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二點左右，該走的親戚走了，該睡的也睡了，我也許是因為盤著頭發不習慣，也許是因為要結婚了，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凌晨兩點左右，母親進房說：“小艷，快起來，你們老師來了?！?

“我的老師？哪位老師這么晚才來？”

我出了門來一看，是景老師，他軟軟地坐著，靠在一張酒席桌邊，像發了窖的面粉一樣不成形狀。我走近他，聞到了他滿身的酒味，他臉脹得通紅，一定喝了不少。“景老師，你怎么這么晚才來，也不來吃飯?！彼⑽⑻ь^看著我，什么也不說，起身拉著我就往外走了。母親疑惑地看著我們，“我去去就來！”我回頭對母親說，母親滿臉的疑惑和擔憂。

他拉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往前走，往村外走，走路時身體還偏東撞西的，我用力扶著他，仿佛擔心他會像瓷器一樣掉在地上摔個粉碎。一路上他只在問“為什么，為什么這樣，為什么這樣對我？”。大晚上的，到處一片漆黑，摸著白油馬路，我們一直這樣走著。我不知道景老師怎么了，我希望他是為我而醉該多好，可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拔覀円ツ?？”我不知如何是好。

“去哪都可以?！彼眭铬傅卣f，等于白說。這時一輛出租車經過我就招了手，讓他帶我們進城找了個旅館。我把他扶睡下后，給他倒水喝，他只是一句句地說著同樣的話：“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對我？”

“景老師，是誰讓你這么傷心，她一定很美，才會讓你這樣為她神魂顛倒?！笨粗袄蠋煟疫@樣想著，他多俊的臉龐，過了這么多年，歲月好像很撫愛他，一點也沒讓他變老，一樣貌比潘安。李龍雖然也英俊，卻是不能跟他相比的，我竟拿他們兩對比起來?？墒撬覜]有任何關系，一切都成為了過去式，明天我將是別人的新娘。守著他的時間過得如此快，天要亮了，我得走了，接新娘的車還在等著我，可是他現在還是昏昏糊糊的，我怎么能丟下他不管呢？正當我猶豫時，他睜開了眼睛，酒意已經去了大半?！巴跣∑G，是你嗎，我是不是看花了眼睛?！?

“景老師，是我，你怎么醉成這樣？”

他看了看四周，“這是哪兒？你不是結婚嗎，怎么會在這里？”

“是呀，可是昨晚你喝醉了，沒辦法只好給你找個住處。好了，你醒了，我也可以走了，花車還等著我呢。”說著我便轉頭準備走，可是一只溫暖的大手拉住了我，我的心靈一下子升騰起來，這是許久未有過的感覺了，我的心在砰砰地跳，這讓我感覺似乎回到多年以前，只可惜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純情的小女孩。“幾年沒見了，你過得還好吧？”景老師問。

“還好，剛開始時覺得有些不適應這個社會，不過現在好了，一切都習慣了?！蔽衣裰^，覺得很壓抑，為了改變這種氣氛，我努力抬頭笑著說：“景老師，你好點了吧？”

“嗯，我好多了?！彼砰_了手。

“哦?！贝饝怂宦?，我便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坐到床邊上，沉默了片刻。“您現在上課還‘因此……因此……’的沒有?。肯肽菚r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一節課不知要說多少個‘因此’。”我竭力改變著那種沉寂的場面。

“難得你還記得我的口頭禪，那你還記得那個曾告訴我喜歡我的小女孩嗎？”我聽了一愣，知道老師是在說自己，沒說什么，只是覺得臉上一陣灼熱，仿佛在為當年的事而害臊。“您的女朋友是不是那天那個，你是不是因為她而醉成這樣的？”

“那個？不知道她是哪個的。”他知道我說的是誰。

“哦，也對，景老師眼光那么高，肯定是要多選幾個的，這一點我怎么就沒想到?！?

“我喜歡的那個人你也認識啊，我從很多年前就看中了人家，可是人家心里沒有我?！?

