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是第七代慶光院住持正式還俗,作為京都六條家之女嫁入大奧為將軍側室的日子。這一日封禁源賴光的鐵鏈與門鎖終于被春日局夫人親手打開,她滿面喜氣的命令著侍女給源賴光換洗梳妝,一改的冷肅沉厲的態度恭謹的祝愿她與將軍琴瑟和諧,還說這處宅邸將軍已經賞賜給了她——只是這個賞賜著實不太貼心,眾所周知,進了大奧的女人幾乎至死亦不能再出大奧半步。
可源賴光卻從容端重的謝過了這份不貼心的恩典。他任著女官為自己梳妝熏香著衣配飾,為自己戴上特制的雪白假發義髻。不過一個多時辰,在眾位女官的驚艷贊嘆聲中,鏡中的少女已然是端華明艷不可方物的側室夫人妝扮。就連多見美人的春日局夫人衷心贊嘆其美貌更甚當年的阿江與夫人。
源賴光知曉,過了午時自己便會由一頂小轎給抬進大奧。他禮貌的讓侍女們退下,說自己想獨處一會兒享受最后的安靜。春日局夫人想著此地守備如此森嚴,源賴光就算是插翅也難逃,故而難得應準了她的要求。
屏退眾人后,源賴光長舒一口氣拿出自己藏在妝匣夾層的彩紙慢慢疊起紙鶴來。終于,在她疊完最后一只紙鶴裝滿整個匣子時,日頭也略略斜過正中,想來馬上就會聽到春日局夫人請準自己登轎入城之時。然就在源賴光準備合上妝匣時,她驀地感受到一絲熟悉的氣息與腳步聲停在了半掩的門扉之前。
她怔怔的起身,卻是怎么也邁不動步子。她聽到門扉被輕輕叩響三聲后被人輕輕拉開,一句“失禮了”聽上去恍如隔世。來人聲音清朗微沉,如風震沉簫。
來人并不是那白發的惡鬼,而是一位容光昳麗儀態華重的貴公子。他著一襲白衣紫衫,胸口軟甲描金繪刻著三花三葉的龍膽紋,廣袖華服縹緲出塵如姑射仙人。源賴光沒有出聲,她認出了這是鬼切,卻不知他為何還要回來??晒砬袇s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姬君?!?
——這是他們尚在源氏時的舊禮,只是改了個更合乎時宜的稱呼罷了。鬼切的舉止問候如同將時光驟然拉回了六百年前的某一個源賴光即將出門的日子。白衣的近侍也是這般,身上配著三把無鞘的長刀前來請示主人,為主人的出行做最后的準備。
他恭謹的走向簇擁著華美衣飾的源賴光,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將她的色打掛整理對稱。
整理完畢后,鬼切又端詳了一遍她精致的容妝,可這并不能讓他滿意。他皺了皺眉,卻是從妝匣旁拿出了用貝殼盛放的胭脂用手指蘸取后輕輕在她眼尾留下一抹古艷的蒼紅。
以胭脂綴點眼尾,曾是自東方唐國傳來平安朝的時興容妝。鬼切想到了六百年前,源氏為自己舉辦開刃祭祀的那一天,源賴光亦是這般拿出一盒胭脂為自己的眼尾點妝。
點妝完畢,他又輕輕撫去精心描摹過的眉梢上殘余的黛粉。
做完這一切后,鬼切又從懷里拿出一根一尺長雕著龍膽紋樣的玳瑁簪與垂著長長的白錦紫綢絲帶、濃麗奢華描金繪著風月花鳥的檜扇。那支龍膽簪是他從大江山鐵宮殿寶庫中挑出的,這世上沒人能比源賴光更配得上龍膽花;而那把檜扇,是自己從源氏帶走的隨身小物之一,以前曾是跟著源賴光參加世家宴會時源賴光給自己充風雅門面的。
“昔日姬君出行是為佩刀,如今身為女子,鬼切認為配扇更為合適姬君身份?!惫砬袑⒛前l簪斜簪于源賴光的鬢側,又將檜扇輕輕放在她的手心:“姬君身為公家之女,出身尊貴顯赫,當配以源氏所造白槿臨月檜扇,以添姬君雅興?!?
