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托孤
甲午年二月十四，漢天子崩于盩厔縣五柞宮，遺體運(yùn)回長安未央宮前殿入殮。翌日，年僅八歲的太子即皇帝位。
三月廿二，葬大行皇帝于茂陵。
夏六月，赦天下。
枝頭夏蟬鼓噪的叫聲突然止歇，四周又恢復(fù)了安靜。烈日當(dāng)空，烤得地面的泥土龜裂成細(xì)小裂紋。
厚重的門板上鑲著玄武獸型的銅質(zhì)鋪首，大門未曾閉攏，留了道細(xì)縫，偶爾樹梢枝葉沙響，便有熱辣辣的風(fēng)從門外透縫吹入，鋪首銜環(huán)撞擊門板，發(fā)出喀喀微響。每當(dāng)這時，門廡上的一位年輕男子便會不自覺地跽起上身，探頭向外看去。
廡廊上就地鋪了塊蒲席，白子清脆地落在髹枰上：“該你了。”
史曾有些心不在焉，門上喀喀聲又響，他下意識地再次扭頭張望。
“二哥你也太心急了，說是送來，指不定是哪一天呢。這一千多里路豈是想來就能來的？”博戲需雙方爭搶才熱鬧，史玄見兄長全無半分好勝之心，便覺這棋下得實(shí)在索然無味，于是推枰而起。
史曾忽然嘆道：“原該是我們?nèi)ソ拥摹！?
史玄本已走了兩步，聽到這話，不禁停步，回首嗤笑道：“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如今硬塞了來已是無可奈何，難道你還想上趕去自尋麻煩不成？”
史曾沒吱聲，默默地收拾棋具，待收拾妥當(dāng)，這才低聲喃語：“早年靠著姑姑發(fā)跡時，何曾有這等怨言？”
聲音雖低，到底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史玄久久地呆立在烈日下，淌著汗水的俊臉被陽光耀得通紅。他愣了半晌，跺了跺腳，拂袖離去。
史曾又是一嘆，正欲收了蒲席回堂上去，門縫里呼啦啦吹來一股熱風(fēng)，風(fēng)中隱隱傳來馬蹄聲。他猶自不信，側(cè)耳細(xì)細(xì)聽了回，那馬蹄聲響清晰可辨，越來越近。史曾心里怦地一跳，猛地拉開了門，門外疾馳而來的馬車恰好停在了門口的大棗樹下，樹蔭森森，稀疏的金斑跳躍在車蓋上，揚(yáng)起的塵埃更像是將馬車蒙上了一層紗巾，叫人有些看不真切。
他倚著門傻傻站著，既不出迎，也不回避。車上隨即跳下一名馭者，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他跟前，作揖問道：“請問府上是姓史嗎？”
史曾這才回過神來，急忙還了一禮：“正是。敢問……”
馭者滿臉堆笑，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頰淌滿汗水：“終于找著了！”他急急忙忙地奔回馬車，口中興奮地嚷嚷，“主公，是這兒了！我們到魯國了！這家便是史府……”
馬車上下來一位身穿襜褕、頭戴進(jìn)賢冠的年輕男子，須臾，咚的一聲，一團(tuán)墨綠色的東西從車上跳了起來，定睛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發(fā)梳垂髫的稚兒，約莫四五歲大，身上穿了襲簇新的襌衣。
史曾頓時醒悟過來，急忙迎出門去。
貴客在堂上與這家的主人史恭敘話，那稚童的性子卻是最坐不住的，沒多久便要嚷嚷著要出去玩。史恭便讓自己的小兒子史玄領(lǐng)著他在后院蹴鞠。
太陽雖落下山頭，但天氣卻依然悶熱如晝午，史玄站在院內(nèi)看著那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的模樣，心里面委實(sh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聽廷尉監(jiān)叔叔說，你的父親是我的舅祖父，我的祖母是你的姑母，那你該喊我什么？”稚兒玩得滿頭大汗，左手抱起臟兮兮的皮鞠，右手手背用力噌了下鼻涕，揚(yáng)起小臉問史玄。
史玄低下頭，將一只手掌罩在他的腦袋上：“不是我該喊你什么，是你該喊我什么？”
“那我該喊你什么呢？”他笑嘻嘻地仰著頭，笑容天真爛漫。
史玄被這樣無邪的笑容震懾住，一時閃了神，不曾留意到這孩子悄悄伸出右手，手背在他裳裾上飛快地噌了兩下。
“你該叫我三舅舅……”
“三舅舅好！”不等史玄話音落下，稚兒已扯著嬌脆的嗓音甜甜地喊了一聲。
這一喊，剎那間將史玄潛藏的憐惜之意盡數(shù)勾了出來，忍不住蹲下，取出手巾替他擦臉：“乖……”
稚兒忽閃著靈動的大眼睛，雙眸黑白分明，眼底蘊(yùn)著一抹淘氣的竊笑。他伸手摟住史玄的脖子，歡快地叫道：“病已最喜歡三舅舅了！”
“這孩子……名叫劉病已？”
男子頷首，他膚色略黑，但相貌堂堂，為人溫和，沒有半分當(dāng)官的架子。史恭原本心存膽怯，這會兒經(jīng)過一番攀談，倒略略放下心來。
“許是牢里條件太差，他自幼體弱多病，故此取了這個名字。”他說得輕松，實(shí)則劉病已長至五歲，其間數(shù)度病重將殤，幾欲夭折，全仗他擇人悉心照料，花了百倍心血，方才有了今日的光景。
“孫兒病已自幼遭逢牢獄，多虧恩公照拂，大恩大德實(shí)難相報。”史恭再三稱謝，又命長子史高送上銖錢五千、帛布兩匹，“這點(diǎn)財物，萬望恩公收下……”
男子目不斜視，神色如常，史恭反被他搞得進(jìn)退不得，滿臉尷尬。
“天色已晚，尚需投奔館驛，這便向史公告辭了。”
“這……”史恭眼見客人離開，將下堂時，忙喊道，“恩公不與病已辭別么？”
他頓了下，但隨即穿上帛履，淡笑道：“不用，不告而別方是良策。”
史恭也知這話說得有理，但他心中有事，欲問卻又不敢，幾次躊躇。送客至門外，眼看著即將登車而去，他終于忍不住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含蓄問道：“這孩子……我的意思是說，不知陛下與大將軍意下……”
客人立在車上，由上而下睥睨而視，雖然神態(tài)仍是那般溫和，卻令史恭有種汗顏的羞愧。
“天子即位，赦天下，這孩子刑滿出獄，已非帶罪之身。他是衛(wèi)太子與史良娣留下的唯一骨血，還望史公瞧在令妹的情分上，對他多加照料。病已自幼失親，有你們撫育成人再好不過。”
史恭連聲稱諾，只覺得頭頂目光灼灼，竟比烈日更為炙熱。
馭者揚(yáng)鞭，馬車緩緩離去，絕塵的殘像映照血紅的夕陽，史恭的心情便如那抹絕艷的萬丈霞光一樣，隱隱難安。
門里忽然沖出來一個綠色的小小身影，奔得是那么的急，沒等史恭來得及反應(yīng)，那道墨綠的影子已飛快地朝著夕陽奔去。
史玄追出了門，他也沒料到那稚童的腳力這么好，直追出半里地才生生拉住了他。
他扭著身子不說話，史玄掌心按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就這么臉朝西擰著，脖子抻得老長，不住地扭動身子掙扎。
“病已！”史恭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你這孩子，跑什么？”
史玄將他扳過身，劉病已淚流滿面，一雙拳握得緊緊的，神情倔強(qiáng)，雖然哭得很不像樣，卻仍是一句話都不說，連一絲抽泣聲都沒有。
史恭揮揮手：“回家去。”
劉病已吸著鼻子，雙手胡亂地抹了把臉，哽咽：“廷尉監(jiān)叔叔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史恭與史玄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對這個年僅五歲的孩童解釋，一時無言。
“我知道……我知道……”他憋著氣，眼淚嘩嘩地流，“廷尉監(jiān)叔叔把我送來這里，日后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再把我送到別處去！沒人……沒人喜歡我，沒人喜歡我……沒人要病已！”
他放聲大哭，傷心到了極處，便開始不住作嘔。史恭、史玄父子兩個不曾提防，只聽“哇”的一聲，一口穢物吐在史玄手上，史玄“哎唷”一聲，急忙縮手。劉病已只是啼哭，邊哭邊嘔。
史玄又氣又惱，酸腐的臭氣黏在衣袖上，令人作嘔。史恭唉聲嘆氣，連聲道：“作孽啊作孽，還不將快將他抱回家去！”
說話間劉病已已吐了一地，惡臭不斷，啼哭不止，史玄原不愿再碰他，無奈父親下了命令，他心里厭惡，臉上自然也沒了好氣色，屏息將孩子抱了起來，快速往家奔去。
史家原先仗著史良娣得了不少富貴，所以家中也曾奢華一時，這幾年少了倚靠，雖然日趨沒落，行事做派卻仍保留了當(dāng)年的風(fēng)氣。尋常人家一日二餐，到了史家仍是按照舊習(xí)，一日三餐。
劉病已到了用晚膳的時候仍是啼哭不止，任是闔府上下所有人一起撫慰，都哄不得他有半刻安寧。全家人均感頭痛欲裂，正愁沒法收場，忽有小丫鬟急匆匆地走了來，站在階下稟道：“太夫人要見皇曾孫！”
眾人皆是一愣。史恭聽聞母親召喚，不敢違命，但劉病已哭得實(shí)在叫人頭痛，想替他換件干凈衣裳他都不肯，整個一刺頭似的碰也碰不得。
史太夫人年近七旬，團(tuán)子臉，雙下巴，略顯富態(tài)，面向十分慈祥可親。劉病已幾乎是被人提拎到太夫人跟前的，太夫人眼神不大好使，早先聽說曾孫兒逢大赦免了罪，從牢里釋放出來后要被送到家里來，便日日期盼。這會兒當(dāng)真來了，卻見劉病已小小年紀(jì)，身小體弱，涕淚縱橫地一路哭進(jìn)門來，心中大慟，忍不住喊了聲：“我的兒……”想到自己故去的女兒，悲痛難忍，將還在哭鬧的劉病已一把摟進(jìn)了懷里。
一老一小哭成一團(tuán)，倒叫史恭等人沒了主意。
