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老師出現的前一年,也就是1996年,租我們家田地的人把田地還給了我們家,為了不讓它荒著,父親決定種糧食。他們把谷種灑在地里,蓋好薄膜后就去了外地,負責谷種發芽長大的事就落在了姐姐和我的身上。每天早上,我們兩姐妹得先去擔幾桶水灑了秧再去上學,因此每天都必須起得比別人早。早上的空氣特別清新,一切像被夜晚的露水洗過一樣,潔凈又帶有農村里泥土和芳草的清香。灑秧的水都是從水井里擔來的,離灑了種子的地有兩三百米遠,雖不是很遠,可對于十幾歲的我們來說,幾十斤重的擔子壓在肩上,走起路來是那樣艱難。有時是姐姐一個人擔半擔水,有時是我們姐妹倆擔一桶,每次都是我擔前面,姐姐擔后面,她總是把桶往她面前移些,這樣我這頭便會感覺輕些。灑好水后,很多學生已開始上學了,我們也背上書包走上了上學的路,一天又一天,我們從沒有遲到過。下午放學再接著做,就這樣一天灑兩次,每天早上和下午共擔七八桶水才行。小龍有時也一起來湊湊熱鬧。眼看著谷種一天天發芽、長大,從嫩黃的一片長成綠油油的一片,從一粒粒谷子長成一棵棵肥壯的秧苗,我們很高興。一個星期后,父母回來了,看到秧苗長得又粗又綠,樂呵呵地夸獎到:“沒想到你們孩子也能把大人的事做得這么好,這小秧長勢很好,又綠又粗的,種到田里面一定長得很快。”看著親手栽培長大的小秧,我們也樂呵呵的,滿是成就感。
常常,我們很讓父母省心,還讓他們感到驕傲。平時他們不在家,我們姐弟仨也不會像別人家那些孩子打打鬧鬧,加上我和姐姐都是出了名的“尖子生”,父母更是滿足。特別是父親,只要跟別人提到小孩,他就會自豪地對別人說自己的兩個孩子沒大人管,成績還很好,都是“三好生”,也因此他常常厲聲地提醒小龍要向我們學習。為此,小龍感覺父母不喜歡男孩而喜歡女孩,常常在被訓罵的時候說:“人家的爸媽是重男輕女,我們家卻是重女輕男。”其實小龍也經常考七十多分的,在學校里也不惹事,是老師所喜歡的學生,曾經老師也期盼著他以后的學習會像我們一樣優秀。只是父母只看到眼前,跟我們比起來,他也只能挨訓了。
這年夏天,姐姐小學畢業了。還沒等領成績單和畢業證書,姐姐就被爸媽帶到外地幫忙帶小弟弟,成績單和畢業證書就由我代領。這一天,我來到姐姐的教室門口,姐姐的老師正在公布考試的結果:“大家都知道,這次考試是去其它學校單人單桌地考的,成績完全真實,沒有半分虛假。王小飛是我們班的第一名,語文數學都是第一,而且從分數上看,他的數學分比第二名要高得多,這就可看出她的真才實能。”說著,老師向姐姐的座位看去,發現她沒在便說:“王小飛呢,怎么不在?”
“我姐姐有事,我來代她領。”站在門口的我說。
“這樣啊,那你回去要記住告訴她,老師希望她再接再厲。”
“嗯。”我高興地回答著,好像姐姐的光暉也灑在了我身上一樣。
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放假沒幾天,奶奶死在了風雨交加的野外。雨過天晴后,母親從外地回來了,才坐下幾分鐘,就有人來說奶奶死在外面了,我跟母親一起跑到那人說的地方去,走近了看,躺在地上的果然是奶奶。她全身濕透地側睡在濕濕的草地上,一旁放著她出門時帶的那把鋤頭和那個白色的袋子。
沒多久,人們聞風而來,把她抬到村口,給她處理后事。在她胸口上發現了兩個手指般大的幾毫米深的小凹坑,有人說那是雷辟的烙印。
因為當時的通訊還不發達,奶奶去逝的當天,母親就返程去外地通知父親。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怕我害怕,小蘭便來陪我一起睡覺。半夜時我夢見了奶奶,她扛著那把鋤頭和鋤頭上掛著的袋子,就跟她出去干活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只是多了些陰深的感覺。我說:“奶奶,你回來了?”奶奶點了點頭說:“嗯。”然后從我枕邊飄著過去了,像鬼一般,我知道奶奶是死了的,一下子害怕得從夢中驚醒過來。睜開眼睛,昏黃的電燈是開著的,比平時顯得格外昏暗和幽清,就跟夢里一個樣,我很害怕,一直打顫。“你怎么了?”小蘭問。
“我夢到我奶奶扛著鋤頭從我們床頭走過去。”我顫抖著聲音說著,雙手抱著小蘭,似乎怕奶奶把自己也帶走一般。小蘭聽了也嚇得抱緊了我,不敢朝四周望,似乎一抬頭就會看見奶奶的鬼魂。