白衣近侍的措辭用語古雅端重,做完這一切后,他緩緩退至門側,輕聲道:“時辰已至,請姬君出閣。”
鬼切的時間掐的剛剛好,他話音剛落,便見春日局帶著眾女官前來請她上轎。源賴光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后亦趨亦步卻沒有被眾人發現的鬼切,終是沒有說話。小轎已停在了院落之中,女官們沿著門廊跪了一路。就在要走下階梯時,源賴光卻驀然回首一顧,竟是淺淺一笑——
入眼之人是那般美好出塵的少年,立于庭前,好似玉樹生芝蘭,白衣清雋,通身風骨當襯得起霜松映皎月之嘆。
鬼切聽到她低低說了一句:“那個答案,或許我已經知曉了。因為我的想法,大抵是跟前兩世一樣的?!?
她說罷垂下眼眸,頭也不回的進了轎子。鬼切怔怔的想著她那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心口頓時酸脹的像是有什么積壓已久的東西即將破封而出。他下意識的要追去攔下轎子將那個答案問個明白,卻見一個女官附在春日局夫人耳畔說了些什么。聽得女官私語,春日局冷哼一聲輕攏打掛便往源賴光的房間走去。
鬼切素來是厭惡這個老女人的,他心道這惡毒的老女人又要作甚。他想著那個答案過會兒再聽也不遲,于是便跟著春日局走到源賴光的房間。
可春日局的舉動讓他驚呆了——
他只見春日局輕車熟路的打開那個妝匣拿出滿滿一匣子的紙鶴。鬼切從不知那個匣子里竟然裝了那么多紙鶴,他呆立在原地,看著春日局將那一張張紙鶴拆開。紙鶴的里面寫著一行行的小詩或是和歌,但礙于春日局大袖的遮擋鬼切也沒看清。但就在鬼切想要湊上前去瞧個明白時,春日局夫人竟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她將那些寫著文字的紙鋪平疊好又放回了匣子里,半晌后才對著空氣低聲道:“對不起?!?
究竟是什么東西能讓鐵面無情的惡毒老女人也心懷愧疚?一時之間,鬼切的好奇心再按捺不住,在春日局前腳剛走時,他便顯出身形打開妝匣拿出那些彩紙。但在碰到那些彩紙的一剎,他的心底忽的升騰起一種強烈的預感——他明白,這里面寫的可能就是自己所求的答案。
他滿懷激動的展開一張紙,指尖都因欣喜而顫抖。鬼切定睛一瞧,只見彩紙里頭字跡龍飛鳳舞,頗有疏狂灑然之風骨,絲毫不像一個女子筆跡。鬼切看的呆住,這分明是前世源賴光的手跡……而更讓他震驚的,是里面些的字句。
一張張的彩紙,鋪陳滿了筆畫流轉心緒千番——
第一張紙寫著一首和歌:“情深許死生,輾轉一夜幾多夢,歷歷皆君影?!?