史太夫人年輕時只得一子一女，女兒成年后入了太子府，生下一子劉進(jìn)后，晉作良娣。全家仰賴著這個女兒，家底逐漸殷實(shí)起來，倒也豐衣足食，成了地方上的大戶。可誰曾想四年前那場巫蠱案突然將衛(wèi)太子乃至整個衛(wèi)氏卷入風(fēng)暴之中，她還沒回過神來便聽聞女婿叛變逃離，衛(wèi)皇后被廢，女兒更是莫名其妙地沒了。
按照漢律，若父母獲罪，子女亦不能窩贓包庇，否則同罪論處。當(dāng)時衛(wèi)太子叛逃在外，史家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怕這個女婿跑家里來躲藏，根本顧不上管女兒及外孫一家老小的死活。可饒是如此，地方官吏整日派兵駐守，將闔府上下圍了個水泄不通，拘了將近一個月才撤了兵，之后再使人打聽，才知衛(wèi)太子畏罪自縊，太子家人全都下了獄，問了罪，竟是一個活口都不剩。
“我的兒……我可憐的兒啊！”太夫人抱著曾外孫，心里想到自己的女兒、外孫，哭得愈發(fā)傷心。
劉病已本哭得兇，這會兒被這老媼摟在懷里這般一哭，反倒愣住了，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
史恭等人怕暑熱過盛，老夫人太過傷心，難免中了暑氣，傷了身體，少不得上前好言相勸，誰知這反惹得史太夫人動了怒，指著他們啐罵道：“我知你們的心思，一個個都嫌棄他來著，生怕?lián)细上怠Ｄ銈儾灰乙∧銈儾火B(yǎng)他，我養(yǎng)！我不信我這把老骨頭，能拉扯你們這些子子孫孫成人，還就養(yǎng)不活一個小曾外孫！”
史恭急忙領(lǐng)著妻兒一起跪在母親面前，噤聲不語。
太夫人紅著眼，替劉病已抹干臉上的淚痕，柔聲道：“別怕，我是你曾外祖母，日后曾外祖母請人教你讀書識字，明理懂事，一定將你撫育成人。若有生之年能見到你娶妻生子，我即便下了九泉，與你祖母也總算有了交代。”說著，眼淚又淌了下來。
劉病已怔怔地看著她，忽然伸出小手替她將淚水抹去，稚聲稚氣地問：“曾外祖母，你會不會和廷尉監(jiān)叔叔一樣，不要病已，把病已送到別處去？”
太夫人見他問得可憐，憐惜之情更濃，情難自禁地將他摟緊，拍著他的背說：“你以后就住在這兒！這兒就是你的家！”
2.入籍
左側(cè)的車輪有些開裂，每轉(zhuǎn)過一圈，便會發(fā)出一聲難聽的吱嘎，然后車身便跟著咯噔一下顛顫。劉病已坐著這倆破舊不堪的牛車從東往西，坐了大半月才總算到了長安。他對長安沒什么印象，一年前離開時，也是被人直接從郡邸獄中送走，當(dāng)時他只來得及看了眼長安城外圍高高的城墻。
“到了。”馭者勒了韁繩，他乖覺地從車上取了自己的包袱，那里頭有曾外祖母給他整理好的幾件舊衣裳，還有二舅舅史曾給他做的一把小木劍。
劉病已從車上慢吞吞地爬了下來，首先跳入眼簾的是兩座聳天入云的闕樓，他個子本矮，這會兒站在闕樓下，仰天而望，愈發(fā)覺得自己渺小猶如螻蟻。
天空瓦藍(lán)通透，連一絲云彩都尋覓不到，劉病已懷里抱著包裹，張大了嘴，呆呆地仰望樓頂重闕。天空有黑色的飛鳥展翼滑過，像一道流星，轉(zhuǎn)眼沒了蹤跡。
“在這候著。”闕下站著一排持戟侍衛(wèi)，每隔數(shù)丈便站了一人，一路延伸到宮門前。巍峨高聳的東司馬門讓人望而生畏，向來膽大的劉病已忽然間怯步起來，緊緊地?fù)еぃь^蹲在了地上。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東司馬門突然開啟，沉重的銅門向兩邊推開，侍衛(wèi)們的腰桿挺得筆直，神情莊重。腳步聲窸窸窣窣，隔得雖遠(yuǎn)，還是能聽到這種奇怪的聲響，轉(zhuǎn)瞬從敞開的宮門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一群身著長袍的公卿。
劉病已瞧得目不轉(zhuǎn)睛，身后突然有人將他一把夾抱而起，飛快地拖走。闕樓的東西兩面停了許多華麗的馬車，劉病已伸長脖子，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那些公卿士大夫們在闕下作揖道別，然后各自上了馬車散去。
“怎么把他帶到東司馬門去了？”
“不是說送入掖庭嗎？”
“屬籍報上去了沒？沒有你也敢把人往未央宮送？”
“難道要先送到大將軍府？”
“你怎么如此糊涂呢，霍將軍打理朝政都來不及，哪有閑工夫管這事？自然是先送到宗正那里，報了屬籍再說！”
劉病已完全不懂那些大人在說什么，他也沒興趣弄懂。見他們爭論不休，便自顧自地從包袱里抽出小木劍舞了起來。
三個表舅當(dāng)中，二舅舅史曾性子最敦厚，待他也最好，時常陪他玩耍，給他講故事。大舅舅史高有個兒子名叫史丹，年紀(jì)尚比他小，卻時常當(dāng)著大人的面欺負(fù)他，大舅母也從不訓(xùn)斥，反倒是小舅舅史玄，雖然經(jīng)常沒好臉色，對自己的親侄子卻是一視同仁，從不偏袒護(hù)短。史丹沒挨少史玄的揍罵，特別是在史丹欺負(fù)他的時候……
木劍舞起來虎虎生風(fēng)，他正玩得高興，那些大人像是終于爭出了最后的結(jié)論，又把他扔上牛車，一路顛簸著繞道而去。
宗正劉辟彊仔細(xì)打量著眼前這個臉上曬得有些脫皮的男童，個子不高，寬大的衣袍套在身上，略顯寬松，可見其瘦。但好在濃眉大眼，五官生得十分周正，一眼望去并不叫人生厭。不過劉辟彊也不會忽略那孩子眉宇間的頑劣淘氣，即使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也擺脫不去好動的性子，不時扭著腰摳著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四處轉(zhuǎn)著，毫不避諱地與自己對視。
他不禁失笑：“幾歲了？叫什么名字？”雖然明知他的身世來歷，但官面上的事還得一五一十照足了規(guī)矩來。
“我叫劉病已，六歲。”
好在這孩子性格還是活潑的，原以為經(jīng)歷過這么多劫難，本該陰郁寡語，難以與人親近。劉辟彊顫巍巍地拿起筆在尺簡上記錄下他的名字，父輩的那一欄寫的正是史皇孫劉進(jìn)。
“父親何人，祖父何人，曾祖何人？”
等了許久，也沒聽見回答，劉辟彊不由奇怪地抬起頭，只見對面的劉病已滿面尷尬，身子扭得更加厲害了。
“怎么？史家從未跟你講過么？”
“講過的……”聲音細(xì)若蚊蠅，他扭著腰，甕聲甕氣地回答，“我的父親叫劉進(jìn)，祖父叫劉據(jù)，曾祖叫……”
劉辟彊沒想到這孩子如此不懂避諱，居然直呼其先輩名諱，眼見他口無遮攔地要呼出孝武皇帝尊諱，正欲打斷，他卻突然怪叫道：“我要尿尿！哎喲，我憋不住了！我要尿尿——”
劉辟彊愕然。
劉病已雙手抓著自己的胯襠，雙腳又蹦又跳，急得滿頭大汗，一雙眼睛淚汪汪的似乎便要哭出來了。看他那副急相，竟是立時三刻便要尿出來了，劉辟彊懼怕小兒無賴，尿在堂上，不敢讓人領(lǐng)他去后院如廁，只得命人取來虎子，當(dāng)堂侍弄他小解。
一股尿騷味順風(fēng)飄了過來，劉辟彊屏息皺了眉頭。劉病已尿完，臉上又恢復(fù)了笑容，表情十分舒暢。劉辟彊被他搞得無心再盤問，揮揮手把自己的小兒子宗正丞劉德叫來說：“送這孩子進(jìn)宮，領(lǐng)他去掖庭令張賀那里，以后的日常起居，恩養(yǎng)撫育，具體事項皆由張賀派人安頓。”
劉病已見劉辟彊滿臉皺紋，須發(fā)雪白，被風(fēng)一吹，那長長的白須順風(fēng)飄了起來。他從未見過這么老的老翁，跟著劉德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說：“公公，你的胡須真有意思。”
劉德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劉辟彊瞪著渾濁的眼睛，笑瞇瞇的望著他。劉德急忙糾正道：“我父親乃是高祖皇帝的弟弟楚元王之孫，論起輩分來，是孝景皇帝的從弟。你這孩子真是目無尊長，不知禮數(shù)。”
劉辟彊樂呵呵地笑道：“他還小，況且剛剛重入宗籍，哪里懂得這些，日后你好好教導(dǎo)他。”
劉病已奇道：“那我應(yīng)該叫你什么呢？”
劉德道：“你應(yīng)該尊稱他為高叔祖，我是你的曾叔父。”
劉病已見他年紀(jì)和自己的大舅舅大不了多少，哪里像是自己的曾叔父，再反觀劉辟彊這位慈祥可親的耄耋老者，卻讓他信服得多，于是沖劉辟彊招了招手：“高叔祖，病已走啦，但你要記得來找病已玩哦！”
劉辟彊看著那孩子黝黑的面龐上天真無邪的笑顏，臉上雖然笑著，心里卻滿是噓嘆。
這孩子的天性活潑好動，不過教養(yǎng)有限，舉止粗鄙，毫無皇族氣質(zhì)。同樣是未成年的孩童，當(dāng)今天子與之相比，猶如鳳凰與雉雞，雖然身上同樣流著孝武皇帝的血液，卻已是天差地別。
“這樣也好……也好……”他呢喃著合上竹簡，收入帛袋，封存，置于高閣。
3.掖庭
張賀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頂著烈日站在作室門前相迎，牛車剛到門口，不等劉病已跳下車，張賀已將他抱下車緊緊摟在了懷里。
來使見交了差，便自行駕車離去。張賀抱著小病已一路從作室門入未央宮。剛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地對張賀打招呼，張賀也顧不上多寒暄，急匆匆應(yīng)付過去后，將皇曾孫抱回少府官署內(nèi)自己住的地方。
等進(jìn)了屋關(guān)上門，張賀將他放下地，隨之整個人也癱到了地上。劉病已望著眼前這個四十來歲的男子，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張賀的行為十分怪異，跪坐在地上，雙手扶著病已，腦袋耷拉著，過了一陣，忽然從他嗓子里逸出一聲尖細(xì)的哽咽——張賀哭了。