奶奶的葬禮結束后,父母帶著姐姐和兩個弟弟返回了外地,我自愿留下來看家,因為以前都是我爭得最厲害,這次我主動留下來,把機會讓給他們。這個時候我并沒有忘記夢見奶奶那個可怕的夢,但是我跟爸爸一樣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知道那只不過是個夢,便不覺得害怕了。他們走后,每天我一個人就做作業、看書,有時也跟村里的伙伴們去玩、去游泳,每天無拘無束,的確是逍遙自在,也沒做個惡夢。
十多天后,父親從外地回來了,就在那天,我發現床上有一條小蛇,一米左右那么長,兩指那么粗,黑黑的。看到它時,半截尾巴還在床邊上,嚇了我一跳。趕緊叫到:“爸爸,床上有條蛇!”父親聞聲趕來,以為是多大一條蛇,看到是這么小,便拿了火鉗把它夾到屋外。鄰居們說那是奶奶變來的,打不得,得把它放到十字路口,然后燒一把草作為送行,讓它以后不再回來。從不相信迷信的父親敵不過眾人之口又礙于對母親的愛戴,只好聽大家的把它拿到十字路口放了,還燒了把草。其實那條小蛇早就有了,奶奶還在時,我跟姐姐睡在一起,總聽到枕下時不時會有唰唰的聲響,那時我們的床底下墊著厚厚的一層稻草,稻草上再放一床因用得太舊而變得死板的棉絮,有這樣一條舊棉絮也算不錯了,那時的很多人家都是直接在谷草上鋪上床單就睡的。之前聽到聲響我就拿開枕頭,掀開棉絮,再扒開稻草,可什么也沒有,我告訴姐姐可能我們床上有老鼠,姐姐卻說是我的錯覺,她什么也沒聽見,這下終于確定這不是錯覺了。
以前村里就有人家進過一條手臂般大的蛇,然后不久家里就死了人,人們就議論說那條蛇就是預兆。而此刻我想到的便是奶奶的死,覺得如果真有預兆的話,這小條蛇就是奶奶去逝的預兆,沒想到它預兆的不是奶奶,而是別人。
大概在奶奶死后二十多天,小菊拖人送口信約我和姐姐去打工。我很高興,我們能掙錢了,父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可這時姐姐跟父母在外地,十二三歲的我便一個人坐著火車去外地找姐姐。姐姐聽了我的好消息,并沒有像我一樣高興,也沒有回答。父母也沒有表態,只是說:“讀不讀書在你們自己考慮,雖然現在生意不好,但你們如果想讀,就是借也借給你們去讀;如果不想讀,到時長大后悔,不要怨我們。”姐姐仍是不作聲,對社會充滿好奇的我有些不解,掙錢是多好的事啊,為什么姐姐要猶豫?
第二天,姐姐對父母說:“現在生意不好,奶奶死后你們又花光了所有的錢,我還是出去打工,掙點錢貼補家用,但是我希望你們以后不要再吵架了。”父母聽了,覺得姐姐是個懂事的孩子,感覺很欣慰,再次提醒我們考慮清楚,長大了別怨他們。我高興極了,回答道:“不會的,是我們自愿的。”而姐姐只是一臉的陰沉,不說一句話。第三天,母親就帶著我們回到老家,跟小菊們匯合。可到了老家,聽說老板不要我和小菊,因為我們太小了。小菊跟我一樣,很失望。
在送姐姐去上車的路上,她總一言不發,母親叮囑她在外要注意身體,和朋友互相照顧,她只是沉默著,簡單地回答著母親的話:“嗯”、“知道”。她含著淚水對我和小龍說:“你們倆好好讀書,爸媽不供你們,我掙錢來供!”我以為她是舍不得我們,并不知她那話里除了對我們有希望,還有無奈和責備。母親知道姐姐的心思,抿了抿嘴沒有說什么。姐姐上車后,我還在埋怨自己沒能出去,母親向她揮著手,可她卻頭也不回一下。后來聽小菊的姐姐說,姐姐上車后就一直流眼淚。沒有人知道,她那眼淚里包含的除了對親人的不舍,還有對讀書的不舍,對自己夢想的不舍。
讓人不敢相信的是,姐姐才到達地點,惡耗就傳來了:她死了,她去給老板家洗凳子,不小心掉到河里,被那翻滾著的黃色河水淹死了!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一傳來,母親先是一愣,再詳細問清楚后就哭了起來,姐姐的好伙伴桂芝聽后也立刻哭了起來,送消息的小菊也是一路哭著來的。小龍大概跟我一樣,只是腦里一片空白,哭不出來。但看到人人都在哭,我卻不哭,是不是太無情,便跟著有些做作的哭著。而母親背上一歲的小旺,只是看著大家哭,更是不知世事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平時看電視都會流淚,這一刻怎么會如此鐵石心腸,如果小龍不哭是因為他太小,而我比他要大三歲,只比姐姐小兩歲,我怎么會不懂事呢。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快,讓想挽留、想改變姐姐命運的人們一個個沒有一點兒機會,命運的死神若是能晚來一些時日,讓珍惜人才的人能把姐姐從打工的道路上拉回學堂,那么世間將會少一些嘆息,多一些希望;少許多責備,多一些贊揚;少許多鄙視,多一些羨慕;她的家人將會少一些懊悔,多一份安慰、少一些痛苦,多一些快樂!高爾基曾說:“貧困是最好的一所大學,這所大學會帶給你未來的希望。”他卻沒說貧窮是一把利劍,這把劍會一劍一劍地刺向人的身體、心里,甚至是毀其生命。