“景老師一直沒結婚，就是在等她嗎，她一定很漂亮吧！她是誰啊，我怎么會認識呢？”

“她是我的一個學生?！本袄蠋熞廊晃⑿χ钋榈乜粗业溃霸浽谧呃壬纤舸舻乜粗遥浰Ｅ艿轿壹襾碚椅遥浰嬖V我，她喜歡我?！甭牭竭@里，我的眼睛濕潤了，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他說的這些讓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以前和景老師相處的那些畫面，但我不敢相信他指的是自己。

“對哦，以前喜歡景老師的學生一定很多，這也不奇怪了?！蔽也林蹨I卻強顏歡笑。

“曾經她靠在我背上，緊緊地抱著我；曾經在中學的操場里，她理都不理我就跑掉了；曾經她寫信告訴我，她只把我當哥哥?！本袄蠋熝劾锖鴾I花依然深情地看著我。

我不得不相信他所指的人是自己，我擦了擦眼淚，笑著鼓起勇氣說：“請問，您是在說我嗎？請您說清楚一點?！?

“不然呢，不然還會有誰，還會有誰像你這么早熟，還這么大膽，敢跟老師談情說愛？”他的語氣溫和而堅定。

“可是，你當時不是說你沒聽見我說什么嗎？而且后來你還有了女朋友?！蔽疫叢翜I邊說，不再強迫自己去笑。

“那又怎么樣呢，我不是一直等你到現在嗎？”

“景老師，你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你知道嗎？我會當真的?！贝藭r的我已經淚流滿面。

“我沒跟你開玩笑，”他說著從后面抱住了我，“你知道嗎，曾經你傷我傷得好痛，為了讓你好好學習，我盡可能不去打擾你，可是你卻喜歡上別的人，還為別的人放棄讀書，我當時好恨你，恨你的三心二意，我也好后悔早的時候沒有看好你。如果早知道有一個人會毀掉你的前程，那么我情愿那個人是我?！蔽衣犞暱奁饋?，感覺一切為時已晚。

“你不要走，走了我就真沒希望了?！?

“景老師，你確定你愛的是我嗎？你醉了，景老師，我們這輩子注定只能擦肩而過?！?

“小艷，我沒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天地可鑒的?！彼p手握著我的雙臂，“如果不是等你，這么多年我為什么不結婚？”

“是嗎？可是你為什么不早說?！蔽业乖谒麘牙锲怀陕?。

“我去你家問過幾次，可你的家人都說沒有你的聯系方式，過完年我去你家找你，可他們說你已經出門了。難道他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去找過你嗎？”

“他們提到過一次，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你還喜歡我?！?

“你還愛我的，是不是？你別跟別人結婚，好不好，哪怕我已經老了，他還很年輕?！?

“不，你一點也不老，景老師，也許我一直沒忘記你，可是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清白純真的小女孩了，我現在只是一塊沾滿污點的石頭，而你卻是一塊美玉，我配不上你……”還沒等我說完，他用唇吻住了我的唇，我也流著淚不熱情也不逃避。

心情都恢復平靜后，我問他我該怎么辦，他說：“我陪你一起面對?！彼穆曇趔w貼而堅定，用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你小的時候都是短頭發，沒想到你長頭發的樣子竟這么漂亮。”

“我學生發型時很丑嗎？”

“不是，只是長頭發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

“小的時候是孩子，現在長大了，肯定不一樣了?！?

“是呀，在我的印象里你還是那個只會學習，有時還會用眼睛說話的小姑娘。”他微笑起來，心情明顯好了許多。

“事實上我早就不是了，不是嗎？對了，聽說現在你是小旺的班主任，他學習還好吧？”

“不好，很糟糕，可以說他沒有學習的天份?！?