劉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臉頰，只覺得觸手光滑，并不像幾個舅舅那般髭須扎手：“別哭，我保證乖乖的，不搗亂，不頑皮，不給你添麻煩，你別哭了好不好？”
“王曾孫……”張賀哽咽著抹干眼淚，臉上終于有了笑容，見那孩子烏眸黑瞳，膚色雖黑，眉目卻仍透著清秀，不禁歡喜道，“王曾孫可還記得我嗎？”他極力在這個垂髫小兒身上找尋著當(dāng)年舊主的影子，哪怕一絲半點(diǎn)的痕跡也好。
劉病已困惑地?fù)u頭：“叔公你認(rèn)得我嗎？”
張賀吸氣，踉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牽著他的小手將他帶到堂屋的藺席上坐，“何止認(rèn)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興，彌月抱來予我等瞧時，長得那個叫白嫩水靈啊，別提多惹人憐愛了，我當(dāng)時還抱了你呢。”
他越說越興奮，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歲月，置身于玉階金砌的博望苑內(nèi)，衛(wèi)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賓客幕僚們彼此稱贊道賀……那日是五月初五，祀迎神靈，太子從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國寶鏡，史良娣從旁接過，將合采婉轉(zhuǎn)絲繩編成的長命縷系住寶鏡，親手綁到孫兒嬌嫩白皙的臂膀上。
“叔公！”劉病已搖醒了張賀，強(qiáng)迫他從幻鏡中抽離。張賀怔忡地出神，半晌才長長地噓了口氣。
昔日的輝煌與榮耀，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
“使不得，王曾孫喚我張賀即可。”
劉病已雖年幼懵懂，卻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張賀之名，也不再喚他叔公，只是含笑望著他：“外頭有人叫門呢。”
張賀側(cè)耳傾聽，方聽得果然有人邊叩門邊喊：“張令！張令！”
張賀認(rèn)出聲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儀容，起身開門。
“張令！”門外站著一位形容消瘦的年輕男子，膚色白凈，透著斯文。劉病已躲在張賀身后，好奇地探出頭去，那人本有事相稟，見了劉病已后反愣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這位……難道就是……”
張賀將劉病已拖了出來，推到身前笑說：“這是先帝曾孫病已！”
那人一聽，肅然正色，對著劉病已深深一揖：“掖庭丞廣漢見過皇曾孫！”
禮行了一半，便被張賀攔住：“你別嚇著這孩子了！”蹲下身，指著那人對劉病已說，“他姓許，名廣漢，以后你跟他住一塊兒……”
許廣漢驚訝得張大了嘴，想說什么，最終仍又無奈的把話給咽了下去。張賀看在眼里，只當(dāng)未知，仍是笑吟吟地關(guān)注著劉病已的反應(yīng)。
劉病已歪著腦袋打量許廣漢，見他年紀(jì)與自己的表舅們相仿，面相和善，神情倒與史曾有幾分相似，于是很輕易地便接受下來，笑道：“好啊！”上前拉住許廣漢的手，“我們一起玩吧！”
許廣漢被他拖著手，一路拽進(jìn)屋。劉病已興奮的從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小木劍，直指對方：“現(xiàn)在你是壞人，我是游俠！我們來玩吧！”不等許廣漢反應(yīng)過來，呼的一聲，手中木劍已照著他的胸口直刺了過去。
許廣漢大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劉病已興奮得尖叫，奮起直追。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繞著不算寬綽的屋子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許廣漢累得直喘粗氣，一邊避開小病已手中不長眼的木劍，一邊沖張賀哀聲大叫：“張令啊，你饒了廣漢吧，我家中尚有妻女要養(yǎng)活啊！”
張賀倚在門口，面帶微笑的看著二人追逐，不緊不慢地回答：“正因你女兒與病已年齡相近，放眼掖庭，讓你照顧小孩子豈非再合適不過？”
許廣漢哭笑不得：“我十天半月才輪上休沐歸家，何曾有暇撫育過孩子？”嘴上這么說著，腳下卻仍不歇步，繼續(xù)帶著劉病已玩鬧嬉戲。
張賀笑道：“有個孩子在身邊熱鬧，也是好事。我這間屋子大些，和你住的那間對調(diào)一下，以后你帶著病已就住在這里吧。”
劉病已玩得滿頭大汗，張賀著人給他準(zhǔn)備了些吃食，等他玩累了，便和許廣漢一起陪他吃飯。劉病已胃口極好，僅是麻餅便吃了一塊半，張賀怕他積食，不敢讓他多吃，他還頗有些不樂意。好容易熬到天黑，折騰了一天的劉病已終于抵擋不住困倦，雙臂纏抱著許廣漢的腰，蜷縮著躺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許廣漢躡手躡腳地將孩子抱上床，看著那張夢中尤在嬉笑的睡臉，不由感慨道：“原還說生怕皇曾孫性情乖僻，難以親近，現(xiàn)下看來，張令往日的心是白擔(dān)了。”
張賀在他身后噓了口氣：“你之前來找我所為何事？”
許廣漢一凜，縮著肩膀從床上爬了下來，壓低聲說：“我才聽到風(fēng)聲，說車騎將軍只怕是不行了……”
張賀聞言渾身一僵，好半天才舒緩過來。窗外的秋蟬似已熬到了盡頭，突然吱的聲斷了音，了無聲息。窗牖中透入微微涼風(fēng)，月影模糊，像攪混的水一樣。
“怎么會這樣？”他望著床上安睡的稚嫩容顏，茫然低語，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屬下。
許廣漢清楚他在擔(dān)憂些什么，劉病已能恢復(fù)皇族身份，重入掖庭，仰仗的全是車騎將軍的功勞。
“也許……只是傳聞，做不得準(zhǔn)的……”他囁囁地聲辯，“金將軍是先帝委任的輔政大臣之一，正當(dāng)壯年……”
張賀點(diǎn)點(diǎn)頭：“但愿……”他蹲下身子，跪坐在床頭，伸手撫觸孩子曬曝蛻皮的臉蛋。
劉病已的呼吸甚微，嬌小的身軀蜷縮著，蜜色的肌膚沁出一身薄薄的熱汗。張賀取了床上的素扇，一下一下地?fù)u著。劉病已努著紅潤的小嘴，嘟囔著翻了個身，伏在席上，睡夢酣然。
但愿……天佑王曾孫！
4.偷食
乙未，始元元年九月初二，先帝遺命輔政四大臣之一的車騎將軍金日磾病故，臨終前一日，大將軍霍光稟明天子后，奉先帝遺詔，授封其為秺侯，金日磾臥于床帷間領(lǐng)了綬印。
金日磾?shù)耐龉剩沟萌愣α⒌某闷鹆艘还蓻坝康陌盗鳎m然輔政大臣一共有四人，但是內(nèi)政上真正說得上話的只有三位。如今三足之鼎缺了一足，政權(quán)逐漸起了新的變化——始元二年春正月，天子封大將軍霍光為博陸侯，左將軍上官桀為安陽侯。
朝廷勢力的轉(zhuǎn)變或許會讓張賀有所擔(dān)憂縈懷，但對于年幼好動的劉病已而言，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吃喝玩樂上。日復(fù)一日，他在許廣漢的悉心照料下，由原來那個黝黑消瘦的小不點(diǎn)慢慢茁壯成長為一個漂亮的總角少年，然而，頑劣的性情卻是絲毫未變。
在這片不大不小的未央宮一隅，這個有著孝武皇帝血脈的皇曾孫卻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他不同于宮人，不同于真正的貴族，雖然身負(fù)劉氏子孫的宗籍，卻遠(yuǎn)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
而另一方面，霍光為免攝政擅權(quán)的輿論，故此聽從部屬諫言，提拔劉姓宗室。拜楚元王劉交之孫劉辟彊與宗室劉長樂為光祿大夫，劉辟彊同時還兼任長樂衛(wèi)尉一職，然而劉辟彊年事已高，沒多久便病故，于是由他的小兒子劉德繼任為宗正。
劉病已長到八歲，身高已明顯竄起，卻仍是每天在少府官署內(nèi)與內(nèi)臣黃門廝混胡鬧，許廣漢只能照顧他吃喝拉撒睡，卻沒法教導(dǎo)他應(yīng)有的言行舉止，張賀為此也大感頭痛。
“宗正那里說皇曾孫年幼，托養(yǎng)于掖庭，只供養(yǎng)餐食，以至成人……”張賀說到這里停頓下來，有那么一刻恍神。
牖外光線不明，天空壓著烏沉沉的厚重云層，偶有悶雷炸響。許廣漢取了陽燧點(diǎn)亮燭臺：“宗室們是不打算再管這孩子了呀？”話才說出口，就聽啪的一聲脆響，唬了他一大跳。
張賀跪坐在席上，用力拍了下大腿，臉色鐵青。許廣漢倏然住嘴，悶悶地垂下了腦袋。雷聲越滾越響，張賀抬頭望了望天，廡廊上的風(fēng)很大，刮得樹葉嘩嘩作響：“衛(wèi)太子待我不薄，無論如何我都得將王曾孫撫育成人。”
他的口吻是那樣的異常堅定，倒叫許廣漢難以置信地咋舌起來：“你……你……張令，你不會是想自己出錢……供他上學(xué)拜師吧？”
許廣漢是識得幾個字的，也正是如此，他比其他人在懂得一個識文斷字之人的價值外，更了解到供養(yǎng)一個孩子讀書識字的困難。這年頭有學(xué)問的人并不多，先帝孝武皇帝獨(dú)尊儒術(shù)后，儒家學(xué)問風(fēng)靡，董仲舒上書天人三策，提出興太學(xué)、置明師、以養(yǎng)天下之士。于是建元六年孝武皇帝在長安設(shè)立太學(xué)，設(shè)五經(jīng)博士講授《詩經(jīng)》、《尚書》、《禮儀》、《易經(jīng)》、《春秋》，每名博士收十名學(xué)生，因為天下俊才賢士少之又少，所以這些學(xué)生更顯彌足珍貴。