母親當天晚上又連夜轉車去外地找父親,跟奶奶死的時候一樣,第二天便跟父親一起趕了回來,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回來時那兩雙紅腫無光的眼睛。
父親找了村里幾個領導一起即刻奔赴云南。通過談判,老板家賠了兩千多元錢給父親。父親沒有爭,拿著錢去把姐姐給火化了再默默地帶著小小的骨灰盒回來。外人都關心著賠償的事,得知只得了兩千多元的賠償金都嘆了口氣。兩千元?兩千元就算是作為對姐姐生命的賠償?當時的我還小,卻知道,對于一條生命來說這是個多么廉價的數字。父親一向是個老實人,又有傲骨,加上姐姐的死對他打擊太大,所以他什么都沒爭,大家怎么說就怎么做。那用生命換來的兩千多元錢,安埋后就一分不剩了。一天,我聽到堂叔跟父親聊天時說:“怎么請這么多嘴巴會說的人去只賠了這么點錢回來?這可是一條人命呀!”父親說:“去那里老板家死活不承認是給他家洗凳子摔下河的,一口咬定說是她自己去洗手不小心摔下去的。”
“就算是這樣也不可能只賠這丁點兒錢呀,會不會是那老板私下里買通了你請去的人呀!”堂叔說。
“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去是幫忙的,怎么能這么說人家呢?”父親說著,兩人都沉默了。
“這個社會簡直太黑暗了,這世上還有一個好人嗎?”我聽后絕望地想著,顯然小小的我是把堂叔的話聽進心里了。
埋葬這天,村里很多人也來幫忙。我和小龍就在一邊看。當父親把小小的骨灰盒放進挖好的小坑里時,母親坐在小坑邊放聲哭泣起來,而父親也抹著眼淚,捧著一旁的泥土灑在盒子上,一旁的人看著無不嘆息,很多婦女也不斷地抹著淚。陽光明媚、秋高氣爽,在這并不很高的小山坡上,視野開闊,萬里碧空,本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好天氣,可當時的我們卻是感到一陣陣凄涼,凄涼的風、凄涼的陽光、凄涼的風景、凄涼的人。大家幫忙鏟土、砌石,一會兒功夫,一平米大小的一個小墳堆子出現了。人很多,我卻是深深體會著“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境地。可是我沒有哭,小龍和小旺也一樣,也許我們小小的心靈還不能接受這么悲慘的事。
后來,父母就回到老家來種田,一是因為生意不好做,二是因為姐姐的死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打擊,三是我們都太小,他們得回來照顧我們。從此我們家就在淚水與愁悶中過日子。母親每次想到姐姐就哭,她流的除了傷心的淚,更多的是悔恨的淚,每次哭泣都會想到姐姐臨別時那帶有責備的語言和那不回頭的離去。母親總是說:“她走的時候,也不回頭來看我一眼。早看到她的畢業照上眼睛是瞪著的,我就應該知道那是預兆,不應該讓他出遠門的。”別人聽了,只是搖頭說:“李麗啊,李麗,你可知道,在你盼她回頭看你一眼的時候,她正在傷心呀,那是個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她留給你的是永遠的懷恨,而你們作為父母,留給她的卻是絕望啊!那么優秀的孩子,怎么忍心讓她去打工呀!”
每次母親哭的時候,父親只是沉默,唯有一次喝酒醉后,哭著叫姐姐的名字。母親哭了,小龍和小旺也哭了,大半夜的,整個屋里都是凄慘的哭聲。我還是沒有哭,用被子把頭蓋得嚴嚴實實的,腦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小艷,你過來勸勸你爸爸呀,讓他別再哭了。”母親哭著說。我依然用被子捂著頭,什么也不說,也不會傷心。這時我又問自己:“別人這么傷心,我都無動于衷,我怎么就這么鐵石心腸呢?”
事后,桂芝看到我還跟小菊一起玩,便責備說:“是她姐姐害死了你姐姐,你干嘛還要跟她好?”
“我姐姐的死跟小菊無關,我相信我姐姐也不會怨小菊和她姐姐的。”我說著,覺得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