第二張紙寫著一句漢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三張紙又是一首和歌:“無語君莫怨,初心不改一腔情,不死情不休。”
……
如此字句濃烈的戀歌漢詩,密密實實的訴寫著少女切切的戀慕與無奈。她將一切的感情都沉封在理智之下,就像她前兩世的的選擇。只是可能因為他轉生成了女兒,情緒的控制終究不如男兒,所以才終是忍不住提筆在隱秘處悄悄寫下那些不可宣之于人的感情……鬼切怔怔的看著那一張張彩紙,忽的想起前世的源賴光,也很喜歡在紙鶴里寫東西,只是自己從未將之打開看過。而那些紙鶴,早就隨著時間洪流消失不知何處。
驀然之間,壓抑累積了六百余年的心臟忽的不再酸澀。鬼切顫抖著拿起那疊彩紙,頓時明白源賴光三世未盡的話、自己追尋了六百年的答案是什么——
不是什么欠你一場決斗,不是愧疚曾經欠他一句道歉——
他是想說,我終究欠你一世相守。
他是想說,我終究欠你一句愛你。
她臨行前,是想對自己說,即便沒有回想起前世的記憶,但我亦如前兩世一般深愛著你。
這份沉重的愛意,是鐫刻在彼此靈魂之上的烙印,是超越綿遠的血契、跨越無盡的輪回已然故我的恒久存在。
思至此處,鬼切騰的一下起身,他再顧不得什么儀態理智,瘋了一般從奪門而出。他沒有隱去身形,還在院內尚未離去的女眷們見著一個拿刀佩劍衣著古雅華貴的少年不知從何處沖了出來,紛紛嚇得花容失色失聲驚叫??晒砬芯蜋喈敍]有聽見,遲來了六百年的愛意終于在最絕望的一刻破土發芽,但他卻無法再挽回,因為讓他離開,是此世源賴光的命令。
他真是恨極了這個混賬可惡的靈魂。源賴光為何總是將他算計在股掌之中?他對自己狠也就罷了,為什么也要將這份沉默強加給自己?!
鬼切憤憤的想著,眼淚卻是根本控制不住的順著心里破土而出的縫隙滾落而下。他終于明白源賴光為何不愿說出口了,而是他不愿以愛之名為鬼切添上世間最甜蜜無解的枷鎖去封鎖他的自由——他既然承諾了要給自己真正的自由,他就會給,他并沒有騙自己,他做到了。
源賴光明白,感情是自由最大的枷鎖,心有所系時,便會被囚入樊籠再不得脫身。他知曉鬼切是那般純粹的性子,若是愛上一人那定會為之牽絆生世直至形銷魂滅。所以他不能讓自己的一己私欲成為鬼切的枷鎖,因為死亡是世間萬物也無法跨過的界限。天人永隔,說著輕描淡寫,卻永遠無法理解留下來那個人的悲傷與無助。
他不能讓所愛之人承受生世輪回的絕望與悲傷。因為世界最殘酷最可怕的不是死亡,不是從未得到,而是擁有過再失去。
一次次的失去和無止境的尋找終究會成為鬼切生世的枷鎖,所以他能給的,只有一顆能歷經百世滄桑的人心。
所以他選擇,對愛情至死緘口。
哪怕近在眼前,也要強迫自己生生放走。
這一刻鬼切方才明白,原來支撐自己尋找源賴光的這份執念不是恨、不是勝負欲、而是愛,原來這個世界上比恨與執念更為深刻的感情,叫愛。
可鬼切終究沒有追上去,他停在了通往大奧的橋下的楓樹下——他沒法追上去,因為這是源賴光此世自己的選擇。他說的不錯,每一世的轉身都是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道路,他不能因一己之私將源賴光扭曲變回那個英武的大將。他必須尊重源賴光自我的選擇,就如同源賴光尊重自己一般。
時已深秋,渡橋畔的垂柳早已不在婉麗招搖,反倒是燁燁紅楓如火。鬼切看著漸行漸遠的轎輦,視線卻被一片飄落的楓葉哀哀的斬斷。夏蟬的鳴叫已經很衰弱了,有一搭沒一搭的。鬼切忽然之間,想到了他在源賴光禪室中看到的那一句話——
‘白露無形,消散無情。蟬語重逢,卻待來生’
——我對蟬說,他日再見,要待來年。
——蟬對我說,他年再見,要待來生。
來生、來生……他們還有重逢的機會,因為他還能見到來年的夏蟬。
思至此處,鬼切忽的抖了個激靈,他慌忙從袖中掏出三日前源賴光折給自己的紙鶴拆開,里頭寫著一闕小詩——
“極浦一別后,江湖悵惘多?!?
“相望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攬風如挽袂,執手似初呵?!?
“人間但存想,天地永婆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