張賀不理會許廣漢的瞠目結(jié)舌，自顧自地在那籌劃著：“將來若有機(jī)會入太學(xué)自是最好，但在此之前，尚需啟蒙。你覺得以病已的資質(zhì)，專攻五經(jīng)中的哪一項比較適宜呢？”
許廣漢皺眉嘀咕：“他連字都不會寫呢。”
張賀不以為然地笑道：“以他的年紀(jì)，也確是時候入學(xué)啟蒙了，你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許廣漢明白張賀主意已定，思忖片刻，只得如實(shí)說道：“倒確有一合適人選，早年在昌邑王府為郎時我識得一個名叫澓中翁的東海郡人，此人精通《詩經(jīng)》，目前正居于長安。若能使病已拜他為師，當(dāng)可成才。”
張賀大喜，拊掌贊道：“東海澓中翁……既如此，就拜他為師，教授病已學(xué)問。”
許廣漢卻沒他這么樂觀，苦著臉說：“張令啊，當(dāng)初昌邑哀王劉髆召澓中翁為入幕之賓，為之婉拒，可見其人之傲……”
張賀拍了拍許廣漢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地謔笑：“總比一味貪財好物者強(qiáng)些。若為錢財，我這點(diǎn)薪俸如何供養(yǎng)得起？”
許廣漢臉皮抽搐，表情怪異，當(dāng)真被這位掖庭令搞得哭笑不得。
主意已定，張賀正欲喚劉病已，回頭卻見廡廊下空無一人——原還在廊下避雨蹋鞠玩樂的少年居然不見了！
“人……呢？”張賀從席上站了起來。許廣漢腿腳利落，不等張賀起身，已飛快地跑到門口，只見廊外雨幕重重，天地灰蒙蒙的連成一片。雨水順著飛檐滴落，像是掛上了一重流動的水晶珠簾，波光瀲滟，水聲嘩然。
許廣漢站在廊上，左右張望，一位中黃門正端著漆盤往這頭經(jīng)過，被他一把拽住，問道：“可曾見到皇曾孫？”
中黃門眨了眨眼，細(xì)細(xì)想了想，扭頭道：“才好像看見追著皮鞠往東去了。”
許廣漢不禁嘆道：“這頑劣的性子，何時才能收斂啊！”
張賀從屋里走了出來，他為人心細(xì)，一眼便瞧見那中黃門手里端著的漆盤中擱了兩盌用以解暑的冰湃綠豆羹，精致的陶胎漆質(zhì)盌壁上沁著晶瑩的水珠，其中一只盌內(nèi)的羹湯略淺了一截，只剩下大半盌，舀羹的木勺并沒有按照禮儀放在托盤內(nèi)，而是直接擱在了盌內(nèi)。
張賀眉頭微微一蹙，那中黃門見勢不妙，趕緊跪下：“掖庭令明察，這可不是小人偷嘴，實(shí)乃方才皇曾孫經(jīng)過，搶著舀了兩勺。小人無法阻攔，正預(yù)備回太官更換。”
張賀慢吞吞地將木勺從盌內(nèi)取出，然后端起盌來，將冰涼的羹湯傾倒在漆盤內(nèi)，冷聲問：“太官令若問起，知道怎么回復(fù)么？”
中黃門機(jī)靈地道：“諾。雨水濺濕廡廊，是以小人不慎滑了一跤。”
“你們這些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耍什么小把戲，總喜歡將自己的過失推托給年幼的孩子……”
中黃門明知張賀顛倒黑白，卻不敢辯解，只得放下托盤，伏在地上叩首：“小人知錯了，請掖庭令饒恕我吧！”
張賀冷哼一聲：“你挑唆著皇曾孫上哪兒淘氣去了？”
中黃門暗自叫苦，他明白張賀看似溫和，實(shí)則精明過人，不比他身邊那個笨拙老實(shí)的許廣漢容易唬弄，自己怎么詭辯也拗不過他去，于是只得吱吱唔唔地說：“小人阻止皇曾孫偷食……皇曾孫曾詢問是何人享用這兩盌綠豆羹……”
張賀心里一驚，急道：“你怎么說？”轉(zhuǎn)念也顧不得問答案，直接跳到最關(guān)鍵的問題上，厲聲喝道，“他人到底跑哪兒去了？”
風(fēng)雨交加，腰檐上的雨水來不及疏導(dǎo)，猶如水柱般傾瀉而下。廊上有窸窣的腳步聲來回穿梭，劉病已等腳步聲遠(yuǎn)得聽不見了，才貓著腰從角落里鉆了出來，踢腿彎腰，舒展開僵硬的四肢，眉開眼笑的同時也不幸地發(fā)覺自己的衣裳已盡數(shù)被雨淋濕。他在原地抖了抖身子，像小狗似的甩著頭，雨水四濺，他卻倍覺好玩，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笑聲驚動了左右，引來急促的腳步聲，劉病已急忙機(jī)警地閃入一根廊柱后。過得片刻，便有四名華衣少女手捧朱漆托盤，急匆匆地從回廊上繞過。劉病已躲在廊柱后引頸窺視，瞥見那些玉盤珍饈，遠(yuǎn)遠(yuǎn)的竟似能嗅到香氣。
他向來膽大妄為，自小仗著張賀與許廣漢的溺愛，在少府官署內(nèi)調(diào)皮搗蛋，無所不為。平時最愛干的一件事便是潛入太官中偷食美味，有時候即使被人撞破逮到，他也并不害怕，那些黃門、宮女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一笑了之，即使太官令與太官丞兩位，也都賣著張賀的面子，睜一眼閉一眼，假作不知。劉病已在掖庭膽子越練越大，卻不知多數(shù)人不過是看在張賀的面子，加上他皇曾孫的身份，兼且年幼無知，這才不予計較之故。
他在太官偷食多時，所吃之物不過是些尋常的糕餅點(diǎn)心，卻從未見過像剛才那般精致的食物，這時他心里急切地想知道這些食物都被送去哪里，也顧不得多加思慮，隨即尾隨著那些個宮女身后，亦步亦趨地走過長長的廡廊。
繞過一處回廊時，有十來位身披袿衣，妝扮華麗的女子簇?fù)碓谝黄疰覒颍且痪呔呷彳浀难跈跅U上，絲質(zhì)的衣袖滑至臂膀，雪白的藕臂探伸出廊檐，掌心接著晶瑩剔透的雨滴。天井中積滿雨水，雨點(diǎn)砸在天井里，霧蒙蒙的水汽浮了上來，整座回廊猶如置身仙境之中。銀鈴般的嬉笑聲穿透氤氳繚繞的水汽，仿佛從天而降的天籟之音，瞬間奪走了少年的魂魄。
劉病已呆呆地站在原地，渾然忘了自己的初衷。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一個悅耳的聲音笑問：“你是哪個殿的？”
他茫然地仰起頭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仙子，那女子見了他的傻樣，不覺莞爾一笑，回頭招呼眾姊妹道：“快來瞧瞧這孩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的，怎么卻是個傻子呢？”
她這么一喊，趴在欄桿邊玩水的女子隨即一擁而上，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劉病已長這么大，第一次接觸這么多妖嬈多姿的異性女子，只覺得撲鼻香氣，摻雜在濕潤的雨水中格外清新怡人，聞?wù)哂怼?
他看著那些女子感到無比稀奇，那些女子瞧著他亦覺得新鮮，一個個爭搶著捏捏他的小臉，摸摸他的腦袋，唧唧喳喳地說笑個不停。正調(diào)笑得起勁，身后有個聲音喊道：“快不得無禮，這是金侍中……”
眾女駭然，停止玩笑。人群往兩邊分開，一位年約三十上下的素衣女子緩緩走來，未語先對劉病已一揖行禮，然后才低下頭含笑而問：“侍中如何稱呼？這里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呢。還是快些回承明殿去吧！”
劉病已剛要回答，邊上有位女子立即插嘴：“他才多大呀，這又打什么緊了？”
“不管他多大，即便是未及弱冠的孩子，也不該到這里來。君不知韓嫣乎？”聲音不高，卻說得義正嚴(yán)辭，倒教那些嬉笑的女子也不禁斂容。特別是她的最后一句，明里是對周圍的人說，實(shí)際卻是講給劉病已聽的，只可惜劉病已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沒聽懂她話里的意思，不過他為人聰明，倒也依稀明白自己犯了錯，正想轉(zhuǎn)身拔腿就跑時，那名女子卻又緩和了臉色，召來身后的一名宮女，吩咐，“到外頭喊個中黃門，持簦送金侍中回承明殿去。”
劉病已慌道：“我……我不去承明殿！”
那女子詫異，才反問了句：“侍中今夜不當(dāng)值？”邊上有人附耳過來說了幾句，之后周圍的人一片竊笑，那女子恍然，神色中竟多了層曖昧不清的意思，“原來如此，既是這樣，還是讓人送你去宣室殿吧。不過這里的人只能領(lǐng)你到正殿階下，從后閣往南就是宣室殿，到那以后該怎么走，你應(yīng)該認(rèn)得了吧？”
劉病已哼哼哧哧沒答上話來，那女子以為他害羞，不好意思回答，便打發(fā)小宮女領(lǐng)他出去。劉病已一步三回頭，臉上滿是魂不守舍的歆羨之情，步履蹣跚跌撞，似乎連路都不會走了。那些女子見狀，忍不住爆出一陣哄笑。
這原本是件小事，宮里的女子即便當(dāng)時覺得好玩，也沒太把這個奇怪的孩子放在心上。過得片刻，一切又恢復(fù)原狀，玩樂的依舊玩樂，嬉笑的依舊嬉笑，各自忙活去了。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擦黑，雨勢稍減，原本平靜的掖庭卻忽然喧鬧起來，只見昏暗中點(diǎn)點(diǎn)燈燭迅速移動，卻是掖庭令、掖庭丞二人帶著一干宮女行色匆匆地冒雨而來。
5.奇遇
身上的衣裳淋濕后被體溫逐漸蒸干，干了以后又被汗水捂濕。劉病已彷徨地站在廡廊內(nèi)，長長的甬道似乎永遠(yuǎn)也走不到頭。入宮以來的第一次，他發(fā)現(xiàn)原來除了他住慣了的小小庭院外，居然還有那么寬廣的天地。之前那眾多的樓閣、美女已讓他目不暇接，從掖庭出來，走過很長的一段路，然后在飄雨的暮色下，又再次讓他見識到了另一番壯觀景象。
