈而生的付喪神,他是大江山的妖鬼,是被源賴光生生封入刀中所制!他在大江山屠戮的無數鬼子妖女,皆是同族骨肉同胞!
蒙受欺騙的鬼切只覺天地崩塌,在他心中那般高潔、正直、強大的主人竟會欺騙他。這般相伴十年風霜與共相依相偎的歲月,原來皆是精心編造的騙局幻夢。極度悲憤的鬼切以奉上茨木童子之手的理由闖回源氏本家,一路殺進源賴光的寢殿。那時他的刀,就是這般停在源賴光面前。昔日高雅華貴忠誠的源氏重寶已然毀滅,從絕望余燼中誕生的是癲狂絕戾的白發惡鬼。惡鬼少年痛斥質問著源賴光,清秀面容猙獰扭曲,面上染血淚,白發盡凄惶。
“源賴光,你怎么弱成這樣?快點起來,你這樣趴著真像條狗?!惫砬幸砸环N審視而又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雪地里的少年。這句不屑的譏諷瞬間驚破源賴光的回憶,他愣愣的回過神,忽然明白了,他所看見的,是自己的前世。
從小被馬克思唯物無神主義熏陶的源賴光只覺自己的世界觀已經被扭曲成了DNA,但事實擺在眼前,他不信也得信。此先源賴光一直以為家族傳說中的先祖源賴光是個不世出的偉大陰陽師和退治惡鬼的故事不過是逗小孩玩的奇幻怪談。然現在看來是確有其事,且若是沒錯的話,自己還真就是那名留青史的賴光公的轉世。源賴光與賴光公,絕不是一個同名同姓的巧合。
光咬著牙從地上顫顫巍巍的撐起身子,聲音顫抖:“源賴光……是誰?我叫光,你……你認識我?你是惡鬼么?會吃人嗎?”
他驚恐的看著面前的白發惡鬼,心里一陣打鼓。可這白發惡鬼出口之音是那般雅正端重,跟他頗為狂戾的形象反差過大。這口音像是自己去城里賣柴時偶遇的,從京都遠道而來的公家貴族。但那些貴族的口音,也沒面前的惡鬼的語調來的優雅端持,甫一對比,仿佛他們就像是附庸風雅只學了個皮毛的鄉巴佬。
鬼切看著畏畏縮縮的光一陣皺眉,面上的嫌棄更不加掩飾。他冷哼一聲,提刀振去刃上殘艷將其別回腰間。這時源賴光才發現,鬼切身側佩著三柄太刀,太刀無鞘,雪亮刀刃就這般曝露在空氣之中。作為源氏家族的少主,他自是認得那三把刀是友切、獅子之子與髭切。但它們皆應是供奉在神社中的絕世名刃,真品應該早封存在博物館之中。此時正值戰國亂世,名刃當為大名藏,流落于外才是怪事。
然鬼切本來就是絕世的大妖,看來他手中的才是真品,流傳于外為人珍藏的才是贗品。
“你哪兒來這么多問題?轉世一次怎么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鬼切蹲下身湊近光,伸出尖銳的指甲戳著光的臉:“我啊,我是鬼切,你還記得嗎?”
光腦袋猛搖,他心道自己何曾見過這般惡鬼。鬼切皺著眉看著不知所措的光,終是有些失落的低下了頭:“奇怪,明明血契還在,為什么會記不得呢?難道轉世之后,人真的會忘盡前塵嗎?”
光不知鬼切在說些什么,他只感覺面前白發惡鬼身上好似籠著一層淡淡的悲傷。他不知惡鬼為何悲傷,卻本能的想去擁抱他。然不等他動作,便見鬼切一臉嫌棄的用指尖抵在他心口道:“別抖了,吾名為鬼切,乃是刀靈付喪神,只為斷惡而斬,對吃人沒興趣。你聽著,你不叫什么光,你叫源賴光。我是特地來找你的……你上輩子還欠我一場真正的對決,這是你沒還完的賬,所以這輩子你要與我決斗一場,聽懂沒有?”
源賴光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腦子早就被今夜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攪成一灘漿糊。他雖然沒讀過書,但轉世來生總是明白的。他大概知道了是自己上輩子欠了這個白發惡鬼什么事兒,現在這白發惡鬼找上自己就是債主上門前來催債。
“決斗……決斗指的是,武士之間那種決斗嗎?”源賴光怯生生的問道,他看見鬼切點了點頭后,面上卻露出了尷尬又窘迫的神情:“可是我不是武士,我甚至沒有刀——我的意思是,我不會用刀,武館的學費太貴了?!?
“你居然連把刀都沒有?”鬼切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時他將注意力放在了源賴光的穿著之上——雖說不上破衣爛衫,但這隆冬臘月的,少年卻只是裹了一層舊的不能再舊、補丁都不知打了幾層的棉衣。再往下看,兩只跑了繩兒的草鞋勉強套在凍的青白交加暗紅凍瘡的腳上。前世的華服甲胄錦履皂靴早已不復,除卻白發赤瞳和那張一模一樣的面容之外,面前貧窮的山村少年哪有昔日源氏家主的意氣風發矜傲睥睨。
“你曾經是人類最強的武士,是斬下鬼王頭顱的人?!惫砬袊@了口氣,看著源賴光的眼神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源賴光被看的渾身不自在,可他卻無甚理由去反駁鬼切的輕視。他看著鬼切失望的眼神,也不知從哪兒憋出一股子勇氣低聲開口:“我不過是個棄嬰罷了,只承幸村民好心收留容身將我收養至今。我若是……我也想會用刀。如果會刀的話,我就可以當一名武士?!?
“武士?你當武士作甚?是為了與我對決么?”鬼切沒想到源賴光會這般說,他眼神一亮,旋即饒有興趣的低下頭問道。
“當了武士,就有了可以保護他人的力量,可以去建功立業,去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源賴光仰著頭,強忍著身上的疼痛振聲道。
鬼切聞言一怔,似是沒想到源賴光會這般回答自己。他斂去面上不屑嫌惡的神色,半躬著身捧起源賴光的臉。他這才發現,這一世的源賴光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