“不會吧，他只是比較貪玩，回去我好好教教他，他一定能學好的。”

“不可能，不信走著瞧！”

聽了景老師的話，我沉默了。他的話一向很靈的，就像他當初說有的人到初二成績就會下降，結果靈驗了，現在他又這么說，我真替小旺擔心。

當我們回到家時，新郎們早在那等得急了。“小艷，你怎么這么晚才來，都誤了時辰了?！崩铨堈f著，禮貌地向景老師打了個招呼。

“是這樣的，李龍，”景老師開口了，“對不起，我想，小艷是我的?！闭Z氣里帶著慚愧，卻很堅決。

“景老師，你在說什么啊，小艷，你說說，我們從小愛戴的景老師在說什么？”李龍疑惑而不安。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砰的一拳打在了景老師的頭上，“枉我一直敬重你，沒想到你竟——走，上車！”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叫了跟他一起來的年輕人都上了車，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家人們一個個呆著眼看著我，“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栽花花不開’?。　睎|有大伯嘆息道，而我無話可說，拉著景老師走了，“哪沒開呀，這不是開著嗎？”東有伯母的聲音，語氣里含著諷刺的意味兒。

晚上一切恢復平靜后，我們一家人靜靜地坐著，沒有人說一句話。小旺正安心地做著作業，似乎大人們的事與他毫無關系。為了打破沉寂的氛圍，我走到小旺的跟前看他做作業，并對他說：“你好好地學，景老師說了，你很有學習的天份，就是貪玩了點兒，只要肯努力，就會學得很好！”

“可是這些題我都不會做。”

“慢慢來吧，不會的就問。”看到弟弟無奈的表情，我幾乎有些可憐他，景老師怎么這么說他呢？他跟別人一樣聰明，怎么會沒天份？希望我把景老師的話反著說能讓他自信些。

可事實跟我所希望的相反，小旺依然是貪玩的，甚至有時還逃學，不完成作業。我問自己，如果那天我把景老師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他會不會因為受到打擊打而發憤圖強？

后來李龍的父母帶著幾個人來找我們家算賬，只是彩禮錢就是兩萬八，還有其它亂七八糟的費用算起來可不少，而大部分已買了東西，所剩的就幾千塊，他的父母正在氣頭上，要跟我們家算得清清楚楚。我的父母只是沉默著，焦急著，不知如何是好?！安覆?，對不起，全是我的錯，你們的錢請給我些時間，我會去找來還你們的?！蔽矣X得自己真是可笑，怎么老欠別人的錢呢？

“對不起，你且只是對不起呀，你讓我們家李龍以后怎么做人呀，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李龍哪不好，讓你這樣嫌棄他，他為你做了多少事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可是你是多么狠心的女人呀！你把他傷成什么樣，自從那天回去就從沒出過門，也不喝一口水，吃一口飯，你怎么這么忍心傷害他呀，你就是個壞女人！”伯母狠狠地吼著我，我啞口無言，甚至在心里說：“罵吧，盡情地罵！”似乎她罵得越厲害，越能減輕我心里的愧疚感一樣。他是被我拋棄的第二個男人，不過他跟長順不一樣，當初跟長順分手時，我沒有一點愧疚的感覺，反倒覺得是他害我在先，他對不起我，而對于李龍，我沒有任何理由要辜負他，更沒有理由把他傷得這么深。對他造成的傷害，我是自責的，連我自己都感覺錯過了一個這么好的人也許天理都不容。

鬧了一陣后，他們一群人陪著他們兩老離開了我們家。我們家沒一個人再說話，寂靜得能聽到院子里那群小雞的嘰嘰聲，遠處豬圈里兩頭肥豬的嗷嗷聲。幾分鐘過后，父親陰沉著臉說話了：“你到底要給我們惹多少麻煩才甘心，就不能讓我們省省心嗎！景老師是好，可是李龍也不錯呀，他有大好未來不說，只說他對你所做的一切我們旁人是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也難怪人家父母這么恨你！”從來我都不會對別人的指責心服過，可這次我真的無言可對，我覺得我就是伯母所說的壞女人。我感覺我對不起天下所有人，我總是處理不好感情的問題，老是害人害已。都說“紅顏禍水”，可我并沒有什么傾國傾城的容貌，也不是什么聞名一方的才女，感情路為何就如此坎坷呢？

往后好長一段日子，我沒見過李龍，也經常躲著景老師，似乎見他們任何一個人我都會在不安的良心上再多一層浮塵。

快開學了，我想李龍應該已經返回了學校，這樣也好，學習能讓他忘了我，忘了我帶給他的傷痛。