通天的石階，一望無際，掖庭內(nèi)的宮女將這座不可登及的高臺稱為大朝正殿。高臺上有主殿宇四進(jìn)，由南往北分別是處理朝政要事的前殿、中殿路寢、宣室殿以及后閣。劉病已費(fèi)了很大的氣力才爬上了數(shù)百級的石階，氣喘如牛地站在了后閣東端。與掖庭不同的是，這里很少有宮女出沒，殿宇幢幢，陛前郎衛(wèi)持戟站立，森然有序。
他貓著腰，借著暮色躲避郎衛(wèi)警備，順利地溜進(jìn)了后閣東面的一間配殿。憋住氣，悄悄環(huán)顧四周，在確定四下無人后，他才敢拍著胸脯松了口氣。放松警惕后的第一感觀便是饑餓，聽著肚子咕咕地發(fā)出悶響，他吐了吐舌頭，躡足從配殿一溜往西摸去。
也不知道繞過了多少間房舍，每間空房內(nèi)皆是裝飾得美輪美奐，金銀玉器隨處可見。劉病已起初還覺得瞧著新奇，但隨著腹中的饑餓感加重，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已經(jīng)無法再引起他的關(guān)注。他現(xiàn)在最想要的，是去弄一塊蒸餅果腹。
廡廊上沒有郎衛(wèi)把守，卻多了三四名小黃門。這些小黃門頭戴巧士冠，身穿繒布深衣，這樣的打扮與掖庭內(nèi)服役的中黃門大相徑庭。劉病已從未見過小黃門，所以心中將他們輕易地劃入了普通宦臣之列，他向來與黃門嬉皮笑臉慣了，若是碰上個宮女之類的，或許還會姐姐長姐姐短的一通討好，但對待中黃門，他向來肆無忌憚。
這會兒他正餓著，眼見那些黃門由一群侍女打著燈燭引路，每個人手中至少端著一只竹笥，他鼻子比狗還靈敏，遠(yuǎn)遠(yuǎn)就嗅到了飯菜散發(fā)的香氣，饞得直咽口水，腳下不自覺地就跟了上去，一路尾隨。
那些小黃門走了約莫一刻工夫，才在一間廣室門前停了下來。侍女開了門，黃門便進(jìn)去了，劉病已躲在暗處等了一會兒，看見那些黃門又陸續(xù)倒退著出了門，手上卻是空了。他等人走開后，來到門前，正想推門進(jìn)去，卻聽里頭傳出一個清亮稚氣的聲音：“二哥，他們都走了吧？”
“應(yīng)該是。”又是一個男童的聲音。
“真是，整天盯著，還讓不讓人清靜了？連上個更衣間都要那么大陣仗……二哥，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
“再等等……”
“等什么呀，反正這里東西那么多，先吃個一兩樣又沒關(guān)系……”
屋里頭兩男孩正小聲說著話，冷不防大門砰地推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從門外大大咧咧地跳進(jìn)來，雙手叉腰，揚(yáng)著小臉得意非凡的笑道：“哈哈！好哇，可叫我逮著了！你們居然偷吃！”
殿內(nèi)燭火通明，四隅點(diǎn)著敞亮的鎏金銅鶴盞，門外有風(fēng)吹入，橘紅色的火舌舔舐著白色的燭淚，將滿室的殘影搖碎。屋內(nèi)鋪著一張錦緣莞席，席中跪坐著兩名總角少年，年紀(jì)不過十一二歲，面目俊朗，鼻挺眼凹，五官的線條猶如刀刻般清晰。兩人長相極為相似，其中一名年紀(jì)稍幼者從盤中撿了粒蒲陶正欲往口中塞去，被劉病已猛地一嚇，手一哆嗦，那粒蒲陶滾落，順著衣襟骨碌碌滾到門邊。
劉病已順勢揀了起來，捏在手里把玩，好奇不已：“這是什么東西？”
“你是何人？放肆！”聲色俱厲，兩兄弟中的弟弟已經(jīng)憤慨地從席上站了起來。
劉病已先是一愣，卻沒多放在心上，眼前的兩個少年與他年紀(jì)相仿，他哪會在意其他，仍是笑嘻嘻地撇了撇嘴，問：“是吃的嗎？”手里的東西猶如蜜合藥丸大小，滴溜溜，圓滾滾，青中帶紫的外皮泛著翡玉般的透潤色澤，隱約可見內(nèi)里絲絲縷縷的筋絡(luò)。
“是西域產(chǎn)的一種果子。”兄長將弟弟強(qiáng)行拉住，沉穩(wěn)回答，面上瞧不出是喜是怒。
劉病已嘻嘻一笑，毫不懷疑地將果子扔進(jìn)嘴里。
“哎喲！怎么那么酸？呸，呸，呸！”蒲陶入口，才嚼了兩下便被他連肉帶皮地吐在一塵不染的青磚地上，“嘴里澀死啦！有水沒有？”不等回答，徑直走到食案前，端起案上的一只鑲金錯玉耳杯一飲而盡。
“無禮的豎子！”弟弟見他穿著滿是泥濘的布履踩上莞席，忍無可忍地跳了起來，揮拳向他砸去。
劉病已機(jī)靈地往邊上一跳，避過拳頭。
弟弟想再撲過來廝打，卻隨即又被兄長死命拽住。他氣得臉都白了，嘴里不斷地嚷著：“二哥，你放開我！我非殺死這個猖狂放肆的混蛋不可！”
劉病已雖不清楚那個兄長為什么要幫著他，但他向來不拘小節(jié)慣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并沒讓他深究，他依然擺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臉，一邊繼續(xù)從案上挑揀炙肉干糒等食物狼吞虎咽，一邊覷空還不忘朝對方扮鬼臉。
正吃喝得不亦樂乎，忽然身邊的吵鬧聲安靜了下來，劉病已覺得有些詫異，下意識地扭過頭，只見隔欄的內(nèi)置帷帳邊長身站了一位少年，發(fā)梳總角，金帶垂系。身材雖長得比他們?nèi)硕家咛簦加铋g稚氣未脫，削肩窄腰，自有一股弱不禁風(fēng)的纖細(xì)。但他長得十分好看，甚至比之前在掖庭見到那位仙子還要美上三分。
劉病已早忘了吧唧嘴，癡癡地回首凝望。少年不發(fā)一語地站在帷帳旁，眸光沉靜如水，波瀾不驚，那兩兄弟倒像是嚇壞了，狼狽不堪地低著頭走向他。兩人剛要說話，少年抬手制止，兄弟倆驚訝地抬頭，三人視線膠著，須臾，二人心領(lǐng)神會地徑直穿過少年，走入后廂。
“你是他們的大哥？”劉病已好奇地詢問。
那少年緩緩走來，足下不聞半點(diǎn)聲響，長長的衣裾逶迤地拖在青色的地磚上。劉病已忽然覺得地上的蒲陶皮特別刺目，見他裊裊走來，忍不住大喝一聲：“站住！”
腳步停頓，劉病已撲了上去，趴在地上細(xì)心地將果皮碎肉揀了起來，末了，又用袖子將地磚擦拭干凈，這才笑吟吟地抬起頭來：“好了，擦干凈了。”
那少年居高臨下，眸光流轉(zhuǎn)，蒼白的俊顏上終于顯現(xiàn)出一絲柔和的笑意。劉病已只覺得他笑容如日月光輝般絢爛奪目，不容直視褻瀆，他心里敬重，臉上自然少了幾分玩謔，起身道：“你真好，有兩個弟弟陪你一塊兒吃，一塊兒玩。”
少年的眼神忽閃了下，竟有片刻黯淡下來，但轉(zhuǎn)瞬他已神色如常：“你也不錯，能找到這個地方來。”
劉病已從盤里取了一塊麻餅，隨手遞給少年。少年微微搖首，劉病已“唔”了聲，正欲縮手，沒想到那少年已伸手過來，劉病已以為他是來接餅的，卻不想那只白皙的手越過麻餅，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嗯？”劉病已見他目光凝重地盯著自己手腕上的那枚身毒寶鏡，忍不住笑問，“你喜歡？我送給你好了！”說著，便要解繩。
少年仿佛突然被火炙燙到了，猛然縮手：“不！我不要！”聲音清澈，咬字純正。
劉病已咧嘴一笑：“你一直不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呢。”少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劉病已也不在意對方話少，自顧自地說，“你多大了？在未央宮住了幾年？平時你們?nèi)齻€都玩些什么呀？我跟你說，我最喜歡上樹掏鳥窩了，鳥蛋煮熟了很好吃啊……”他在宮里的兩年時光，從未和同齡的孩子接觸過，更別談玩耍了，今日難得碰上，一時興奮，話匣子一開就再也收不住了。
少年并不搭腔，但他凝神注目的表情正告訴著劉病已，他是在認(rèn)認(rèn)真真聆聽的。劉病已的話題越說越廣泛，只把自己平日里玩耍使壞的招數(shù)一起抖落了出來，偶爾說到有趣之處，那少年上身倚靠在玉幾上，嘴角噙著微笑，臉上滑過心動之色。
劉病已正說得唾沫橫飛，剛才那兄弟倆悄悄地從帷后走了出來，躬身在少年跟前站定。少年坐在席上，慢慢收斂笑容，淡淡地問了句：“妥了？”
“諾，人都回宣室候著了，最近的也在廡廊外。”
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眼瞼低垂，長而卷翹的睫毛微微抖動，如一雙翅翼振顫，大片的陰影投射在那張蒼白如玉的面龐上，蕩漾出一種琉璃易碎的心悸。隔了好一會兒，就在劉病已被這種莫名其妙寂靜下來的沉悶快憋得喘不過氣來時，少年微微一笑，哂然道：“你過得竟比我好……”語音低迷，說到最后一個字，似乎含咽在喉嚨里，聽不真切。
侍立一旁的兩兄弟聞言聳然動容，彼此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惶恐。
少年沉默，似乎在呆呆出神，過了半晌，鼻腔里才哼了聲，整個人從死寂中重新恢復(fù)活力。他神色溫和地對劉病已說：“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早些回去。”劉病已大為不舍，剛想婉轉(zhuǎn)拒絕，他卻已不容置疑的下了結(jié)論，“金建，你的身量與他相差不多，去取套你的干凈衣裳給他換上，然后送他回去。”
金建，也就是那個年紀(jì)最小的男孩，雖然滿臉不情愿，卻似乎不敢拂逆了少年的意愿，口中應(yīng)諾，口氣生硬地招呼劉病已：“你跟我來！”
劉病已舍不得走，卻又不忍拂了少年的好意，于是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臨走揮手，不忘詢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指了指身邊的男孩，“他叫金建，那你倆呢？”
少年沒吱聲，那個二哥只得硬著頭皮先自報姓名：“金賞。”
期盼的目光移向少年，少年愣了會兒，緩緩?fù)職猓骸啊辍！?
劉病已自以為聽明白了，笑著搖手：“金陵，金賞，那我下次再來找你們玩！”
少年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目送金建領(lǐng)他出去后，神情猛地黯然失色。
“金賞！”
“在。”
“是他吧？”少年側(cè)過頭，看向金賞，“就是他，是不是？”
金賞無奈地點(diǎn)頭：“是。”頓了頓，又急忙解釋，“先父在世時曾言，此乃遵奉先帝詔令，是以將其收入掖庭養(yǎng)視。”
“他原是皇族子弟，認(rèn)祖歸宗理所應(yīng)當(dāng)，何況還有先帝詔令。只是……如今，困在這座未央宮中，無所倚靠，難道竟能比在民間做個平凡人更逍遙自在么？”
金賞囁嚅，神情凄惶，眼圈不自覺地紅了：“先父……先父他……”
少年攤開手，茫然地望著自己的掌心：“以金將軍之力或能照拂他衣食無虞，但現(xiàn)如今……即便是我，也是身不由己，無能為力，我……連你們兄弟倆應(yīng)得的封爵……”
金賞撲通跪下，眼淚怔怔落下，伏地拜道：“爵秩對于我和弟弟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
“真的不重要嗎？對于你們不重要，但是對于金氏家族而言，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呀！”他自嘲般地微微一笑，“但愿……他能永遠(yuǎn)像今天這般快活下去！能一直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軿車行駛得極慢，劉病已不時好奇地掀開簾子一角向外張望，烏沉沉的夜空里飄灑著如絲細(xì)語，車前有小黃門提燈引路，隨著車身有節(jié)奏地?fù)u晃，那抹燭光猶如月色般朦朧醉人。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新鮮泥土氣息，即使隔得很遠(yuǎn)，也能聽見嘩嘩的水浪拍擊聲。
“那里有什么？”無法得知身后有什么，他只能好奇地詢問。
金建端坐在車內(nèi)，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滄池。”
滄池。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雖然不是很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但他何等機(jī)靈，金建擺明了一副瞧不起他的態(tài)度，再問下去也不見得會有更好的答案。他眼珠子滴溜一轉(zhuǎn)，腆著笑臉反問：“你幾歲了？”
“哼。”鼻腔里哼了聲，金建懶洋洋地比劃了一個手勢。
“十……那你可比我大，你是兄長。”劉病已趔趄地從車廂內(nèi)爬了起來，站直身作揖，“金三哥。”
“誰是你三哥？！”昏暗中瞧不出金建的表情，他的口氣雖一如既往的高傲，氣勢卻已減弱許多。
劉病已嘻嘻一笑，挨著金建坐下，拉著他的胳膊，不住地說好話：“三哥，你和金二哥都是好人，我知道三哥其實(shí)最疼病已了，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好，需要三哥教我……”不知不覺中，他把平時應(yīng)對張賀和許廣漢的那套都使了出來——素日他闖了禍，只要這般軟言哀求，沒有一次不靈的。
金建到底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劉病已的這套阿諛之詞早已練達(dá)成精，他哪里抵擋得住？幾句好話一哄，當(dāng)下敗下陣來，不但把之前的嫌隙拋諸腦后，還真煞有其事地擺出兄長的架子來。他長期居于金賞之下，難得過一回兄長的癮，劉病已又對他不斷示弱，他越發(fā)覺得自己需要多多照顧這個小弟才是。
不到一刻的工夫，劉病已已把他和金賞的年紀(jì)、好惡摸得一清二楚，只是在談起那個金陵時，金建卻總愛閃爍其詞，語焉不詳。
“金大哥今天好像不大開心，可是有誰欺負(fù)他了？”
“天下又有誰能欺負(fù)他？”金建反唇譏笑，但轉(zhuǎn)瞬又停了下來，側(cè)頭想了想，長嘆一聲，“不過……也許……唉，他要……成親了，所以有點(diǎn)……”
劉病已不解：“成親是什么？”
“成親是……成親……噯，你怎么這么蠢，連成親都不知道嗎？”金建揚(yáng)手在他頭上敲了下，“你還真是無知，連這個都不懂！”說到這里，又不覺得意起來，頗有大人模樣的解釋，“成親就是和一個女子住在一起，睡在一張床上……以前都是我們?nèi)齻€一起睡在宣室，但是阿保說，陛……嗯，那個他，成親以后就不能總在宣室安歇了，夜里要回掖庭和女子同睡……”
軿車行至掖庭少府官署階前便停了下來，車外的黃門貼著簾子稟明后，金建低聲說：“就送到這里吧。”劉病已依依不舍地從車上下來，金建命人遞給他一盞銅燈。
小黃門舉簦將他送上臺階后便走了，劉病已站在屋檐下朝著底下?lián)]手，只可惜雨夜昏暗，已辨不清哪里才是車，哪里才是人。淅瀝的雨水聲中，車轍喀喀響起，漸行漸遠(yuǎn)。
劉病已仍是不停地朝著雨幕揮手，直到轱轆聲再也聽不見，他才恍然叫道：“噯，忘了約什么時候再見了！”
他一出聲，身后馬上有人大喊：“找著了！可找著了！”不等回頭，身子一輕，他被人騰空抱了起來，“我的小祖宗啊，你可把我們都折騰慘了！”
“找著了？在哪？”巷道后涌出許多高舉松脂火把的黃門宮女，眾人見了，無不喜極而泣。
“可算找著了，再找不著人，掖庭令非揭了咱們的皮不可啊！”
一大群人一個個爭搶著過來抱他，早有人回稟了張賀，沒多久，在回房舍的半道上便迎上了急匆匆趕來的張賀、許廣漢等人。
張賀見他毫發(fā)無傷，心中的驚嚇頓時去了七八分，面色稍霽。許廣漢從黃門手里接過孩子，緊緊摟在懷里：“你這家伙……”想著來氣，作勢在他屁股上拍了兩下。
劉病已不著惱也不懼怕，仍是笑嘻嘻地說：“不疼，一點(diǎn)都不疼。”摟住許廣漢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今兒吃了許多好東西，你肯定見都沒見過。”
張賀警覺，早打發(fā)人散了，使了個眼色給許廣漢，兩人將孩子抱回了屋。關(guān)上門，張賀才問：“你跑去哪了？可曾撞見了什么人？怎么回來的？”
劉病已立即獻(xiàn)寶似的將這一晚的奇遇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說到新交的朋友時，更是滔滔不絕，渾然未覺張賀與許廣漢二人早已駭?shù)妹鏌o人色。
“張令……”許廣漢打著寒戰(zhàn)的將目光轉(zhuǎn)向張賀。
張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面色凝重地朝他微微搖了搖頭，許廣漢艱澀地將舌尖上的話又咽下肚去。
“病已，你累了，早點(diǎn)安歇去！”
“可是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后來……”
張賀不由分說地將他拖上床，三兩下扒下他的衣裳，甩手扔給許廣漢：“趕緊睡覺，明天帶你出宮。”
“出宮？真的？我能出宮么？”
“當(dāng)然！”
“太好了！”他興奮得只差沒蹦起來。
趁著張賀與劉病已饒舌的間隙，許廣漢揣著那件衣裳悄悄出了門。
6.求學(xué)
一大早許廣漢便給劉病已換了身新衣，劉病已知道這是張賀要領(lǐng)他出宮了，分外興奮。用罷朝食，他便再也坐不住了，拽著許廣漢的手不住催他動身。許廣漢笑道：“掖庭令領(lǐng)你出宮即可，我不需同行。”
劉病已大失所望，可憐巴巴地看向張賀。張賀不禁笑道：“你隨我一道去，也可順道回家瞧瞧妻兒。”
許廣漢聞言大喜。三人一起來到作室門，張賀出示了門籍，順利出了未央宮。才剛離開宮門十來步，劉病已已按捺不住激動地歡呼起來。作室門外是便是那條東西向的直城門大街，彼時直城門大開，城外的人流正沿著左道涌入，街面上人頭攢動，一片繁忙景象。
許廣漢怕劉病已走丟，一出宮門便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張賀站在門前來回張望，似乎在找什么人。果然沒過多會兒，便有一人喘吁吁地駕著輜車停在了他們面前。
“伯父！”不等輜車停穩(wěn)，車上的竹簾已掀起一角，一位六七歲大的男童從車內(nèi)探出腦袋，喜出望外地沖著他們招手。
張賀報以慈藹一笑，車夫?qū)④囃Ｗ。贿吚站o馬韁，一邊不忘跟張賀打招呼：“掖庭令，小人奉命將小公子帶來了。”
張賀點(diǎn)點(diǎn)頭，將車上的男童抱了下來，那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劉病已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打量，那孩子也不認(rèn)生，年紀(jì)雖不大，氣派倒不小，沖著劉病已大大方方地咧嘴一笑，笑起時左靨漾起一汪酒渦，十分討喜。
“這是小侄彭祖！彭祖，這是病已……以后你們兩個在一處讀書，要相敬友愛……”
張彭祖不等張賀說完，已直接撲了過來，拉起劉病已的手，滿臉雀躍：“病已哥哥！”劉病已突然之間得了這么一位同齡玩伴，心里比張彭祖更加高興，只是嘴上什么都沒說。
張賀讓車夫?qū)蓚€孩子抱上車，一旁駐足許久的許廣漢湊了上來，小聲問道：“讓小公子陪病已讀書的主意雖好，只是張大夫那邊……”
張賀擺擺手，不以為然：“不過是讓彭祖與病已作伴讀書而已，能有何不妥？況且，以病已的心性，孤身一人去先生家求學(xué)，難免寂寞，日后有彭祖相伴，總好過他再惦記著去正殿尋那金氏兄弟……”
道理雖明，但許廣漢心里仍存了些許疙瘩難以釋然，原因無它，全因張彭祖之父，也就是張賀之弟張安世，目前在朝中雖任職光祿大夫，但他素來行事以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為準(zhǔn)則，所以甚得霍光器重。
許廣漢官秩卑微，不會過多的去留意朝堂上風(fēng)云變化的黨派斗爭，他只擔(dān)心張安世為了避嫌，會反對自己的兒子與劉病已走得太近。
張賀忠于舊主，念及衛(wèi)太子的主仆恩情，是以對劉病已視若己出，這樣的有情有義之舉，他許廣漢除了敬佩之外別無他念，細(xì)想想自己當(dāng)年與昌邑哀王也是一場主仆，將心比心，要自己做到張賀那般委實(shí)不能。別說對現(xiàn)任的昌邑王劉賀如何看待，便是哀王劉髆再生，他也不可能做到像張賀那般投桃報李，無怨無悔。
駕車經(jīng)直城門大街往北拐到廚城門大街，馬蹄得得踏地，節(jié)奏感分明。張彭祖顯然也是個不安分的孩子，車行百丈后，他直著嗓子尖叫：“快看，那是我家！”車內(nèi)的兩個大人都沒吱聲，劉病已從撩開的卷簾縫隙往外窺覷，卻見左側(cè)屋舍鱗次櫛比，屋脊一幢高過一幢。他雖見慣了宮廷殿宇，卻還是被眼前這種富麗堂皇的甲第群給震住了。
馬車快速駛過，這一條街沿途所見，皆是高樓深院，門第森嚴(yán)，甚至有好些宅第門前竟還豎立門闕，闕下家奴侍立，氣派一點(diǎn)也不輸于皇宮內(nèi)苑。
車行之處匆忙一瞥，也實(shí)在沒法辨清張彭祖所指之處究竟何在，但廚城門大街沿途的印象卻已深深刻入劉病已的腦海之中。輜車再往北走，私宅門第逐漸被官邸所替代，越往北行，眼前的景物便越發(fā)顯得眼熟，到最后他忍不住“咦”了聲，指著左側(cè)一處高聳的府邸說道：“那里我以前住過！”
話音剛落，便聽張彭祖嗤地一笑：“說大話！”他用食指刮著自己的臉頰，羞羞地說，“你怎么可能住過那里，那是郡國官邸，是藩王們進(jìn)京朝賀時住的地方，只有諸侯王才能住，難道你是諸侯王嗎？”
劉病已受不了這種充斥著不信任的奚落，臉孔頓時漲得通紅：“我……我認(rèn)得那里，我住過，一定住過……說謊的人是小狗！廷尉監(jiān)叔叔就住在那里，我和廷尉監(jiān)叔叔一塊住的，就是那里……”
廷尉監(jiān)叔叔……
某個瞬間，記憶中似乎閃過一些模糊的片段，然后他停住了嘴。剛才還信誓旦旦賭咒發(fā)愿的激情倏地消散得干干凈凈，遠(yuǎn)處高聳的殿閣樓宇，輜車很快便將它們甩在了車后，逐漸退出視線范圍。他忽然開始有些不確定起來，腦海中的那些片段虛幻朦朧又支離破碎，似乎是曾經(jīng)在他身上發(fā)生過的事實(shí)，又似乎只是他偶爾沉睡時閃現(xiàn)的一個夢境。他無法辨別清楚，只能怔怔地回首望著長長的街道，茫然無語。
張賀在心底重重地嘆了口氣，憐惜之情溢滿他布滿滄桑的眼眸，左手伸出去才要將這個可憐的孤兒摟進(jìn)懷里好生安慰，天真的張彭祖卻已然拍著小手揶揄高叫：“哈哈，沒話說了吧，就知道你是瞎說吹噓！”
劉病已白了他一眼，撅著嘴轉(zhuǎn)過身子，面向車壁不發(fā)一語。張彭祖討了個沒趣，過了片刻，忘性極大的他又按捺不住傾過身來招惹病已：“前面便是大市，你喜歡飲梅漿么？到市里我買給你喝。”
劉病已本不想搭理，不過好奇心被吊了起來，忍不住扭頭問道：“梅漿是什么？”
張彭祖撇了撇嘴，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本想脫口嘲笑一句，話到嘴邊馬上識趣地咽了回去。
張賀出聲打斷二人，說：“今天得去北煥里拜望先生。彭祖，你也不小了，當(dāng)以求學(xué)讀書為重，哪能整天想著玩樂之事？”
張彭祖不敢頂大伯嘴，縮著肩膀小聲應(yīng)諾，劉病已見此，也只得噤聲。輜車?yán)@過繁忙喧嘩的大市墻垣，折向東行。兩個孩子只得眼巴巴地望著高聳的市樓，一臉的歆羨。
澓中翁住在北煥里，是處嘈雜喧鬧的平民閭，閭墻不高，里內(nèi)民宅擁擠，一間緊挨著一間。輜車無法駛進(jìn)北煥里的大門，于是只得將車停在里門監(jiān)外。留下車夫照應(yīng)馬匹輜車，兩個大人領(lǐng)著兩個孩子進(jìn)入閭里。里內(nèi)居民無數(shù)，對于習(xí)慣一日饔餮兩餐的尋常百姓，此時正是饔食的時辰，許多人家大門敞開，家人團(tuán)坐堂上正在用膳。里內(nèi)房屋疊落，炊煙裊裊，香氣四溢，釜甑盌盆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偶爾還夾雜著幾聲婦人們吆喝年幼調(diào)皮的孩童吃飯的叫聲。
里內(nèi)的路并不好走，高低不平，因為昨夜下了雨，不少低洼積了水，路面泥濘潮濕。張彭祖才走了十來步便濕了帛履，他嬌生慣養(yǎng)慣了，哪里受過這等罪，當(dāng)下便嚷嚷：“伯父！抱！”
張賀看了眼侄子，沒做理會，反蹲下身將邊上的劉病已抱在臂彎里，一路趟水踩坑地走了過去。此舉令張彭祖著實(shí)吃了一驚，看著伯父的背影好半晌，他才算明白過來一件事，原來在伯父的心里，自己這個親侄兒遠(yuǎn)不如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土小子。
他心里憋著委屈，氣鼓鼓地吸氣呼氣，滿是憤慨，正要跺腳，身邊忽然有個尖亮的聲音細(xì)聲詢問：“我抱你過去吧？”他抬頭一看，正是伯父的屬下掖庭丞許廣漢。
許廣漢將他抱在懷里，走了兩步，趴在肩上的孩子郁郁地帶著顫音問：“伯父以前最疼我的，為什么現(xiàn)在待他比待我還好？”
“沒有的事！是你多心了！”許廣漢笑著解釋，“病已是個可憐的孩子，他無父無母，族中又無親人照料，你伯父心腸仁慈，憐他孤苦，多費(fèi)心照料也是應(yīng)該的。彭祖啊，你以后要跟病已做朋友哪，病已他……其實(shí)是個很好的孩子……”
7.初見
張賀對劉病已的好，許廣漢明白，就連年方七歲的小彭祖，也在短暫的接觸中有了深刻的感悟。但唯獨(dú)劉病已自己，他在無所顧忌地享受著張賀對他的好的同時，又咬牙切齒地痛恨著讀書入學(xué)的苦。
澓中翁看起來是個頗為嚴(yán)厲的瘦小老頭，家住閭里一隅，家中無兒無女，唯有一名眇目的老蒼頭替他打理家務(wù)。劉病已皮猴似的野慣了，陡然之間要給他上規(guī)矩，講學(xué)問，他渾身都不習(xí)慣。當(dāng)劉病已與張彭祖兩個跪在澓中翁跟前向他行拜師大禮時，他卻在心里暗自詛咒，半點(diǎn)都沒體會到為了讓澓中翁收下他們兩個，張賀究竟費(fèi)了多少心血。
離開北煥里時已是未時五刻，對于慣于一日三餐的劉病已而言，他早餓得前胸貼后背，連走路的氣力也所剩無幾了。張彭祖的情形比他好不到哪去，從北煥里出來后便一直趴在車廂里動也不動。許廣漢瞅著這光景，便向張賀提議：“張令如不嫌棄，便到敝舍用些膳食吧。”張賀同意了。
說到吃食，劉病已更惦記張彭祖提過的那個梅漿，所以對許廣漢的提議興趣不大。輜車一路往南，這一路兩個孩子再沒有來時那樣唧唧喳喳地說完，反像是霜打了似的，都蔫了秧了。
許廣漢的家住在城南東闕尚冠里，東闕那一帶正是出了名的富人區(qū)——尚冠里位于武庫以南，從未央宮走東門出來沒多少路就到了。里內(nèi)住著的人大多為達(dá)官貴人，放眼長安城，能蓋過東闕的也唯有未央宮以北的北闕了，百姓皆說，長安城內(nèi)一百六十里，唯有皇親國戚住戚里，達(dá)官貴人住尚冠里，這種說法雖然不能一概而論，但也確實(shí)有八九分道理。
許廣漢原是昌邑人，孝武帝還在世時，昌邑王劉髆來京朝會，與諸王一起隨先帝巡幸甘泉宮。當(dāng)時他作為劉髆的郎官有幸隨駕侍奉，這本是件榮耀之事，誰曾想在一片亂哄哄的奔前顧后中，忙中出錯，他稀里糊涂地錯拿了別人的馬鞍隨手?jǐn)R到了自己的坐騎上。這件事當(dāng)場鬧了開來，天子駕前，他被按了個從駕而盜的罪名……
尚冠里內(nèi)的路面不但平整而且寬綽，輜車一路駛進(jìn)閭里。里內(nèi)一共有三四十戶人家，許廣漢的家在巷尾，位置有點(diǎn)偏。
許廣漢幾乎未等車子停穩(wěn)便直接跳下車，許家的大門并未關(guān)得嚴(yán)實(shí)，門上留了道縫，門扉輕輕一推便開了。屋內(nèi)裝飾拙樸，只簡單地擺了幾件家具，堂上鋪著兩張蒲席，其中的一張席上擱著一只色彩斑斕的布鞠。
進(jìn)門脫去鞋履，白色的布襪踩上黑黢發(fā)烏的木板，隨即發(fā)出嘎吱嘎吱的細(xì)微聲響，在堂屋內(nèi)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幾步，足下居然纖塵不染。
“夫人！平君——”許廣漢試著喊了兩聲，隔了會兒，才聽見內(nèi)室有人口齒含糊地應(yīng)了聲。
許廣漢客氣地將張賀等人請上席，張賀單獨(dú)坐了一張席，面東而坐，許廣漢與張彭祖、劉病已三人坐了另一張，而張家的車夫卻不敢上堂，只在堂下的石階上靜靜站著。劉病已坐下時不小心壓到了那只鞠球，從身下扯出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個繽紛絢爛的顏色原來是用無數(shù)塊碎布料拼接而成。碎布的料子有繒有帛，有麻有葛，有絹有錦，幾乎囊括了所有不同的材質(zhì)，碎布拼接處的針腳細(xì)密，縫合的線粗細(xì)雖不同，但針黹考究，不仔細(xì)看還真會錯以為這是故意將鞠染成五顏六色的。
身后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他聞聲扭頭，堂屋與內(nèi)室之間的中門用一道帷幕隔開，一個小女孩兒正揉著眼睛撩開帷布走了出來。
“哦，平君呀！”許廣漢喊了一聲，“你母親呢？”
雙眼惺忪，眼皮兒似乎仍黏在一塊兒。許平君身上只穿了襲白色中衣，亂蓬蓬的頭發(fā)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張臉。
“嗚……”許是受了驚嚇，還沒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小女孩突然在家中見到那么多的陌生人，不禁揉著眼睛哭了起來。
“平君？！”許廣漢心疼地將女兒抱在懷里，撥開亂發(fā)，黑長卷翹的睫毛被淚水沁濕，小女孩閉著眼睛，明亮的光線下，嬰兒肥的臉頰上蒙著一層毛茸茸的細(xì)毛。
劉病已在一旁伸長脖子瞅著，許平君嚶嚶地抽泣，他忽然好奇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她臉上輕輕戳了一下。
許平君將頭一偏，被淚水朦住的眼睛睜了開來。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黑瞳，什么都是圓圓的。咕嘟一聲，劉病已突然咽了口唾沫，整只右手摸了上去。掌心的觸感卻并沒有一絲茸茸的澀感，相反，她的臉頰光滑柔嫩，軟得實(shí)在難以形容。
劉病已忍不住咯咯笑了兩聲，許平君不哭了，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陌生男孩。
“你干嘛？”張彭祖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哈哈，她的臉看著像只桃子，可是摸起來卻像只剝殼的熟鳥蛋……”
“真的嗎？”張彭祖躍躍欲試，“那我也摸摸看！”
“啪”一聲脆響，張彭祖才剛伸出去的手被許平君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了一掌。張彭祖揉著手背直呼痛：“干什么啊，他能摸我為什么不能摸啊？”
許平君一瞪眼，腮幫子鼓鼓的：“母親說，女孩兒是不能隨便給男孩子摸的！”
童言稚語逗得張賀等人大笑不止，許廣漢摟著女兒，笑問：“這下醒了？”
小平君點(diǎn)點(diǎn)頭，從父親腿上滑了下來，眼睛掃了眼張賀，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著，扭身就往內(nèi)室跑。
“你母親呢？”許廣漢不明所以，大聲追問。
“母親買粟米去了！”
案上空空如也，許廣漢無法，只得自己到廚下去燒水。等水煮開，許平君已穿戴整齊地從寢室里走了出來。
劉病已見她將頭發(fā)挽了起來，腦袋上扎了兩個不算齊整的小鬏，用粉色的絲帶綁了，身上穿的襦裙也是粉紅色，長長的裙裾拖到地上。這副樣子與剛才相比，多了份明媚婀娜，也讓劉病已陡然間意識到男女有別，眼前這個個頭還不到他視平線的娃娃，是個與他完全不同的小東西。
他的興趣一下子就起來了，即使腹中空空如也，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他也全然不在乎了。
“這是你的？”他把那只五色布鞠遞了過去。
許平君沒理他，只是腳步輕盈地走到張賀跟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稽首拜了下去：“張公公好！”
“好！好！真是個懂事的女子！”張賀笑著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劉病已好奇在她背后望著她，她雖然穿得體面了，跪伏下去時裙下卻露出一只光溜溜的小腳丫——她的左腳套上了白色的布襪，右腳卻什么都沒穿。
肥嫩的小腳丫，腳背上的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湊得近了能清晰地看到腳背上青色的細(xì)小血管。劉病已見過的同齡人中，有表弟史丹、有金陵、金賞、金建三兄弟，還有剛認(rèn)識的張彭祖，可這些人都沒有眼前這個小女孩那么可愛好玩。她和他們都不一樣，她會哭，會笑，會惱，會嗔，還會乖巧嬌氣地喊人，她就像是個活的玩具一樣，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新奇。
“這是我母親給我縫的！”正在恍惚間，許平君挨著他坐了下來，從他手里將布鞠奪了過去。
門外有牛車歇了下來，然后一個女性獨(dú)有的溫柔聲音在外頭說著：“勞駕幫我把粟、麥都搬到屋里去吧，下回順便再送些薪木來。哦，對了，今年的冬炭不會又要漲價吧？”
許廣漢聞聲急忙下堂著履，匆匆出了門，見自己的夫人一身布衣荊釵，正忙著張羅小販幫忙將買來的東西一樣樣地搬下車。
“夫人！”
“夫君？！”許夫人愣了下，隨即展顏一笑，笑容明朗中帶著一抹干練，“你回來得正好，我正預(yù)備過冬的東西呢，這幾天忙死了，來來回回跑了三四趟東市。”許廣漢一聽，急忙從她手里接過一只瓦甕，入手沉甸甸的直往下墜。
“這是什么？”
“買了點(diǎn)黍酒……”
許廣漢瞠目結(jié)舌：“你怎知我要帶客回來？”
許夫人鳳目瞟了他一眼：“誰說沽酒回來就一定得給你喝？”許廣漢語噎，許夫人嗤地一笑，順著他之前的話反問，“家里有客？”邊說邊往屋內(nèi)走去。
張賀雖不是許家的常客，但對于這位掖庭令許夫人并不陌生，她隨著夫君從昌邑遷到長安定居，許廣漢在宮內(nèi)任職，為人不夠圓滑，這四年來幸而有張賀這樣好說話的長者加以照應(yīng)，不然肯定四處碰壁。
許夫人與張賀見了禮，一聽說他們還沒用膳，馬上下廚煮飯燒菜，利落地忙碌開來。張賀見狀忍不住對許廣漢說：“你常年留她一個婦道人家在家撫育女兒，操持家務(wù)，如何使得？怎不買個奴婢放家里幫襯做活，你的俸祿雖不多，可也不至于連這個都置辦不上吧？可見還是你這個人平時對她們母女不上心！”
許廣漢連連喊冤：“可不是我不上心，起初從昌邑搬來，尚帶了小女平君的乳母。平君四歲時，乳母得病亡故，我那時便帶她去奴市瞧過，她卻一個都不中意。她本是良家女子，說……說我既已下了蠶室，遭了這份罪孽，實(shí)在不忍心再用我遭罪的錢去奴役他人。去歲她大病一場，我無暇照應(yīng)她和女兒，又說起這事，仍是被拒，此后，這事便再沒提過。”
張賀“哦”了聲，目色中漸漸起了敬佩之意。與許廣漢一樣，同為閹臣，他自然對此種種感同身受，他們這樣的人對自己的家人，注定是要歉疚一輩子的。
許夫人下廚忙碌，張賀與許廣漢坐在堂上舉杯淺酌，彼此小聲地說著話。劉病已扒拉了兩口飯后，發(fā)現(xiàn)一直坐在角落里玩耍的許平君不見了，忙丟下盌箸離席找尋。
許家宅內(nèi)有個不算小的庭院，院內(nèi)一隅種著十余株桑樹，桑枝低垂，樹蔭下擺放著三四只扁圓竹箕。許平君正站在竹箕旁，踮腳從樹枝上捋了把桑葉放入箕內(nèi)，然后她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竹箕看，專注的神情讓人不忍驚擾。
劉病已躡手躡足地走過去，伸著脖子往箕內(nèi)一瞧，原來竹箕上鋪滿了桑葉，葉上爬滿了乳白色的蟲子，那些蟲子比他的手指還粗，正趴在桑葉上不斷地蠕動，爭相啃食桑葉。不斷發(fā)出沙沙聲響。
“噫，好惡心！”冷不防，身后冒出個聲音，卻原來是張彭祖也跑來了。
許平君聽到聲音后扭過頭來，皺起淡淡的蛾眉，顯得十分不悅。劉病已拿手捅了捅身后的張彭祖，陪上一副笑臉，他眼角掃到其余幾只竹箕，發(fā)現(xiàn)這些蟲子很可能是人為養(yǎng)殖的，而不是從樹上掉落的。于是，他笑著對許平君說：“這些蟲子拿來油炸還是烤炙？哪樣味道好些？”
他不開口還好，這一問，頓時把小平君氣得滿臉通紅，一跺腳扭身跑進(jìn)林子，再不搭理他們。
兩個男孩討了個沒趣，彼此互望，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張彭祖皺著眉頭說：“這么惡心的東西你居然想烤來吃，你是不是餓瘋了？”
劉病已總算逮到了一次反唇相譏的機(jī)會，于是得意地說：“你這才叫少所見，多所怪，我敢保證將這些蟲子串起來放火上烤炙，絕對美味……”
“你們兩個壞人說夠了沒有？！”伴隨著一聲怒叱，許平君去而復(fù)返。
她站在樹蔭下，嬌顏如花，髻上的粉帶隨風(fēng)飄曳，右手抓了條繩子，繩索不長，另一端系著一只黃色的土狗，正伸著緋紅的舌頭不斷地呵氣。劉病已剛剛一愣，許平君已柳眉倒豎，左手叉腰，右手放開繩索，白嫩嫩的手指指向他二人，喝了聲：“去！”
說時遲那時快，劉病已在那大黃狗縱身撲躍過來前，扭身拔腿就逃。張彭祖反應(yīng)慢了些，看到黃狗張著血盆大口迎面撲來，銳利雪亮的獠牙似乎近在眼前，他腿肚子直打顫，等起了轉(zhuǎn)身逃逸的念頭時，那狗爪子早已疾如閃電般搭上了他的肩膀。
“嗚——救……救命——”黃狗抬起前爪，身長足有五尺，早超過了七齡孩童的身高。
劉病已本已向門外逃了三四步，聽到張彭祖的呼救后邊跑邊回眸一瞥，只見張彭祖嚇得渾身直抖，那狗搭著他的肩膀，長長的舌頭舔舐到他的臉面脖頸，喉嚨里不時呼哧呼哧地發(fā)出粗重的喘氣聲。
再一眨眼，咕咚聲，張彭祖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歇斯底里地放聲大哭。
哭聲嚇壞了堂上的兩個大男人，沒等他倆反應(yīng)過來，許夫人已從廚房里奔了出來，手里還緊握著廚鏟沒來得及放下，見此情景口中打了個呼哨，高聲喝道：“阿黃！”
那狗聽到女主人呼喚，呼哧呼哧地吐著舌頭回過頭，不過它顯然沒太當(dāng)回事，仍是掉轉(zhuǎn)頭繼續(xù)趴在張彭祖身上不住拱著濕潤的鼻尖，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他的臉頰。張彭祖緊閉雙目，小臉嚇得刷白，雙腿像青蛙似的蹦噠抽動，嘴里發(fā)出尖厲的哭叫。
“阿黃——”許夫人奔近，一揚(yáng)手，廚鏟劈在黃狗的背上。阿黃“嗷——”地慘叫一聲，一個哆嗦，從張彭祖身上跳開。許夫人追上去，又是一鏟子打在它的左后腿上，“畜生！早晚宰了你！”
“嗚嗷——”黃狗跛著腿蹣跚地跳了兩下。
“母親！”眼看第三鏟又要落下，許平君沖了過來，從身后死死保住許夫人的腰，“不要打阿黃，不是阿黃的錯！”
“不是阿黃的錯，那便是你的錯！”許夫人又氣又急，“你又把阿黃放出來嚇唬人了？”掙開許平君的束縛，右手高舉廚鏟扭身作勢欲打。
“別打！”
許夫人本只是做做樣子嚇唬嚇唬女兒，廚鏟下?lián)舻牧Χ饶媚蟮靡彩乔〉胶锰帲^對不會真正傷到許平君。但她萬萬沒有料到是，劉病已會突然從邊上躥了過來，合臂抱住了許平君。
手起鏟落！
砰地一聲，廚鏟砸在了劉病已的額頭上——說是砸，其實(shí)更貼切的說法應(yīng)該是，他自己迎頭撞上了許夫人手中的廚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